裕王府中張燈結彩,管家太監陳宏親自帶人從內官監領來了一批宴飲器具,又采買置辦了許多新鮮食材,還勞動了幾個館裏的大廚供奉在府裏。最後還仔細挑選了幾個京裏有名的戲班子,南腔北調的什麼都有,精心製作了一個戲折子,就看周歲宴上的來賓有興致聽哪個。
本來小皇孫的周歲宴根本不敢如此操辦的,但嘉靖帝忽然下令禮部和宗人府,用藩王世子的禮儀為小皇孫製定了儀注,而且又將《孝慈錄》頒賜群臣,這下裕王府一下子備受關注起來。
嘉靖帝從沒有這樣關注過第三代皇孫的長成,裕王的嫡長子出生,甚至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怎麼嘉靖帝忽然對這個小皇孫,另眼相待呢?
太監陳宏借著從內官監借器具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問了黃錦。黃錦倒是笑眯眯地,隻說:“你們王爺遇到了貴人,解了皇爺的心結。”
待問道貴人是誰,黃錦隻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一天之前,裕王府書房內。
裕王朱載垕親自沏了一壺茶,端到了正說地口沫橫飛地高拱麵前。
這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後來嘉靖三十一年時,朱載垕開邸受經,高拱被選入府進講,算如今,也有整整四年了。
“趙文華這個巨貪,竟有百萬兩銀子的貪瀆,”高拱怒道:“不僅侵吞萬壽宮的大料,連江南試行的厘金,也截留了一半!如今帑藏空虛,永定門外,依然有流民未盡,像趙文華這樣的禍國巨貪,不明正典刑以平民憤,竟還留著過年?”
高拱氣得狠了,原本修長的胡須蹭到了緋紅的官袍上,一來一去地已然散亂了。但這並不影響他麵容的觀瞻,因為這位已經四十三歲的高師傅雙目炯炯,神采是那麼的熠然生輝,兩條法令紋又深又重,尤其是日月角,生的豐隆不已,要是有那略通鑒人之術的,定然要心下暗歎不已,古人誠然不我欺。
裕王聽著他連河南老家話都罵了出來,臉上卻漸漸染了笑意。
又聽高拱像指揮著千軍萬馬般,意氣縱橫地提出解決山陝流民的辦法,到最後裕王含笑道:“師傅果然胸有丘壑,假以時日定是入閣為輔的良臣。”
看到高拱略微得意地眯起了眼,他又低垂了眼睛,聲音也染上了酸楚:“師傅是二甲進士出身,點了庶吉士本應該步步高升的,可分配到我這裏來燒了冷灶,我心裏時常想著,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師傅。”
高拱自覺人生前途大好的時候被分到了冷清的裕王府,身不由己地站了隊,個中心情之複雜豈是一言能盡的?不過他看著眼前自己的這個學生,他卻是十分滿意的。
明靜、寬仁、勤儉,在他的身上有著臣子們對上位者希冀的一切品質。而且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和臣下爭權,與如今的嘉靖帝相比,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雖然在女色上過分了一點,不過將來真的有那麼一天的話,臣下們是巴不得他把目光都投向後宮去,把政務都交給下麵的人去辦。
裕王被他灼灼的目光盯著,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高拱微笑道:“臣也沒有料到會成為您的師傅,大概是上天看臣沒有兒子,所以特別安排的吧。”
這樣讓外人覺得不可思議涉嫌大逆不道的話,但高拱說出來,裕王卻絲毫不覺得僭越,因為他真的將高拱視作父親,這是他從親生父親嘉靖帝身上不曾感受到的。
裕王他咳咳了兩聲,眼睛有些濕潤,不自在道:“我那孩兒,還有兩日就要周歲了,他現在還沒有名字,請師傅為他起個名兒吧。”
高拱驚訝萬分,道:“這可使不得。還要請宗人府擬字、陛下圈名才是,我如何敢越俎代庖?”
裕王抿了抿唇道:“父皇修玄,從來不會過問我的事。我一旦呈了折子上去,外廷必要議論紛紛,就像、就像當年母親的葬儀一樣……”
高拱聽得眉頭緊鎖,去年正月,裕王的母親杜康妃死了,裕王請旨服喪三年。可嘉靖帝卻以“應避至尊”為由,不許他為母重服!
別人不知道裕王為什麼和王妃孝期生子,各種猜測,但高拱是知道的,因為裕王在和皇帝賭氣。皇帝覺得裕王的生母死了,如果要斬衰重服的話,那就衝撞了自己,所以將禮部為杜康妃所擬的葬儀嚴重減殺了,而一向懦弱的裕王,沒有辦法反抗,但不代表他不怨。
你不讓我給我母親披麻戴孝,那我就真的什麼都不管了,我孝期生子——這不是你說的,不讓我為母妃重服的嗎?
明明是皇帝不許裕王服喪的,等生了小皇孫出來,皇帝又發怒,對這個唯一的孫子視若無睹。高拱看著眼前低頭不語的裕王,不由得更加憐惜他了。其實這對師生的相處,已經情若父子了。高拱在裕王的心裏,其實是更類似於父親的角色。
想到這,高拱便道:“殿下如果不嫌棄,我就為小世子取個小名吧。且容臣回去好好思索一番,期揚禮上再呈給殿下。”
裕王欣喜道:“師傅取的名字,定然增福添運。”想了想,他又道:“也希望師傅長長久久的,將來給他開蒙、教他念書。”
這一次,輪到高拱的眼睛濕潤了。
這是一天之前的事情,所以本打算自己操辦周歲宴的裕王府在得知皇帝的詔書後,是那麼驚訝。
別說是宮人太監忐忑,連王妃李氏也坐立不安。甚至裕王也愣了許久,他從未不敢期盼這個孩子得到父皇的眷顧,但也曾想象過這個孩子是得到父皇喜歡的。
當年他也是得到父皇喜歡的孩子。
裕王模糊地想起,在當年莊敬太子的哀儀上,這個人對自己說的:“你以後無事不要進宮,不要來見朕——”
然後一道長長的簾子就隔開了七年。
高拱和陳以勤是裕王的老師,他們是最樂於見到裕王得勢的。高拱的禮物是他在京裏的玉匠軒訂製的一柄玉如意,估摸一下價錢,大概是高拱七八個月的俸祿。
而京城裏人心搖動,不知道嘉靖帝真實心意的人們都在猜測著,不知道這是嘉靖帝一時心血來潮,還是別有用意。
比如嚴嵩,就若有所思地對嚴世蕃道:“裕王府周歲宴,你去看看。”
嚴世蕃不屑一顧道:“爹,不用急著巴結裕王,他那個冷灶啊,不值得燒的。”
嚴嵩生氣道:“裕王是皇長子,你怎麼不想想將來?”
卻聽嚴世蕃振振有詞道:“皇長子怎麼了?皇帝春秋鼎盛,等他捱到那一天再說!而且皇帝多疑,咱們跟皇子保持距離才是對的,走的近了他願意嗎?”
嚴嵩想想也是,歎了一聲不再多言。他卻不知道,嚴世蕃不肯討好裕王,是因為將賭注壓在了景王身上。
嚴世蕃的算盤打得精,裕王是皇長子,得到皇位天經地義,就算嚴世蕃出了力氣,也不見得會得到感激,但景王就不一樣了,他隻比裕王晚生了一個月,皇位就與他無緣,心中自然是不服氣的。他幫助景王得位,那就是天大的功勞。
而且裕王身體不如景王結實,很有可能就跟他那個二哥一樣,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嚴世蕃對他不僅不討好,反而變著法地打壓過幾次。
就連照例每年該給裕王府的歲賜,戶部都因為沒有嚴世蕃的命令而一連三年都沒給發放。最後,裕王不得已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給嚴世蕃,嚴世蕃欣然接受,才讓戶部補發了歲賜。嚴世蕃喝酒喝到興頭上就每每向人誇耀:“天子的兒子尚且要送給我銀子,誰敢不給我送銀子?”
而這件事,嚴嵩完全被嚴世蕃蒙在鼓裏,不知道嚴世蕃真正的想法。
隻見這天,一向冷清的裕王府門前難得車水馬龍,三公九卿不說親自到場,卻也派家人仆役送上了賀儀。他們個個都是人精,在摸不清嘉靖帝真實想法之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別看文臣天然親近裕王,但他們的顧慮是很大的,在一些事情上他們可以保裕王,因為他們言之鑿鑿出自公義,尊崇的是本該有的禮法,但一些事情上,根本不能和裕王沾邊。
這一點陳惇也是很清楚的,他來京的時候,唐順之就諄諄告誡過他,其中有一條就是千萬不能和皇子沾邊,這是唐順之的親身體會,當年唐順之做到春坊右司諫,是明明白白的東宮輔導官了,就這樣還因為與羅洪先、趙時春朝見太子,而被嘉靖帝削籍而歸。
所以高官顯貴來的少,席上的官員大都是低級官吏,像新科的翰林院庶吉士們倒是無妨,他們頻頻抬頭觀望,就是沒有看到陳惇的身影。
“這個夢龍,”吳兌道:“說好的要來呢,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他現在是內閣的司直郎,”諸大綬溫言道:“每日公務繁雜,可能今兒不會來了。”
“我原本還羨慕他在內閣和禦前侍奉,”鄒應龍搖頭道:“可是上次見他,又黑又瘦,吳帶當風,當年在倭寇敵營裏轉了一圈也沒見他這個樣子,可見這內閣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裕王府酒宴正酣,王妃李氏將小皇孫抱了出來,眾賓客無論是怎樣的心思,都紛紛誇讚,什麼“英氣滿麵”,什麼“富貴綿遠”,說的做父母的裕王兩口子是真心開懷。
當然周歲宴的最重要一環就是試晬了,試晬就是抓周的意思,試晬的桌子上不是什麼都可以放的,什麼玉璽之類的都不會放在上麵,僅僅隻是普通的玉扇墜二枚,金鑰匙、銀盒,弓、矢、紙、筆,和幾種糕餅水果罷了,放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炕桌上,讓孩子挑選。
“小皇孫,”眾賓客都起哄道:“快選啊。”
誰也沒想到小孩子爬來爬去,看都不看這些東西,反而對桌上熏香的小香爐情有獨鍾,一把抱住就不撒手了。
幸虧這種小香爐體積小,而且裏麵的香灰也厚,抓在手裏也不燙人。然而裕王卻很高興,等眾人將小香爐抬起來一看,才發現這把香爐為鼎式形製,雙衝耳,爐腹鎏金出戟分布有三,全器由蓋與爐兩個部分組成,蓋身鎏金鏤雕五蝠雲紋,頂鎏金鏤雕雲龍為鈕;至於為什麼大家都嘖嘖稱奇,因為這把香爐有個好名字,叫銅鎏金掐絲琺琅太平有象爐。這個香爐的底部的托兒是用鎏金製成的三象首,寓意“太平有象”,底鑄去地陽文“景泰年製”楷書款。
太平有象,就是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天下太平的意思。
就在這時候,卻聽外麵忽然傳來一聲傳報:“有賞賜——”
一般都是中使帶著宮中的賞賜來,這一次大家慌亂地開了大門,卻看到一個青袍官員站在門外,不是別人,正是陳惇。
陳惇將嘉靖帝的賞賜念了一遍,無非是宮中的幾樣精巧玩意,綾羅綢緞罷了,卻讓裕王兩口子激動不已。
“兒臣、兒臣謝父皇賞賜。”沒有旨意,裕王就接過薄薄的禮單,也就借著這個機會,陳惇近距離地打量了這位聞名已久的王爺,發現他和嘉靖帝長得並不像。
嘉靖帝國字臉,眼睛眉毛很有氣勢,當真是有帝王的威嚴的,而裕王是個大圓臉,白白胖胖像個老麵饅頭,身材也很配套,圓圓滾滾。嘴巴上本該長胡子的地方隻有一圈細細的絨毛,而兩隻耳朵耳垂很大,距離肩膀大概隻有二三寸,看上去很有福氣的樣子,應該是隨了母親杜康妃的長相。
陳惇想了一下,女人長成這樣,男人不見得會喜歡,不過老人肯定喜歡,估計嘉靖帝在選美上能隨心所欲挑選的權力也小,那時候畢竟是蔣太後主持大選嘛,一看杜氏這個樣子有福氣,就塞給兒子了。可憐杜康妃雖然生了個兒子,卻一直沒有得到嘉靖帝的寵愛。
陳惇在打量裕王的時候,裕王也在打量他。
在裕王的眼中,這位名動天下的六首狀元果然如傳說中的年輕英俊,而且更具有一種信賴感,裕王見他的第一麵,就已經感到了他胸膛中的力量。
“臣奉陛下之命前來看望小皇孫。”陳惇就恭敬道。
“在這裏,在這裏。”李氏抱著孩子走過來,她看到陳惇的那一刻不由得一愣,這不就是她在白雲觀遇到的年輕小兩口嗎?原來他就是新科的狀元啊。
陳惇略略一俯身,隻見一個大紅繈褓裏一張小小的臉兒,圓嘟嘟的,一個眼睛半閉著一個睜著,看見他的時候又忽閃忽閃地把半閉著的眼睛努力睜開了,明亮的眸子裏清楚地倒映著自己的身影。而他小小的嘴巴裏上下蠕動著,不知道是想吮*奶了還是有話要說,最後終於哼哧了一下,發出了“呀——”的聲音來。
陳惇見過一歲的孩子會說好幾句話的,但他知道這孩子實際年齡隻有八個多月,隻能咿咿呀呀地口吐含糊的聲音。
陳惇就道:“小皇孫長得有福氣呢。您看這鼻子眼睛,多像陛下——”
小小的人兒,小小的五官,哪裏就能看出相像來呢?然而陳惇這麼說,還是贏得了一片附和。
陳惇見他努力想要蹦出幾個字的模樣,就湊過去靜聽,誰知這孩子卻不認生,居然咧著嘴巴嗬嗬笑了起來,然後噴出了一嘴巴泡泡來,把近前端詳的陳惇的臉頰打濕了。
陳惇不以為意地擦了擦,卻又看到這小屁孩露出的無齒的笑容來,然後一泡尿從繈褓中激射了出來,噴到了陳惇的胸膛上。
陳惇心道這熊孩子長大了肯定皮地要死,這才見了一麵,就用童子尿來招呼他。
不遠處傳來哈哈大笑聲,果然是鄒應龍那幫損友拍掌大笑,陳惇瞅著自己濕熱的胸襟,手足無措起來。
王篆哈哈道:“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夢龍這樣窘迫的時候呢。”
“狀元郎勿怪!”裕王妃手忙腳亂地道歉:“孩子不懂事……快,快帶狀元郎下去更衣!”
陳惇被帶進廂房裏,隻有一個小丫鬟在裏頭,瞌睡地直點頭,見到一群人進了廂房,也是嚇了一跳。
陳惇見兩個太監要扒他衣服,頓時敬謝道:“不勞煩,不勞煩,叫她給我換就行了。”
一群人這才退出去,小丫鬟怯怯走過來,木在那裏,卻不動手。陳惇自己解了腰帶,道:“你幫我脫一下。”
這小丫鬟上手給他脫衣服,生疏地仿佛第一次換一樣,圓領袍被她稍稍一用勁,袖子那裏居然拉裂了。
聽到布帛撕裂的聲音,陳惇目瞪口呆:“你怎麼力氣這麼大?”
這丫鬟一撇嘴道:“俺才來不久,陳公公讓俺燒茶,沒讓俺脫衣服啊……”
陳惇一看這裏果然一個小灶上麵架著銅壺,果然是茶水間,“你是燒茶的丫鬟?剛來嗎?”
這丫鬟點點頭,伸出兩根粗粗的指頭:“倆月。”
“剛來倆月,”陳惇道:“裕王府好呆嗎?陳公公待你好嗎?”
“好哩,”丫鬟道:“王府真是好地方,俺來了以後就沒有洗過衣服,也不用做飯劈挑水澆地,不用打豬籠草,隻燒個水,八分的水就是冒魚眼睛一樣的泡,九分的水冒銅錢一樣的泡,俺分得可清楚了!”
“你怎麼會進王府呢?”陳惇一邊脫一邊問道:“是怎麼把你選進來的?”
“俺還有個兄弟,”這丫鬟就道:“爹娘要給兄弟蓋房子,還要給他娶媳婦……兄弟又不想做泥瓦匠,他嫌累想做其他的手藝,爹娘就把俺賣了,說丫頭養大了反正也要送人。”
這是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但對自己被爹娘賣了這樣的遭遇仿佛不以為意,陳惇也看不出她有什麼不甘或者不舍,她頭頂枯黃,關節粗大,但生氣勃勃,看著她陳惇就忽然想起徐渭畫裏的野草,一簇簇蓬勃而野性。
“你長得不好看,”陳惇故意道:“王府才讓你在這裏燒水。”
“才不是,”這丫鬟道:“跟俺一起進來的,現在還在灶上燒柴呢。好看的才在前麵伺候。”
陳惇被她逗樂了,這時候門外道:“狀元郎,衣服送過來了。”
這丫鬟打開門將衣服拿進來,那太監急道:“彩鳳,你會不會伺候,我叫別人來,你笨手笨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