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敢問天師,”陳惇又作出不解的樣子來:“靈芝既然能吃,那還叫祥瑞嗎?”
以王金的水平,還暫時不明白能吃和祥瑞的關係,就聽陳惇道:“既然靈芝能吃,且有延年益壽的功效,那不就是一味藥材嗎,隻不過珍稀一些……如果靈芝是祥瑞,祥瑞怎麼能吃呢?”
王金被他問得徹底糊塗了:“什麼?”
“祥瑞是祥瑞,沒聽過祥瑞還能吃的,”陳惇道:“魯公見到死麟,也沒聽說將麟吃了,而是將之供在廟裏。西苑飼養的白龜、赤雁、玉兔,也沒有吃他們的肉,甚至嘉禾,也沒聽說哪個帝王將嘉禾吃了,也都是上供在廟裏呀。既然天師說靈芝是祥瑞,那就應該禁止天下人吃靈芝,可抱樸子裏既然提到靈芝能服用,那麼古人一定是吃過了靈芝,似乎《神農本草經》裏也有靈芝入藥的記載……古人把靈芝當做一味藥,采摘來就吃了,跟天師說的石珊瑚、石筍、滑石礦、飛節芝沒什麼區別,靈芝還算是祥瑞嗎?”
嘉靖帝神色惱怒道:“朕就知道,靈芝如果算是祥瑞,也隻能出現一兩個,跟白龜一樣難尋,豈能一出現就是一座山這麼多?”
王金目瞪口呆,不明白剛才還和顏悅色準備嘉獎他的嘉靖帝,怎麼被眼前這小子三言兩語一說,就一反前態,龍顏大怒了呢?
就聽陳惇道:“抱樸子提到了兩類草藥,第一類金石礦物類。如雲母,明珠,雄黃,太乙禹餘糧,石英,曾青等,第二類芝草類,即王道長所說的五芝,靈芝也包含在其中,如果其中靈芝是祥瑞,沒道理其他草本金石不是祥瑞,難道雲母也是祥瑞,石英也是祥瑞?臣實在是見識短淺,粗陋寡聞,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王金這時候可顧不得什麼仙風道骨了,急忙道:“陛下,靈芝是可以服食的草藥不錯,但數目如此多的靈芝聚合在起,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是祥瑞是什麼?”
嘉靖帝也這麼問陳惇。
但見陳惇莞爾一笑道:“……非臣不恭,臣見藥房裏,靈芝也這麼堆成山。”
嘉靖帝且笑且怒,陳惇就道:“靈芝既然被歸在草藥之中,王道長就直接說是進獻珍奇草藥就行了嗎,何必說進獻祥瑞呢,臣以為靈芝久服輕身,王道長進獻靈芝,利於陛下修行,應該獎賞。”
嘉靖帝就道:“草民無知,妄獻祥瑞,朕不追究他的過錯就罷了,還給他賞賜?”
“臣以為太常寺卿給不了,”陳惇一本正經道:“但太醫院禦醫一職,王道長當之無愧。”
黃錦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嘉靖帝罵道:“促狹鬼,下去吧,別在朕眼前晃悠了!”
陳惇麻溜地告退,又聽嘉靖帝道:“把這芝山也帶走……送到太醫院去,讓太醫們研究研究服食靈芝的方法!”
“遵旨!”陳惇一揮手:“抬上芝山,去太醫院!”
嚴嵩聽到外麵的聲音,從直廬裏晃悠悠走出來,正看到陳惇從大殿出來,指揮著五六個小太監搬運東西,而搬運的正是早上才被嘉靖帝定為祥瑞的芝山。
“夢龍啊,”嚴嵩揉了揉眼睛,喚他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陳惇畢恭畢敬道:“相爺,陛下要用靈芝作藥,讓把這芝山交給太醫院。”
“哦,好好,”嚴嵩道:“好,你去吧。”
看著陳惇走遠了,嚴嵩又慢慢踱回自己的直廬,看到紫檀木官帽椅上坐著的嚴世蕃,道:“陛下對這小子,還真是不同尋常。要是換個人跟他講靈芝不是祥瑞,不可能不吃掛落。”
“陛下現在拿他當個寶貝,無非因為他有著六首狀元的光環,而進獻的厘金這個主意,又見了成效。”嚴世蕃睜開眼睛,冷笑道:“他要是不知好歹,以為陛下真的對他言聽計從推心置腹,那就等著有好果子吃吧。”
“新科進士,驟然登第,年少意氣,應該誌得意滿才是,可你看看他,不見一絲驕縱,”嚴嵩歎道:“反而越發規行矩步、小心謹慎,如果不是他夙性老成,就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他當然不會知道,陳惇身後,可不止一個高人也是貴人在幫助他,陸炳、黃錦甚至陶仲文,都對他心存好感,暗中幫助。
“那又怎麼樣?”嚴世蕃怒道:“他隻不過是是一個六品的芝麻官,捏死他還不比捏死隻螞蟻簡單?”
“我為什麼要捏死他?”嚴嵩反問道:“我動一動他,皇上不樂意,陸炳不樂意,徐階不樂意,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就是為了幹掉一個對我一點威脅都沒有的小娃娃?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以前你跟他的舊怨不過是筆墨之爭。文人之流,明嘲暗諷都是常事,那王世貞為蔡京、章惇寫傳,我也就當沒看見,文人不成事嘛。現在入了官場,一切按官場的規矩來,隻要他安分,你何必還要找事?我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時候了,年輕那時候,我是任何人都不怕;現在我誰都怕……你不要再給你老子添麻煩,否則你就給我從直廬滾出去,我不見你還能多活幾年呢。”
嚴世蕃怏怏道:“爹,你怎麼跟霜打了似的,李默不是叫咱們掰倒了嗎?”
“你知道明天張默、王默會不會出現,”嚴嵩道:“會出現的……隻要皇帝討厭咱父子倆了,很快就有無數個李默出來跟咱們作對了。不要老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你老子再能幹,也幹不了多少年了,到時候我兩眼一閉走了,你又是什麼打算呢?”
芝山到了太醫院,太醫們引經據典,按古法炮製靈芝酒,據說效果不錯,明顯幾個老太醫以身試法,每天喝得紅光滿麵,返老還童十歲不止。
陳惇要不是害怕喝酒誤事,他也想問太醫院要兩瓶靈芝酒來補補元氣了,自從他做了這個司直郎,每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在內閣、六部、大理寺、都察院這幾個地方輪回轉,一趟差事忙完了連片刻都休息不了,立馬就有另一趟差事等著他來辦。
陳惇那身官服本來就是按照他正常的尺寸剪裁的,沒想到穿上不到一個月,就顯得空蕩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來好幾斤,家人給他帶來換洗的衣服的時候,陳惇別的不要,就要多幾雙鞋子和襪子,因為他已經磨破了三雙鞋襪了。
比如今天,陳惇又要去戶部衙門,要今年國庫的預算,今年因為開年的地震,哪怕是蘇州織染局提前上繳了三百萬兩銀子,也擋不住流水一般的花銷。不久前戶部尚書方鈍就給內閣哭窮,徐閣老便派陳惇過來看看,看銀子都花哪兒去了。
陳惇坐上龍舟,這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西苑環境清幽,倒也不覺得特別炎熱,一出西苑,太陽當頭一照,陳惇才發現北京的夏天的難熬了。
陳惇站在岸邊等著小船開過來,卻見旁邊的龍船也解開纜繩準備發船,便道:“陛下今天要出遊嗎?”
早年修建宮室的時候,有多餘的木料,太監便按江南畫舫打造了花船,而且禦用監還有今年上元節紮的一個數丈高的燈棚,放到了龍舟上,上麵布置各種燈彩,燃燈數萬盞,嘉靖帝有時候就坐在這艘龍舟上遊玩宴飲。
“倒不是,”太監道:“皇爺打發咱家用龍舟迎接貴妃娘娘和寧安公主來西苑。”
陳惇哦了一聲,心道也好久沒見這小丫頭了,就聽太監道:“賞賜也是咱家去迎,可是貴妃娘娘說公主快要出嫁了,得好好拘一下性子,就推辭沒有來。皇爺想念公主了,就問公主怎麼不來看他,念叨了好幾回呢。”
陳惇道:“公主快要出嫁了?”
“還有三個多月吧,”太監道:“宮裏已經和禮部商量婚禮的事情了。”
陳惇坐上小船,出了西苑來到戶部衙門裏,他老遠還沒有走進大門,就聽到裏頭劈劈啪啪的聲音,這是戶部獨有的聲音,因為裏頭從上到下,人手一把算盤,兩人說話沒多久,就開始互相撥拉算盤,當然戶部的職責就是總核國家錢糧稅收,不把賬算清楚可不行。
陳惇走進衙門,看到他的人都紛紛跟他打招呼,因為這一段時間下來,他往返戶部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家都認得他。
所以他也就不需要什麼腰牌通行證了,刷臉進入尚書方鈍的辦公室,就見六十多歲的老頭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陳惇見他這樣子還真像吸了大麻似的,就道:“方尚書?方尚書?您怎麼了?”
“哎呦,”方鈍長出一口氣:“上輩子不修,這輩子做戶部尚書,六十多歲的人了,天天一身的銅臭味,跟人說話三句不離銀子,自己都嫌棄自己!”
管著大明的錢袋子的戶部,看上去銀子出入如流水,應該是個油水衙門,但實際上,戶部從上到下都窮得一塌糊塗,因為銀子一押解到戶部,就被其他各部的人提前討要完了,這個說我有不得不要錢的理由,那個說我有必須要撥款的原因,各個花招百出,在戶部衙門麵前上演全武行。
剛做尚書的時候,方鈍被這樣騙了幾次,總算得了教訓,把錢捂地死死的,任何人來要也不給,沒想到這些人神通廣大,直接從皇帝那裏討要了聖旨,照樣把錢騙走了。
自此以後方鈍就知道了,自己這戶部衙門其實就是個轉運站,由他戶部來經理錢糧那就是個笑話,他最多隻負責發放了京官的俸祿,而那把錢要走的部門都是大爺,戶部可憐地隻能跟在各部屁股後麵做預算,就這樣大家的怨氣還都衝著戶部來,因為眼看著那麼多錢進了戶部,怎麼就連京官的俸祿都發不下來?
方鈍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官帽下麵的腦袋上,發際線又往後縮了一圈,陳惇估計要不了兩年,就可以和和尚比肩了。
“五更起,三更眠,”方鈍道:“經理戶部,心勞計絀,精疲力竭,再幹下去,我方鈍就累死在任上了!你這個狀元郎有見識,你跟我說說,當年太宗皇帝南修武當,北建宮殿,下西洋、打韃靼的功業,怎麼還國用不絀呢?那時候的戶部尚書夏原吉,是怎麼維持的,又有什麼辦法,我照做還不行嗎?”
陳惇道:“那時候主要是能開源,蘇杭綢緞,江西瓷器,福建茶葉,集裝出海,換回來真金白銀,若重開市舶司,保海路通暢,則我大明之萬裏海疆,都可以成為生財之地。”
“以前我也信了那下西洋勞民傷財的鬼話,”方鈍點頭道:“認為下西洋根本就是虛耗國力、炫耀中國富強的無用之舉,但現在看到蘇州織染局每年淨利潤二三百萬兩,就可想而知市舶司當年曾給大明帶來多少收入。”
“是啊,這還隻是蘇州一地的收入,”陳惇道:“等倭寇平定後,多開幾處通商口岸,大明的財政就不至於如此艱難了。更何況還有厘金,厘金在蘇杭之地,收入了七十萬兩白銀,二月份才剛剛運來,難道這麼快就用完了?”
提到這個問題,方鈍的老臉登時垮下去,道:“今年因為地震波及的地方太多,七個省全部減免賦稅,蠲免夏糧,導致朝廷的收入銳減,而且災情嚴重,有些地方一府之地啊,全部震垮,無一人生還,這要重建,銀子就嘩嘩撥出去了……往年總有個三四百萬兩銀子的進項,今年加上織染局的銀子和厘金,統共不到二百萬兩銀子。”
“我再跟你算一算啊,”方鈍掰著指頭道:“山東大旱,要賑濟,要修河渠,要給百姓發放種子、農具,遼東卻又發了大水……廣西、廣東都有苗民起義,調就近的衛所官兵鎮壓,不到一百人造反卻打了兩個月,直接花去二十萬兩……還有河南、湖廣、江西興造王府,討要欠俸,財力不贍……”
方尚書接下來便大談特談大明借據的財政狀況,其實陳惇早就看過了他的奏疏,對他說的情況自然是知道的。
又聽方鈍繼續道:“還有宮室,一百萬兩銀子根本打不住……”
陳惇實在忍不住道:“宮室一直在修,修了多少年了,花費了多少銀子,怎麼還沒修完呢?”
“從嘉靖二十七年開始修,修到今天,”方鈍哼了一聲,道:“剛開始修出個模樣,皇上說以太樸儉,改作雕峻,剛修完萬壽宮,又要修齋宮、又要修秘殿,又修凝翠、昭和、崇智、光霽諸殿,禦馬臨、鍾鼓司、南城新房、火藥庫,沒有一個不修的……每年花去平均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這麼多年用銀幾乎累積到二千萬餘兩,役工匠一萬餘人,歲支工食米二萬三千餘石。其餘還有陶甓,工匠造作,以萬萬計。”
陳惇被他說得頭昏眼花:“看來咱們大明,用錢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工部……”
“你才知道嗎?”方鈍嘲笑了一下,將一本賬冊扔了過來:“工部才是六部中最富的一個……”
陳惇翻開賬目,就見上麵寫著“修城牆所費銀四十萬”,不由得道:“永定門我去過,南線城牆長度六裏,被地震震垮了一半。怎麼這上麵說要修十裏呢?”
“你相信工部的賬本,就等於相信李默之死是自殺,”方鈍道:“他們說要修十裏,最後能將震垮的三裏修好就不錯了!而那被震垮的城牆,還不是他們幹的好事!”
永定門外的城牆太黑了,磚石木瓦偷工減料,慘不忍睹。按理來說,修城牆的轉頭要非常牢固,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堅硬茁實,不堿不蝕,才能抵禦戰爭或者其他衝擊。而永定門外的城牆轉頭敲擊發出的聲音,簡直就像是敲打空心鼓一樣。
而之所以磚頭會發出這種聲音,因為磚料裏麵堆放的是沒有加工的大石塊,空隙處就用小石塊填充,石灰漿砌不滿,灰縫太薄,裏麵都是空氣的緣故。
方鈍狠狠啐一聲道:“年年修城牆,前前後後竟花了朝廷上百萬兩銀子,不知道有多少流進他們的腰包了!”
他說的是實話,在京城有一個流傳久遠的故事,一直被當做笑話講,說是有一個外地的官員初次來到京城,看到永定門的城牆,問道花了多少銀子的時候脫口而出,說在他老家,三萬兩就修好了十裏城牆,然後這官員很快就被牽扯進一件官司裏,莫名其妙地被哢擦了。
三萬兩銀子能不能修十裏城牆,陳惇看來是絕對可以的,顧鼎臣在昆山加固城牆,把老廢的城牆修地固若金湯,將昆山圍地鐵桶一般,抵禦了倭寇的進攻——才總共花了不到二千兩銀子,而當年工部給永定門城牆做預算,也是在十萬銀子左右,隻不過之後上任的工部侍郎嚴世蕃以多種理由,將這個工程生生弄成了無底洞。
一個城牆就能從中漁利上百萬兩銀子,何況皇帝的宮殿呢,西苑的宮殿用銀累積到二千萬餘兩,但陳惇在西苑裏還是看到了好幾處地方殘垣斷壁,沒錢修整。
想起這事兒陳惇便問道:“下官在南運河坐船的時候,也看到從四川湖廣之地運送來的大木料,合抱粗的樟木也是有的,怎麼修宮殿的時候卻沒看到?”
方鈍冷冷一笑:“你去蜈蚣街上的趙府看一看就知道了!”
趙府應該就是趙文華的府邸了,陳惇若有所思,卻見方鈍臉上懊悔之色一閃而過,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尷尬。
陳惇心中一動,他知道方鈍是後悔說多了。雖然方鈍這個老頭子不是嚴黨,但他也不敢惹怒嚴嵩,他背後議論嚴黨發牢騷也可以,但他肯定是不想這話傳出去的。
陳惇就道:“戶部吃緊的事情,下官知道了,回去會跟徐閣老好好回話的,老大人寬心。”
方鈍見他不提其他,不由暗暗鬆口氣……自從李默因一言失身之後,暗自警醒的人可不少,誰也不希望被抓住一句話而身敗名裂,方鈍最怕陳惇這種年輕人不知輕重,腦子一熱胡說八道,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最後方鈍還把陳惇送出門外:“你應該也知道,咱們朝廷寅吃卯糧已經好些年了。國庫裏向來沒有存銀,能勉強維持就行了……”
陳惇從戶部出來,沒有立刻返回西苑複命,他覺著有必要去趙文華的府邸看看。
趙府所在的蜈蚣街在北京東城區,這條街道始建於元朝,南北長約800公尺,東西各有8條對稱的胡同,整齊地排列在兩側,從外形看猶如一條蜈蚣,所以名“蜈蚣街”。因其地勢中間高、南北低,如一駝背人,也名羅鍋巷。
這條街巷的周邊胡同裏各種形製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是一處大富大貴之地,擠滿了達官顯貴,王府豪庭更是數不勝數,陳惇一路走過去,看到英國公府邸、成國公府邸,最後在景王府邸旁邊,看到了趙文華的宅邸。
趙文華的府邸四門大開著,進進出出不少人,陳惇曾在運河上看到的磚石大料,正在若流水一般運送進去,眼見正大興土木呢。
他再登高一看,趙文華的府邸流金幻彩,果然是這一片城區裏,最豪奢富貴的,甚至還有高達數十丈的亭台閣樓,儼然人間仙境。
陳惇心中有數了,他再算了算日期,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