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一想我要是越過首輔先拜了次輔,那首輔會怎麼想?這官場上的禮節就是這樣,看似很微小、很不經意的地方,其實反而是人最在意的地方。你比如文淵閣的五把椅子,頭把椅子即使嚴嵩從來不坐,也沒有人敢坐。
他等了一會兒,就見嚴嵩慢悠悠地走過來了,步伐還算穩健,比一般七十歲的老頭子年輕一點,又高又瘦,眉目之間很疏闊,而且抬頭紋很重。
見到陳惇他微笑道:“狀元郎真是忠勤,這時候還沒有點卯呢。”
“下官拜見首輔大人。”陳惇行禮道。
“不必多禮,”嚴嵩還扶了他一把,“不要見外嘛,狀元郎進西苑也不是第一回,我也不是第一回見你,那時候你還是個白衣,現在已經是趿花及第人了。”
陳惇不敢托大,道:“全賴皇上恩德,首輔大人加意運籌。”
“我有什麼功勞?”嚴嵩哈哈笑道:“你的狀元是皇上欽點的,這個司直郎也是皇上的旨意,再沒有比皇上更聖明的了,咱們大明不乏年輕才俊,但像你這樣又有真才實學,又簡在帝心的人不多,將來前途大好,”
說著居然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感歎道:“二十年後,坐到這個位置上,也不是不可能!”
陳惇嚇了一跳,連連到:“首輔大人,這個玩笑開不得,下官的心髒可承受不來!”
嚴嵩道:“有人十二歲拜相,有人七十歲封侯,隻在起步早晚,以年齡來看人,必然不準。倘使你五十歲登第,二十年後做了這位置,人人不覺得不對,你二十歲登第,二十年後拜相,一樣的時間,為什麼會覺得在開玩笑呢?”
陳惇隻能道:“下官從未肖想過二十年後的事情,隻想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規規矩矩地把眼下的事、手頭的活做好。”
嚴嵩很高興道:“你看看,還這麼謙遜,到哪裏還沒有出頭之日呢?我們幾個老家夥,空守著這閣子,不就是在等待你這樣的年輕人嗎?將來這肩上的重擔,不就打算要托付給你們嗎?”
嚴首輔很親切,語氣又出乎意料的真心,讓陳惇心裏差一點都要油然生出一種親近感了,他反複揣摩這一位的用意,然而思來想去,卻很驚駭地發現也許嚴嵩真的是在示好,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陳惇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而嚴嵩已經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了。
再幹個十年,八十歲的首輔就算是前無古人了,就算那時候,陳惇也不過三十歲,最多能混到一個三品,還離首輔的位置遠著呢,中間隔了一代人,嚴嵩對孫子一樣年紀的陳惇有什麼忌憚的呢?
年齡的差距放在這裏,年齡就像是段數一樣,不到年齡根本不夠跟嚴嵩玩一把,所以嚴嵩為什麼不對他示好呢?眼看陳惇就是嘉靖帝重點培養的對象,是千挑萬選出來留給子孫的人才,將來肯定能青雲直上,但也是很多年之後了,嚴嵩能不能看到都是個問題了。所以不存在搶班奪權的問題,嚴嵩的態度自然相當美好了。
目送陳惇告辭離去,嚴嵩對身邊服侍的人就感歎道:“要是我家出一個這樣的子弟,真是做夢都會笑醒啊。”
“老爺,”伺候的人道:“他不過是個新出的狀元,雖然名頭響亮,官場上又有什麼用?老爺何必這麼紆尊下貴的,對他一個毛頭小子這麼關懷?他還是那一位的學生,怎麼看都不會跟您親近的。”
“你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假的嗎?”嚴嵩道:“我說他是宰相,是打心眼裏這麼認為。我是今時今日的宰相,他是他年他月的宰相,兩代宰相在一起說說話,也許將來還是個能寫進書裏的盛事呢……隻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嚴鵠嚴鴻他們一定能看到,我就是為了他們考慮,也要給他一個方便。”
陳惇走出嚴嵩的直廬,擦了擦脖子後麵的汗,心道嚴嵩這糖衣炮彈果然厲害,雖然知道他不可能對付自己這種小角色,但他的心卻沒有片刻放下來過,大概是他的心裏已經對嚴嵩打了奸臣的標簽,覺得他每一句話都在設套、每一個舉動都要害人吧……但其實嚴嵩什麼都沒有做,反而流露出喜歡和欣賞的意思。
其實換句話說,嚴嵩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誰會對一個二十歲。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另眼相看呢?除非你徹底長成一個龐然大物了,才有讓嚴嵩為之一顧的可能。
陳惇整了整衣冠,敲響了次輔徐階的直廬。
自從李默倒台之後,李默的直廬就被嘉靖帝賜給了徐階,而徐階也沒有任何不情願不滿意的樣子,高高興興滿懷感激地搬了進來。不過裏頭的許多東西還是換了的,李默這個不拘小節的人和徐階這種最重細節的人的品味,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陳惇在海子上就看到了徐階直廬的燈火,不知道是早上一早點燃的,還是工作了一個晚上的,但看徐階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樣,而且見到他,一句話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你的老師唐荊川,身體可好?”徐階摘下了眼鏡,笑問道:“他之前跟我來信,說在船上患上了嚴重的風濕,我托人給他帶了藥,也不知道收到了沒有?”
陳惇替唐順之謝道:“先生收到了,用了之後症狀減輕了不少,還叮囑學生來到京城,再問您討要一些呢。”
唐順之、聶豹他們和徐階都是王學的門人,而且都是江右學派的,師承更近,大家同氣連枝,自然比別人更親近。這等於徐階和陳惇原本就牢不可破的師生關係上,再添一道鎖鏈。
別看徐階隻是做了個主考官,主持了一下考試,批改了一下卷子,然而他的名下,自此就多了三百個類似擁躉的學生,因為官場的原則就是學生以座師馬首是瞻,為他衝鋒陷陣服其勞,而座師也要對學生提供保護甚至包庇,師生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大家確立名分,永不背叛。
陳惇在立場上也該是天然親近他的,當然也因為知道他是笑到最後的人。
“司直郎的差事很重,”徐階就諄諄教導他:“既要把內閣的意思通稟皇上,也要把內閣的政令下達各部。這當中難免會有齟齬不接的時候,全都要靠司直郎周旋化解。我就說皇上的眼光還是高明啊,你狀元郎的麵子,沒有人不給,萬事都好說話,而且你性子也好,我聽說李默為難你的時候也不少,你卻寬裕自默,一點也不計較……這就是風度,肚子裏要有量,心中要有數,做得到這兩點,你這個司直郎就沒有問題。”
內閣的權力很大,你想全國一千九百三十處驛站,兩京一十三省的情況源源不斷彙報來京城,什麼風吹草動、大事小事都要內閣處理,比如北邊俺答又開始搶劫了,南邊抗倭打得如何了,廣西的少數民族起義,廣東的漁民偷渡,陝西的災後重建,蘇州的厘金收入,烏斯藏的貢使,遼東的水旱等等……還有各地上繳的錢糧、各省歲終的大辟,各地衛所的遞減情況,內閣一共就這麼幾個人,還要陪著嘉靖帝修玄,就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所以司直郎的任務就很重要,要將大大小小的奏疏分門別類,緊急的歸到緊急的裏,比如北方的軍情,那肯定刻不容緩。不急的放幾天也無妨,比如哪個地方發現祥瑞、修建學宮。
每天內閣收到的奏疏有至少二三百本,陳惇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和超強的記憶力,將奏疏分出輕重緩急,然後等徐階服侍修玄回來之後,他就將手上認為最重要的奏疏優先呈遞上去。
徐階喝了一碗茶湯,擦了擦汗,拿起一本奏疏,道:“陝、晉救災安民六事提請撥免錢糧疏?為什麼要把這一本放在最上麵?”
“《尚書》中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又有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之言。如今各地旱澇天災關乎百姓的生存,民生之所資全仰賴國家的安頓。學生覺得這樣的事情乃是最要緊的事情,水旱隻有朝告夕振,才無有壅蔽,如果拖一天,則百姓就有流離失所之憂,如果百姓得不到安撫,過不下去就會開始鬧事,到時候那就不是花費一些錢糧安撫的事情了。”
徐階微微一笑,很快將在小條子上寫了幾句話,貼在奏章上麵,這叫做“票擬”。
隨即他翻開第二本奏疏,道:“承襲軍職定議疏?”
他嗯了一聲,問道:“我記得還有一本奏疏,是吏部文選司呈上來,說京察罷退官員應即刻出京,不得停留的奏疏……在哪裏?”
“放在了不緊急的奏疏裏。”陳惇道。
“為什麼武職要盡快批複,文職卻可以拖延幾天?”徐階道。
“回老師的話,”陳惇道:“每年三月,各地五品以上的世襲千戶、僉事、指揮進京受世襲的官職,然後在兵部武選司蹉跎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一年,仍然得不到職位,不得不給武選司的官吏送上大量的錢財。武選司的官吏肥了不要緊,事情不能一直拖延,這些武人在京中長期逗留,得不到國家的安置,心懷不滿,如果生事才是大問題,所以兵部武選司的奏疏應該快速批複,讓他們各得其所。”
“而吏部文選司的奏疏呢?”徐階問道。
“如果是往常,吏部文選司的奏疏肯定很重要,”陳惇道:“但現在文選司的奏疏反而要棄置一邊,甚至可以不予理會。”
徐階道:“為什麼?”
“因為京察剛剛結束,罷退了一大批官員,留下來的空缺很多。”陳惇道:“自然有很多人都在打這些空缺的注意。而文選司的人此時推薦的人選,要麼沾親帶故有關係,要麼是送禮送的最厚的人,對國家一點用處也沒有,絕不是真才實學之輩,所以文選司的奏疏,可以不看。等到過一段時間,將這奏疏發回吏部,讓他們重新議定人選。”
“而且,”陳惇道:“吏部命令罷退官員即刻出京不得停留……也很不妥當,學生覺得應該給他們一些時間,將手頭的事物有個妥善的交接才好,不然新任的官員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很不便宜。”
徐階哈哈一笑,“你這麼做,文選司的人可要恨你斷了他們的財路。”
他拿起第三本奏疏,道:“江南總督胡宗憲提請為抗倭有功之士表旌封贈疏?”
今年一開年,東南倭寇情形就越發緊張了,徐海對官軍恨之入骨,因為葉麻在他的老巢糾合了上千人跟他火並,徐海費了老大鼻子勁兒才把葉麻幹掉了,最後才發現葉麻反叛是官軍在背後唆使的,想要驅虎吞狼,漁翁得利。徐海自然大怒,率領倭寇一萬餘人劫掠浙江皂林等處,遊擊將軍宗禮率九百壯士與之血戰於崇德三裏橋,宗禮三戰三捷,斬倭三百餘人。徐海心生畏懼,正要撤兵的時候,不幸橋塌,宗禮與鎮撫候槐、何衡、義官霍貫道不幸遇難。
這一場仗打得血流成河,宗禮所率皆勇士,以寡敵眾,被人稱為抗倭一來,“血戰第一功”。
除了宗禮,還有同知齊恩率水軍迎戰,斬倭一百餘人。齊恩長子尚文,次子嵩、叔仲實,弟寶榮,侄慎、寅、友良孫童及家丁錢鳳等二十餘人,俱隨軍抗倭。
而不幸的是,倭寇四麵圍攻,齊恩等二十一人都戰死,一家人隻有三個人幸存,可謂是滿門忠烈。
胡宗憲計功之後,為這些抗倭的官員、義士們上表,曆數功績,請求封贈。
“學生以為,爵以賞功,祿以酬能,”陳惇心道我這其實是私心,但場麵話還是要說:“朝廷使功使能,當不惜重賞厚賜,以褒揚忠義之士更加忘死,殞身不顧。”
要陳惇說,漢唐之所以武功大盛,無非是以軍功封侯,而到了本朝,靖難之役所封的公侯伯之後,很少再有以軍功封侯的,而這些將門一代不如一代,卻又沆瀣一氣排斥以武舉出身的平民,所以世兵製糜爛到底,從抗倭就可以看得出來,幾個打得好的將軍手下的兵,都不是都司衛所出來的,都是自己招募的兵。
徐階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卻也沒有說什麼,票擬讓禮部計錄其功,然後進行封贈、追賞、建祠祭祀。
徐階往下翻了翻,道:“你這裏漏了一本重要的奏疏。”
陳惇其實心裏有數,卻道:“哪一本?”
“禮部考據靈芝為嘉禾瑞草的奏疏,”徐階道:“皇上已經問過我一次了,道士王金所進獻的芝山是打算要定為祥瑞的。”
陳惇就道:“老師,不能把芝山定為祥瑞啊。如果靈芝是祥瑞,那陛下日後下詔有司往元嶽、龍虎、三茅、齊雲及五嶽等處采靈芝草,就跟去四川、湖廣采木一樣了,勞民傷財,窮竭民力。而靈芝長在深山窮穀,蛇虎雜居,毒霧常多,人煙絕少,寒暑饑渴瘴癘死者無論矣。其價雖一株百兩,來到京城,為費何止萬金!”
這個時候也沒有靈芝的人工栽培技術,所有的靈芝都是采自深山老林,如果嘉靖帝把靈芝當做祥瑞,那地方為了阿諛皇帝,派人采摘靈芝,又不知道損耗多少民力。其實靈芝這東西算屁的祥瑞,最多算是個藥材,後世滿大街都是。
就像朝鮮人拿人參當蘿卜吃是一個道理,嶺南的荔枝到現在還算是珍果,無非是因為江北的氣候不能栽種,靈芝若是能人工培育,嘉靖帝也就不會拿這東西當個寶貝了。
徐階道:“皇上聽信王金的話,又從《道藏》裏找到靈芝乃是草木之祥的證據,甚至還要給王金加封太常寺卿,我委婉勸諫,但皇上不聽,又能如何?”
陳惇道:“願為老師分憂。”
陳惇便將票擬過的奏疏,送到萬壽宮進呈皇上禦覽。當然嘉靖帝即使修玄,卻不肯放下手中的權力,他是事無巨細都要過目。
陳惇來到萬壽宮的時候,就見皇帝身旁坐著一個青袍道人,這道人眉目粗淺,一副油滑之相,卻似乎十分擅長察言觀色,不知道說了什麼,讓嘉靖帝露出滿意的神色,看到陳惇來了,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臣陳惇叩見陛下。”陳惇道。
“新任司直郎,”嘉靖帝哈哈道:“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說實話,嘉靖帝的這份恩寵還是別給的好,陳惇還想要回到翰林院享清閑去呢。翰林院沒了李默,新任的編修庶吉士們的日子簡直不要太輕鬆,每日追章琢句,詩酒唱和,那叫一個悠閑快樂。反觀陳惇這個第一名,卻像走馬燈似的奔波周旋於皇帝、內閣、六部都察院之間,既要跑斷腿,還要磨嘴皮,因為六部的人有時候對內閣的決議不滿,陳惇這個負責傳話的人就成了出氣筒,還得努力解釋安撫。
“臣在內閣觀政,”陳惇昧著良心說:“蒙陛下、閣老們悉心指點教誨,可謂受益匪淺。”
嘉靖帝就道:“讓你在內閣值守,不比翰林院。差事太多太忙,還非得要吃苦耐勞的人才行,別認為朕拿你一個狀元幹小吏的活兒是屈才了,當初嚴嵩、徐階他們也都是這麼來的。”
陳惇頓時感激涕零道:“臣萬萬沒有不平的想法,臣這個狀元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也沒覺得自己幹的是小吏的活兒。”
開玩笑,上峰賞識你,提拔你,就是再苦再累也沒事兒,因為苦和累才是攀爬的階梯,而悠閑度日的人哪裏又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能呢?嘉靖帝要考察自己的才華,而內閣直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懈怠憊懶還是忠勤謹慎,很快就能看出來。如果自己做的不讓他滿意,也難免聖眷不再,所以須勤奮努力,時時自警。
嘉靖帝又哈哈一笑,卻也不看他手上拿過來的奏疏,反而招手讓陳惇過來,跟他一起看那擺在大殿正中,小山一樣的靈芝。
隻見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靈芝密密麻麻攢在烏木樹樁上,像擠擠挨挨的梨花一樣密,大的有扇子那麼大,小的也有雞蛋大小,萬朵是沒有的,不過也的確有成百上千朵,看著的確壯觀。
“這是王天師進獻的祥瑞,”嘉靖帝興致勃勃道:“怎麼樣?”
半晌沒聽見陳惇回話,嘉靖帝皺著眉頭回過頭,就見陳惇一臉惶恐,竟躬身請罪道:“陛下恕罪,臣……不知道這是祥瑞,把祥瑞給吃了!”
嘉靖帝一愣:“把祥瑞吃了?”
陳惇惶恐道:“臣小時候生病,醫生開的藥方裏有一味藥就是靈芝,臣的父親花費數十兩銀子從藥店裏買了一朵來,臣稀裏糊塗就吃了,今天才知道,原來靈芝是祥瑞……”
“靈芝可以服食嗎?”嘉靖帝竟然不曾聽說靈芝可以服用。
道士王金眼珠子一轉:“抱樸子中提到長生不老的仙藥芝草主要是五芝:石芝、草芝、肉芝、菌芝、木芝。石芝即石珊瑚、石筍、滑石礦;肉芝則是肉太歲,木芝指樹脂一類樹的分泌物,如飛節芝等,菌芝則是蕈類。而草芝指的就是靈芝,所以靈芝可以服食,且久服可以輕身延年。”
“所以靈芝是可以吃的,”陳惇這才如釋重負:“臣還以為自己吃掉了祥瑞,罪該萬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