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兩相對無言,半晌卻聽得唐順之問道:“聽說你在府學裏發表演說,鼓動學子們以天下為己任?”
“學生這是有感而發,”陳惇道:“在北京,學生看到忠公奉獻、敢作敢為的人太少,而人人都是計較著官途、前程、命運,不敢做實事,連真話也不敢說。”
“在我看來,這個世道,說一些真話其實也不難,”唐順之道:“做一些實事才是真難。”
“對,這就是學生的想法,”陳惇道:“我沒有像吳啟和一樣的勇氣,挺身直言,觸怒君上,但我也並不是龜縮畏懼,而是想要留此有用之身,將他說的話,都付諸實現。”
“你豈不知一句話,”唐順之哈哈笑道:“想要安安穩穩地做官,就做不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想要做轟轟烈烈的大事,就不能安安穩穩地做官?”
“是啊,我觀古往今來,興革改製的鼎革之人,都一波三折,起起伏伏,有的身敗名裂,有的人亡政息,善始善終的少。”陳惇道:“因為他們站在潮頭之前,迎接他們的都是粉身碎骨的撞擊!”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義無反顧地幹下去?”唐順之問道。
“因為他們有一種一種無可逃避的使命感,從一開始就壓在他們的肩膀上!”陳惇道:“他們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感,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感。麵對稠溏的國事、飄搖的政局,他們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利己,也就注定了一生滿心憂患,無所安樂。”
“看來你誌向不低,抱負不小,”唐順之道:“而且已經知道,嘴舌的爭議永遠對這個國家沒有絲毫益處,隻有埋頭苦幹,以實際行動來改造這個國家,才是拯救大明的辦法!”
唐順之讚許地點點頭:“執事而為是為師對你的囑咐,這一點在你身上尤為重要,因為你是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你是一麵旗幟,在你身後,有無數的人以你為目標,以你為榜樣。你高歌猛進,則他們勇往直前;你裹足不前,則他們垂頭喪氣,效尤者甚眾。”
“而你的所作所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會被放大無數,”唐順之道:“謗滿天下,譽滿天下都沒關係,因為你現在暫且不會有任何的麻煩。因為你這個六首狀元的光芒可太耀眼了,朝野矚目,萬眾期待。如果你做得好,眾人就道,名副其實,做得不好也無妨……隻當你年輕沒經驗,不會將你一棒子打死。這所謂‘思危思退思變’的官場箴言對你來說,根本用擔心。”
出仕做官的,進取之前先思危,得意之前先思退,守成之前先思變,是金不換的箴言,然而對陳惇來說就暫時不用,因為他正占了天時地利人和,是大展身手、建功立業的好時機,他要是不作為,反而才讓大家失望了呢。哪怕是他毛手毛腳,也隻當他年輕,對他的容忍度要別其他人高很多。
“我明白,”陳惇思來想去道:“我是不是像有元始天尊撐腰,手執杏黃旗、打神鞭的薑子牙,天下任由我折騰了?”
唐順之被他逗笑了,隨即正色道:“你這免死金牌是暫時的,如果仗著這個為所欲為,把天捅了,誰也救不了你……要記著,榮進之路險於榛棘,惡直醜正,實繁有徒。”
“學生謹記先生的教誨。”陳惇道。
隻見醉翁樓上又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人,一進來就厲聲道:“趙文華又要下江南了!”
聽到胡宗憲的話,陳惇和唐順之大驚道:“什麼?”
“這次陶宅用兵失利,皇上想要再遣人督師,”胡宗憲神色青黑:“嚴嵩在皇上麵前說,江南人矯首望文華,說趙文華是東南六省的定海神針,是及時雨,當初離開江南的時候,百姓牽衣臥車不想他離開,他一離開,江南就亂了,所以這次除非文華回去,否則海疆不能平定。”
“他是江南定海神針?”陳惇呸道:“他是江南的趙扒皮!所過之處,挖地三尺,見錢眼開,聲名狼藉,連軍餉都能貪汙,你胡宗憲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尊佛,還能讓他再回來禍害你?”
胡宗憲道:“這一次趙文華彈劾李默,導致李黨分崩而嚴黨複起,嚴嵩感激他,便要讓他來江南再撈一筆,還把工部采買的活計交給了他,聽說永定城一個工程就能進賬十多萬兩白銀,何況萬壽宮的修建?”
陳惇怒道:“永定城外以工代賑的錢,就是從江南收上去的厘金,他截留貪汙了一半不說,還想侵吞剩下一半!真是寡廉鮮恥,膽大包天!”
“再讓他來江南,我就真的是送神難了,”胡宗憲抓住陳惇的肩膀,寄希望於他,“夢龍,你想辦法讓趙文華別來江南!我雖然依靠他得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可他的欲望無底線,在軍餉上也想辦法貪汙,如此也就罷了,在軍事上他也指手畫腳,幹擾我的決斷!”
趙文華對軍事狗屁不通,但特別喜歡揮斥方遒的感覺,純屬外行指導內行,而胡宗憲對東南倭亂有全盤的謀劃,卻屢次被他插手,也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
陳惇道:“嚴黨重新執政,趙文華作為嚴黨骨幹,紅得發紫,如日中天,如果要弄他,可真不容易。不過……”
“不過什麼?”唐順之和胡宗憲問道。
“不過堅不可摧的事物往往不是被外界打亂,而是被內部摧垮的。”陳惇思索道:“嚴黨本身就是一群以利益糾合在一起的人,內部爭權奪利也很激烈,而趙文華當初攀上嚴嵩,是自甘下賤認嚴嵩做爹,平白多了個大哥,你說嚴世蕃樂意嗎?聽說不光嚴世蕃不鳥他,鄢懋卿、胡植幾個,跟趙文華關係也並不怎麼好,隻不過都棲息在嚴黨這棵大樹上罷了,一幫烏鴉、麻雀,什麼鳥玩意……”
順口罵了一句,陳惇才道:“如果趙文華以嚴黨功臣自居,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再設法以計間之,讓他失去嚴嵩、嚴世蕃的歡心,再要搬弄他,就容易多了。”
“此司徒王允所以謀董卓、呂布也,”胡宗憲大喜:“計將安出?”
“這事兒要緩緩圖謀,”陳惇陷入思索中,道:“急不得,讓我想想……王允能離間董卓呂布,因為這倆人都是貪花好色之徒,趙文華女色上一般,唯愛錢財,他是見錢走不動路,嚴世蕃是收錢不問來曆,那就隻能用錢來試了。”
陳惇心中自有盤算,卻問胡宗憲道:“聽說徐文長已經成了你的入幕之賓?”
唐順之一口酒噴了出來,胡宗憲搖頭好笑道:“話不能亂說,什麼叫入幕之賓?”
“我又沒說你倆分桃斷袖,”陳惇忍俊不禁道:“我是說他出入你的幕府為賓客,掌文書典籍,運籌帷幄。”
徐渭已經果然下定決心放棄科舉,被胡宗憲招攬為賓客,兩人一見如故,徐渭的才華得到了胡宗憲的重視,將之視為左右手。徐渭以角巾布衣出入胡宗憲幕府,長揖縱談。胡宗憲如果有事要詢問他,哪怕是夜深了,也為他開戟門以待。
“文長先生不僅才高,而且知兵,”胡宗憲讚道:“善於謀劃,料敵如神。”
看到文長能施展所學,一展抱負,不再是青藤屋裏醉生夢死的酒鬼,陳惇十分高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跟徐渭喝喝酒,就被嘉靖帝召回北京去了。
接到詔書的陳惇那叫一個鬱悶,說好的兩月假期呢,這還沒過完一半呢。他原本還打算跟陸近真出去旅遊度蜜月呢,結果全泡了湯了。
沒想到傳旨的行人還恭喜他,說他是今科進士中唯一一個以修撰兼任司直郎的人,所謂的司直郎,就是在內閣伺候大學士們,端茶倒水跑腿打雜的,算是秘書兼助理了。當然其實大學士們也是皇帝的秘書兼助理,不過人家前途多廣大,而陳惇這個司直郎如果說好處,也就是能天天和閣臣們打交道,和皇帝見麵,但壞處也在這裏,要是有人看他不順眼,那是很容易被穿小鞋的。
既然接到詔書,陳惇不敢遲疑,立刻動身,他先快馬加鞭北上,陸近真帶著家眷再走水路,等他到京城的時候,刑部大牢剛剛傳出一個消息,李默死了。
據說是自殺,是刑部命家人探監的時候,李默討要了毒藥然後一飲而盡。
但這個說法根本經不起推敲,李默的兒子難道不知道父親討要毒藥是做什麼嗎?
等他見到陸炳,就見陸炳病倒在床,已經兩天不出視事了。
原本陳惇還在猜測是誰害死了李默,等看到陸炳滿臉灰敗他就頓悟了,如果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嚴嵩害死了李默,陸炳都敢鬧到禦前,為他的老師討回公道。如今他卻隻能縮在家裏,痛怒焦急、愧悔纏身卻無可奈何,那就說明害死李默的不是別人,而是皇帝了。
京師一場倒春寒降臨,風雲變幻間,嚴黨回天有力,李黨自救無能,隻能任由重獲聖寵的嚴嵩重掌大權。
李默雖死,京察還未結束,嘉靖帝依首輔嚴嵩之意,命大學士李本暫管吏部事。於是,李本奏承嚴嵩的指意,大肆清洗李黨,南京吏部尚書楊行中、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南京刑部尚書陶尚德、戶部右侍郎艾希淳、刑部右侍郎鄭大同、工部左侍郎郭鋆等十五人,或被罷官閑住,或被勒令致仕,或被調外使用。
李本又將三十八名科道官盡行罷免。被留用的禦史,各杖四十。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嚴黨自然是春風得意氣焰囂張,其中又以趙文華為最。雖然嚴世蕃認為他沒有什麼功勞,畢竟扳倒李默的奏疏根本不是趙文華寫的,隻是借了他的名字罷了。但嚴嵩卻依然以趙文華為頭功,把他送回了江南繼續撈錢去了。
陳惇的官員生涯正式開始了,隻不過他沒經曆一個上崗培訓,有些事情還稀裏糊塗地,比如他以為他的六品官服是朝廷發的,結果發現人家隻是告訴你朝服的款式、規格,然後你自己找裁縫去做,朝廷才不付這多餘的服裝費呢。
萬幸京中的老仆已經都給他打點妥當了,才不至於有什麼儀容儀表上的失禮。
陳惇穿著自己新做的青袍鷺鷥官服,補子是一隻長腿的白鷺,頗有幾分悠遊之態,完全不像第一天上班的陳惇,那忙得叫一個手忙腳亂。
因為他在大內辦公,所以要有宮禁的腰牌,從吏部出來,將腰牌小心掛在腰上,然後跟著領路的日值官員去文淵閣——
後世的文淵閣是清朝的乾隆皇帝仿照浙江天一閣修建的藏書之地,與現在的文淵閣大大不同。
這座文淵閣不是位於文華殿後,而是在三大殿東廡之南,為屋凡若幹楹,高亢明爽,清嚴邃密,閣子裏最顯眼的就是正廳的孔聖暨四配像,開戶於南,以為閣臣辦事之所。後麵還有好幾座閣樓,乃是保存書籍檔案的地方。閣前不遠有東西兩排平房,是為書記人員抄繕文件的辦公室。
在承載藏書、編書功能並用作“天子講讀之所”的同時,文淵閣還是閣臣入直辦事之所,並隨著本朝政治的發展,逐漸演變成為事實上的政治重地。“入閣為輔”,這個“閣”,就是指此時的文淵閣。
隻不過這閣子裏隻有一位大學士張治在辦公,原本還有一個李本的,不過如今李本成了吏部尚書,所以在吏部衙門裏辦公去了。而首輔、次輔則根本不在文淵閣,他們辦公的地方在西苑涵元殿兩旁的直廬裏。
陳惇在文淵閣後的藏書樓裏轉了一圈,偌大的藏書樓從東到西陳列了數不清的書架子,每個書架子以千字文為編號,從天、地、元、黃、宇、窗、洪、荒到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整整五十六種編號,每一個編號對應三十個書架。
第一個書架的第一本書是《大明集禮》和《大明會典》。
他在書架前還沒轉一圈,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同門口的日值官說話:“……我是過來取《資治通鑒》卷三的,還是內府本耐看,前頭取用的監本翻了不過三五遍,就脫了色。”
陳惇探頭一看,果然是馮保,一個年輕太監,卻在看《通鑒》,而且聽話音兒,好似還看了很多遍的樣子,看樣子的確挺有野心的,當然人家太監的終極理想其實和普通官員沒什麼不同,做官自然是為了拜相,而人家太監坐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那也叫拜相,拜了內相。
“刪削冗長,舉撮機要。”馮保很熟悉地從書架上取了一本《通鑒》,咂咂嘴說道。
“專取國家盛衰,係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後有倫,精粗不雜。”陳惇就道。
“哎呦原來是狀元郎,”馮保喜道:“如今該叫司直郎了!”
陳惇擺擺手:“都是蒙陛下恩典。”
兩人寒暄了幾句,陳惇就道:“公公是來借《資治通鑒》的?”
“《通鑒》是咱家自己看的,”馮保道:“是皇爺要看《古今祥瑞考》,我得趕緊找找。”
陳惇就道:“是什麼地方又出了祥瑞嗎?”
“鄠縣一個叫王金的道士,采得靈芝萬本,聚成了一座山,叫萬歲芝山,進獻給皇爺,”馮保道:“皇爺龍顏大悅,想要查查這靈芝究竟是幾等祥瑞,”
像這祥瑞也劃分一個三六九等的,以種類來說,有植物、動物、氣象景觀等之分,比如“嘉禾”,就是禾生雙穗這樣的就是植物祥瑞;出現白鹿、蒼狼之類的就屬於動物的祥瑞;還有景風、慶雲之類的,把氣象景觀也說是祥瑞。
以出現的珍稀程度來分,第一等的祥瑞就是出現麟鳳之屬了,也就是麒麟,鳳凰、龍這種上古神獸,白狼神神獸,當然這種生物估計一輩子也找不到了,不妨礙有冒充神物的,比如以前交趾就進貢過一頭犀牛,愣是能穿鑿附會為麒麟。還有永樂時期,鄭和下西洋帶回來幾頭長頸鹿,也被指認為麒麟。
第二等的總算是人們見過的動物,比如白狼,比如赤兔,比如錦雉,比如白龜等等。
而比白狼赤兔跟好找的就是嘉禾,芝草,木連理等十四植物了,幾乎每年都有獻嘉禾的,不過靈芝確是第一次獻,而起一獻就獻了個萬朵靈芝,讓嘉靖帝十分驚歎。
嘉靖帝就是這樣一個人,看到祥瑞他覺得老天爺是在獎賞他,看到天災他卻不覺得老天爺在懲罰他。對於這種老天爺頒發給他的勳章,他是極為樂意領受的。
“靈芝怎麼可能堆成一座山?”陳惇反正是不相信。
就聽馮保小聲道:“悄悄跟你說,你可別外傳啊……這靈芝可不是一齊長出來的,是那個王金四處求購來的,然後堆成一座山的模樣,說發現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呸!”
陳惇恍然道:“怎麼沒人揭發他?”
“皇爺高興啊,”馮保道:“而且皇爺還信了!”
嘉靖帝把修玄當成是畢生之偉業,但修玄這東西,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你可曾聽聞哪個人從漢武帝時候活到現在的?有生就有死,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人人都能接受的事情,但嘉靖帝接受不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長生不老,位列仙班。
但問題是修玄這東西,你自以為在跟上天或者神仙通話,其實就是在玩單機遊戲,話說人在幹一件事兒老不成的時候,就會陷入自我懷疑,修煉了幾十年也沒見自己能撒豆成兵、呼風喚雨的嘉靖帝難道沒有生疑過?
當然有,但這時候大家為了給他增強信心,變著花樣哄他,比如陶天師當初清除宮中“黑眚”的時候,一道符紙打過去,出現了血痕,那就純粹是騙術,因為這“黑眚”本身就隻有嘉靖帝看得見,也就是嘉靖帝的心理問題,這樣明顯的騙術但對嘉靖帝管用。
除此之外,能增強嘉靖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不尋常出現的景象,曆來被人為是上天對帝王的獎賞,所以皇帝都渴望有祥瑞來證明自己,嘉靖帝也不例外,自從嘉靖二年出現了“黃河清”的大祥瑞之後,嘉靖帝就如同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地一塌糊塗,從此陷入追求祥瑞的魔障中,而為了迎合他,手下人自然就搗鼓出祥瑞來,以期獲得豐厚的賞賜。
而這一次芝山的出現,讓嘉靖帝高興極了,想要遣官告太廟,並且讓學士袁煒率廷臣表賀,袁煒的賀表寫的是又快又好,但百官的賀表就遲疑了,因為哪個不清楚這芝山是怎麼回事,甚至有官員從老家帶回來的靈芝,被王金花錢買走了,傳得沸沸揚揚的。
要說以前有白雁、嘉禾、甘露的,大家一看這沒造假,上疏稱賀沒問題,但現在這個芝山假的不能再假了,嘉靖帝還要讓他們稱賀,豈有此理?
嘉靖帝還要授予進獻靈芝的王金“太常寺卿”的職位,九卿的職位就這麼給了一個造假冒獻的道士,如此冷人心、濫名爵的舉措,讓百官如何能接受?
陳惇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鷺鷥補子,心道一個造假的道士都能穿上三品的孔雀補子呢,我這都混了個啥跟啥啊?
馮保拿著書匆匆離開了,陳惇轉了一圈,也跟著日值官離開了藏書樓。
過了西海子,是個小太監來迎他,將他帶到了直廬前,道:“首輔大人還沒有到,您要不然先去拜問徐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