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盜版去(3 / 3)

“什麼結論?”嘉靖帝道。

“吳啟和是個呆子,就是那種書讀傻了,滿腦子孔夫子、孟先生,句句不離聖人教誨,張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腐儒。”陳惇道:“學生以前還沒發現他這毛病,等發現的時候,人已經無可救藥了。”

嘉靖帝道:“你是說這是個迂腐的書呆子?”

“是,”陳惇道:“學生覺得吧,他就像用尺子量出來的人,所作所為無不符合聖人教誨,有可愛之處,也有可恨之處。他這顆心肯定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可是他見到錯誤就要指證,見到不平就要揭發,把聖人的準繩要套在每一個人身上,就令人討厭了。學生其實特別想問他,他這麼聽聖人的話,孔子還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那他還娶不娶媳婦兒了?”

嘉靖帝卻道:“聽你巧言詭辯!你說他見到錯誤就要指證,也就是說朕是錯的了?”

“陛下,說實話,古往今來,沒有不犯錯的人。”陳惇懇切道:“孔子是聖人,卻還有誅少正卯的非議。堯舜即使天生帝王,在用人治水上,也是先經過了鯀和益,才挑選對了禹。哪怕是開創弘基的太祖高皇帝,也有過失,而這個過失論起來,和今天還有點相似。”

嘉靖帝道:“什麼過失?”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詔求言,葉伯巨極言分封之侈,惹得高皇帝大怒,說離間親親。”陳惇道:“先後有葉伯巨、張來碩、李飲冰都因為議論分藩,被高皇帝處斬。今天看來,如果高皇帝能聽從這些人的話,就不會有日後禍起蕭牆之事了。”

葉伯巨有一篇《奉詔陳言疏》,一針見血地說道:“當今之事,所過者有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他同樣還說了自己的判斷,其二事易見而患遲,其一事難見而患速,意思就是兩件事容易看清但爆發遲,一件事難以看清卻爆發早。

能在洪武九年就看到分封藩王的弊處的人是個有遠見卓識的人,然而他懇切的建議卻被朱元璋認為是“離間骨肉”,將他整死在了獄中。

嘉靖帝道:“葉伯巨隻說了高皇帝三件錯事,可這個吳啟和,他把朕從頭到尾都否定了!難道朕就這麼不堪,三十五年了,沒有做過一件好事?!”

陳惇違心道:“陛下的經是好經,隻是叫臣下百官給念錯了,仇鸞之流,蒙蔽了陛下的眼睛,陛下錯信了這樣的人,才稍稍損害了陛下的名聲。”

嘉靖帝沉默了許久,歎息道:“你這話,是在說朕沒有識人之明。當初你那篇會試的策問,借著用人之道,也在暗諷朕沒有識人之明。”

陳惇嚇了一跳,當即跪在地上道:“學生萬萬不敢!”

“朕沒有責怪你,仇鸞、夏言之流,確實是朕心頭的一根刺。”嘉靖帝道:“像你這樣,說到點子上,又委婉規勸朕的,朕豈能不聽?”

陳惇心道,原來如此,原來嘉靖帝最不能消氣的地方,是他從沒人讓他如此直言指責,人都不愛聽真話,因為真話往往會刺痛人。像陳惇這樣會說話、會勸解的,嘉靖帝聽著舒服,不以為忤,像吳啟和、楊繼盛這種上來就負氣直言,激烈指責的,嘉靖帝肯定發怒。

見嘉靖帝對自己的容忍度高,陳惇就道:“陛下,學生以為,上疏奏事言辭激烈,是因為如果不激烈,就無法打動人主的心。而言辭激烈,就近似於毀謗,但這樣的忠言,還是要曲為寬容。因為大奸似忠,大偽似信。陛下即使天資英斷,聰明洞達,仍然會受到蒙蔽。隻有廣泛聽納,則窮凶極惡之徒,就會被眾人彈劾,而不為人知的內情,也會被眾人揭發。所以古往今來的明君,有言必察。就算一百句話裏有九十九句是假的,但隻要能聽到那一句真話,帝王的耳目就沒有閉塞。這就是察納雅言、舒發言路的用意所在。”

嘉靖帝連連頷首,明顯是被陳惇的一番話說動了,但他仍然沒有說要放了吳啟和的話,陳惇這下算是黔驢技窮了,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嘉靖帝還在顧慮什麼。

這時候就見嘉靖帝身後的黃錦手指動了動,指了指案桌上的奏疏。

陳惇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因為現在群臣因為這件事和嘉靖帝杠上了,歸根結底,本朝的官員從不缺乏忤逆犯上的勇氣與傳統。事實上楊繼盛之死,沒有達到皇上震懾言官的效果,反而更加激怒了官員們,而地震本來是他們摩拳擦掌準備舒張言論的契機,卻沒想到嘉靖帝早就料到了,死活不肯求言,隻可惜嘉靖帝千算萬算,不如天算,吳啟和的一封策論如同一滴水滴進了滾燙的油鍋裏,霎時就引發了爆炸。

壓抑許久的官員們爭先恐後,唯恐被人說成‘鼠輩’或者‘蟻類’,這些天上疏救援的、反對東廠的、還有沉渣泛起,跟吳啟和的奏疏一個性質的,不計其數。

嘉靖帝惱怒非常,已經將許多官員下了東廠大獄,還下了死命令,隻要有官員未經傳召,出現在禁門外,便立即以“共謀悖逆”的罪名,一並下獄。

現在嘉靖帝即使在陳惇的勸解下,有所觸動,但皇帝的麵子還在地上,沒有人撿。如果他放了人,那就等於向百官妥協了,這是嘉靖帝不允許發生的。

就在嘉靖帝考慮要不要讓嚴黨重掌大權,壓製言路的時候,卻聽陳惇道:“學生願意為君父分憂,勸說百官們收回奏疏。”

話說到這裏陳惇就明白陸炳之前跟他說的“不要讓皇上以為這是臣子在沽名釣譽,不要讓臣子以為皇上這是在敲打言路”的意思了,現在他費盡心思做到了第一條,還要拚盡全力去完成第二條。

嘉靖帝果然精神一振:“好,好……你如果能讓他們不要再上疏,朕就不予追究吳啟和了。”

這事情隻有兩種結果,要麼君臣對立,嘉靖帝重複大禮議的過程,揮起大棒子用武力打服百官;要麼嘉靖帝展現“仁慈”,不予追究吳啟和的“大不敬”,而百官也收回進諫,君臣握手言和。

當然後者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哪怕嘉靖帝,也不想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對百官動粗,在這麼大的天災之後不罪己求言,反而罪責百官的,那肯定是桀紂之主了,嘉靖帝顧慮著這個,所以給了陳惇敲邊鼓的機會。

陳惇走出宮門,見朱九駕著馬車等他。

“都督說你這次一定功成,”朱九哈哈道:“怎麼樣啊?”

“別提了,功虧一簣,”陳惇跳上馬車:“我他娘的腦子一熱,自告奮勇要調和皇上和百官的矛盾呢。”

朱九道:“自古調和陰陽乃是宰相之責,你越俎代庖是怎麼回事?況且你人微言輕,誰聽你的話?”

“可不是嗎,”陳惇抓著自己的頭發:“我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但世上哪兒有後悔藥?”

朱九道:“你現在有什麼章程?”

“你剛才說,調和陰陽是宰相之責,這句話一點不錯,”陳惇道:“皇上和百官的衝突都這麼大了,隻有宰相才能約束百官。數數咱們的幾個閣臣,徐閣老要避嫌,張治、李本都是伴食中書,剩下隻有首輔大人和……李天官了。”

“嚴首輔如今閉門謝客,示以疲態,我就算是上門去求,他也必不肯出。”陳惇道:“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一次上書的官員們,不是嚴黨,而是李黨和保持中立的人,嚴閣老也約束不了。所以……”

“所以你小子冤家路窄,又得跟李默杠了。”朱九對他和李默的恩怨一清二楚,哈哈道:“他對你可是很不友好,說不定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把你趕出來,連門都不讓你進。”

“可不是嘛,這老頭性子太偏激,喜之欲生,憎之欲死,當初結怨,全都賴他!”陳惇鬱悶地摸了摸鼻子:“要不,九爺你打我一頓,然後我來個苦肉計?”

見朱九兩眼放光摩拳擦掌,陳惇一陣肉痛:“別別別,我開玩笑的……”

“為你好,你小子最好別得罪他,倒不是說他睚眥必報,”朱九道:“因為他是吏部尚書,手握你們這些官員的升遷銓選大權,你總不希望自己將來仕途上,被他橫加幹涉阻攔吧。”

“我在翰林院裏,怕他?”陳惇硬氣道:“如果我落在二甲、三甲裏,要進行庶吉士的選館考試,他是主考官,說我害怕那還有可能……但現在我是一甲頭名狀元,直授修撰,他那個選館考試,可對我沒用!”

科舉進士一甲者直接授予翰林修撰、編修。另外從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稱為“選館”,選館考試按例為吏部尚書主持。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

“別忘了三年後還有散館考試呢,還是他主考,”朱九嗬嗬提醒道:“到時候他大筆一揮,把你弄到六曹,或者直接發往地方任官,直接斷了你入閣為輔之路,你哭都哭不出來。”

庶吉士的入門考試為選館考試,而是否決定最終留任的還有一次考試,即在三年之後會試之前,稱為“散館”考試。因為庶吉士考察一般為期三年,期間由翰林內經驗豐富者為教習,授以各種知識。三年後,進行散館考核,成績優異者留任翰林,授編修或檢討,正式成為翰林,稱“留館”。其他成績不好的,則被派往六部任主事、禦史;亦有派到各地方任官的。

“我艸!”陳惇大罵道:“忘了這一茬!”

六部衙門重地,不許馬車駛入,陳惇就在大門口下了馬車,在簽押房裏等待通報。

而此時的吏部衙門大堂中,吏部尚書李默聽到稟報:“大人,外頭有一個自稱丙辰科會元的人求見。”

“會元?”李默埋頭奮筆疾書著:“今年的會元是誰來著?”

“是浙江紹興陳惇,陳夢龍。”小吏報道。

處理了一天人事變動,對人名已經遲鈍的李尚書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今年的會元是誰,哼了一聲道:“陳惇?原來是這小賊,不見……給我用大棒夾出去!”

不一會兒這小吏又屁顛屁顛地返回了:“大人,不敢夾啊,他說是奉了旨意來的。”

“什麼?”李默臉色陰晴一變:“不早說!把人帶進來。”

李默坐在大堂上,見陳惇進來,冷冷瞪了他一眼,“聖旨在何處?”

陳惇深施一禮:“學生見過部堂大人。大人一聽我的名字,不由分說就用大棒招呼,實在是讓學生倍感不安啊。”

“本官公務繁忙,沒時間和你磨嘴皮子。”李默乜他,其實眼前這小子不過是個麵容清瘦的少年郎,身穿士子襴衫、頭戴四方巾,與尋常秀才也沒啥區別。可他就是看他不順眼,又從嘴裏重重哼出一聲來。

“大人容稟,學生是為了吳啟和而來的。”陳惇道。

“聽說你們士子打算上疏救援,”李默道:“是嗎?”

“救援?如今這一團稠溏的時候,學生覺得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陳惇道。

李默當即怒道:“你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東西,上不能匡救政事,下不能營救同學,見勢不妙,就做了縮頭烏龜,深怕牽連自己,簡直是讀書人的恥辱!”

陳惇被一頓唾沫噴到臉上,發現自己的養氣功夫似乎有了進步,心中居然還挺平靜:“大人,宮裏已經通過太監放出話來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誰再敢鬧事,下半輩子就在詔獄過,學生新中進士,還有大好的前程,為什麼要折在這裏?”

李默聞言一驚,他沒想到嘉靖帝下了決心,又打算痛折廷臣。要說嘉靖這一朝,“君視臣以禮,臣侍君以忠”的情況很少,幾乎都是“君視力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嘉靖帝把百官當做家奴,肆意淩辱,自然引起了群臣的憤慨,整個北京城暗潮洶湧,隨時都可能爆發更大規模的君臣衝突。

李默渾身冰涼,臉上顯而易見的驚怒交集。

“學生說句實話,大人您責怪學生有罪,學生反而認為您的錯更大,”陳惇就道:“宰相之責,調和鼎鼐,燮理陰陽,可是如今陰陽不調,水火不容,造成如今這個局麵,難道不是大人這個宰相的失責?”

李默一時語塞,就聽陳惇道:“上不能消弭帝王之怒,下不能平息百官之怨也就罷了,大人甚至不能明辨忠奸,讓魚目混雜之人冒充忠良,讓濫竽充數之輩蒙蔽視聽,讓投機取巧之人利用機會,在這一場大亂鬥之中,損人利己,渾水摸魚!”

李默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學生沒有胡說八道,”陳惇道:“大人難道沒有絲毫察覺,這些上疏的人,有不少人可都在吏部會察考核不過的名單上,要麼貪、要麼酷、要麼浮躁、要麼不謹,總之都是準備降調、或者勒令閑住的人,他們為什麼這麼積極上疏?就是希望能入了您的眼,讓您這個天官更改對他們的評語和處分,讓他們能僥幸逃過大計!”

李默倒吸一口氣,心中立馬盤算了起來,他想起好幾個上疏最積極的人,可不就是被他考察不過,準備罷免的人嗎?

“你怎知他們是投機取巧,”李默怒道:“也許是京察讓他們害怕了,打算改過自新,誠心任事呢?”

“大人,重點不是這些人懷著怎樣的想法,”陳惇危言道:“而是這些人以為,和皇上對著幹是您的意思,所以為了討好您,他們就竭力上疏。而皇上以為,這些人同自己對抗,是出於您這個天官的授意,是您打算重振士氣,恢複楊廷和、夏言時候的大權獨攬!”

這話仿佛一聲驚雷,震得李默兩眼一黑。他總算知道皇上這幾日驟然冷淡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了,自從吳啟和下獄而百官上疏那一天開始,皇帝就沒有再見過他,他遞上去的大計群臣的奏疏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皇上以為是他李默在背後指使群臣上疏!

天知道他沒有指使,但也的確意圖和嚴嵩區別開,嚴嵩手上壓製言路,而他李默就要廣開言路,舒張言路——所以對百官的上疏,李默是樂見的,而且自己還領銜上了一本請求罷免東廠的奏疏,於是群臣更加奮勇,奏疏像雪花一般朝著宮廷湧去。

這下可算是觸到了嘉靖帝的逆鱗了,你李默還沒有坐上首輔的位置,就打算和百官站在一處了,還帶著百官跟朕對抗,忘了朕是怎麼提拔你的了?

嘉靖帝任用首輔張璁、桂萼,甚至夏言,乃至嚴嵩,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幫助他壓製言官,鉗束群臣,這個首輔必須有能力,否則鐵腕不足以震懾群臣;同樣還必須與百官涇渭分明,必須被群臣所厭惡,隻能死心塌地地跟嘉靖帝一條心。

被中旨超擢入閣的張璁如此,按照本朝規矩,高級官員應該經大臣們推薦,然後皇帝批準任用,稱為“廷推”。其中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以及總督、巡撫,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舉;其餘的高級官員,則由吏部尚書會同三品以上官員部推。

然而當初張璁是中旨入閣的,也就是說,皇帝不經過六部九卿的推舉,直接任免張璁入閣,而張璁是三甲進士出身,且翰林院也沒有留館,按例在六部觀政,最多隻能做到尚書,卻因為一道中旨,坐上了夢寐以求的首輔之位。

當然張璁之所以結怨百官,也是因此。因為中旨入閣是很可恥的一件事,但凡沒有過得了廷推那一關,卻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員,全都會堅辭不受。然而張璁因為大禮議站到了皇帝一邊,也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了,所以痛快入閣,被百官所恨。

而嚴嵩並不是中旨入閣,卻也背上了害死夏言的罪名,夏言主張舒發言路,而嚴嵩鉗製言路,所以與百官更加離心,而嚴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所以更離不開嘉靖帝的恩寵,天然而然地站在嘉靖帝一方。

李默也不是糊塗人,他被罷免一次了,再次起來的時候就知道順著皇帝的心意,所以為嘉靖帝不下罪己詔而辯護。但他終究不是嚴嵩這樣的小人,他想做一個真正的賢相。

但他不知道的是,曆來的首輔不外乎三種,一種和百官走得近,站在百官的一麵而和皇帝對立的,如楊廷和;第二種則是唯皇帝的旨意馬首是瞻的,如萬安、焦芳、嚴嵩;第三種就是大家都想努力做的——和百官、和皇帝的關係都很好的一種。

第一種首輔,往往是被崛起的皇帝打落下去的,因為皇權本能地感到了威脅,來自臣權的威脅。第二種首輔,往往是被百官合夥打落的,因為大家忍無可忍。

第三種,是極難極難的,但是做成功的,無一例外都是流芳千古的名臣了,比如商輅。

入閣為輔的大臣,誰不想做這樣的宰相?百官敬仰,天子稱師,中外俯首,名留青史,李默也想做這樣,隻不過他不知道在嘉靖帝這個皇帝的手上,根本不存在第三種。

他要做首輔,就要跟嘉靖帝一條心,如果他想著庇護群臣,就不要想做首輔。李默自己還沒看明白,陳惇已經替他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