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盜版去(3 / 3)

“你看完了?”嘉靖帝怒道:“一目十行也沒有你看得快!你果然是提前知道的,你跟他串通一夥的,是不是!”

陳惇沉痛道:“學生雖然跟他有親,但實在不知道他會寫出如此目無君上之語,實在是讀不下去了。”

嘉靖帝道:“目無君上,單單一個目無君上嗎?”

“學生認為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雖百死不能贖其罪,”陳惇斬釘截鐵道:“學生請陛下嚴刑正法,立刻誅戮!”

此言一出,殿內的人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徐階眼前一黑,差一點就要昏過去,身形搖搖欲墜。黃錦則倒吸了一口氣,心道這小子當斷則斷撇清幹係看上去很果決,但剛剛才誇完人,轉頭卻把人貶到泥土裏,這是無情無義,而且沒有一點擔當啊!

隻有角落裏悄無聲息仿佛泥塑一般的陸炳,微微抬起了一隻眼,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來。

嘉靖帝似乎找回了表情控製鍵,也感覺心中呼出了一口氣。他被這卷子激怒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為這考生求情,讓嘉靖帝的火氣越燒越旺,如今有個人忽然不帶任何猶豫地支持他、讚同他,頓時讓嘉靖帝舒服了。

然而嘉靖帝豈是好哄的人,當即一皺眉,“你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在什麼地方?”

陳惇沉聲道:“不忠者,用危險的言論震懾陛下,用激烈的言辭觸怒陛下,陷君父於兩難之地,而讓天下人議論陛下的過失。不孝者,以直言取禍,隻知道盡忠於皇上,卻不知盡孝於父母,連累父母家人。不仁者,他要上書直言,為什麼不能等到殿試以後,做了官吏再直言進諫,彼時皇上要怪罪,隻怪罪他一人,如今卻要把毫不知情的主考官和監考官也一同問罪;不義者,使學生這個跟他沾親帶故的人百口莫辯,也受陛下的詰責。”

嘉靖帝被他氣笑了:“你以為朕聽不出來,你這是變著法的給他開脫!”

“陛下明鑒,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學生受到無妄之災,實在是委屈死了。”陳惇是真委屈,大半夜的被人拖出去灌冷風,這一晚上就沒有個消停的時候:“學生更替徐閣老委屈,要是我做這個主考官,看到這卷子,恨不能將這卷子黜落到最後一名,然後讓這考生夾著行囊滾蛋,怎麼會留著他,觸怒君上,而把自己也陷於百口莫辯的情地之中呢?”

嘉靖帝的怒火微微降了一降,他知道徐階肯定冤枉,因為這會試的名次是他欽定的,殿試的文章也是他要看的,但眼前這小混蛋就不一定了:“你跟他沾親帶故,朝夕相處,豈會不知道他包藏禍心?!你說你不知情,怎麼證明?”

陳惇心道,朝夕相處就能了解一個人嗎?他剛想要說知人知麵不知心,忽然心中一動,撿起卷子道:“陛下請看,這卷子中提到厘金,說是搜刮民財,盤索無度……學生就是厘金之策的首倡人,他吳啟和要是真和我串通,又怎麼會提這厘金之策呢?”

嘉靖帝一時沒有說話,陳惇這才咽了口唾沫,心裏鬆了口氣。

陸炳將眼前這一幕盡收眼底,他是看得明白的人,這小子天然一種本事,能摸得清皇帝的心思,而這種本事,對其他人來說,則需要長期的揣摩和試探。

對皇帝心思把握最準確的是嚴嵩無疑了,他在很久前便把握住了這種脾氣個性以及權術花招,可以窺伺皇帝的秉性和想法,從而駕馭皇帝的喜怒。

其實他的手段說穿了很簡單,就是如果他要害一個人,那他就在皇帝麵前對這個人大加稱頌,極為讚譽,然後在不經意間提到對方觸及皇帝厭惡的事情,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足夠嘉靖帝一反前態,龍顏大怒了。

而如果他想要在皇帝麵前保全一個人,就會對這個人痛加詆毀,讓皇帝不自覺生出不忍之心,然後再委婉道來,說一二件悅耳的事情,就讓嘉靖帝頓忘前因,不加罪責了。

嘉靖帝就這讓被嚴嵩竊取了威福以自專,而其他人就算知道嘉靖帝說東偏要往西的性子,卻也隻能順著,而不能因勢利導達到自己的目的。但現在這個辦法居然被陳惇掌握了。

你看他一開始就將吳啟和罵得狗血噴頭,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請求皇帝不要猶豫,立刻殺之,反而讓嘉靖帝猶豫起來,而如果他一開始極力擔保,為吳啟和開脫的話,隻怕嘉靖氣昏了頭,當場就會把人哢擦了。

而最妙的是,他曆數吳啟和的罪狀,卻又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吳啟和不等到考試完成之後再上疏,偏偏要用殿試來給皇帝難堪呢?

有了這個問題,就成功引起了皇帝的疑惑,隻要皇帝一天弄不明白這個問題,那吳啟和就死不了。

良久嘉靖帝的聲音又落了下來:“……你們這些人,一個個看上去恭敬、順從,實際上包藏著禍心,隻有拿著刀剖開了才能分辨!”

陳惇隻好和徐階、陸炳幾個跪在地上,賭咒發誓自己絕不敢包藏禍心,而嘉靖帝就這樣冷冷看著他們,一時之間不光跪著的人看不透站著的人的心思,站著的人也看不透跪著的人的心肝。

“好,好,”嘉靖帝從心底生出一陣力不從心之感,他緊緊盯著陳惇道:“那朕再問你,這個吳啟和,該不該殺?”

“該殺,一定要殺,不殺不足以懲戒這種以書生之見,非議陛下、非議朝政之人,”陳惇不假思索,當即道:“一個小小的書生,進京趕考才第一次走出蘇州,他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他有什麼資格評議朝政?僅憑著道聽途說,便狂悖犯上,這樣的人如果不殺,還留著過年……噢,年已經過完了。”

嘉靖帝哼了一聲,道:“留一頭豬過年,還可以吃肉呢,朕留這麼一個人過年,是給朕添堵呢,還是增加他的名氣,讓他有機會得到救援?!”

陳惇就道:“陛下聖明啊,天下人不知道前因後果,隻是聽說這個人因為觸怒了陛下而獲罪,那一定以他為忠臣,而百官也不知情由,紛紛援救,豈不是讓陛下為難?”

嘉靖帝恨聲道:“如果不問清楚就殺了他,那不是讓天下人以他為比幹,以陛下為桀紂嗎?”

陳惇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道:“他要做比幹,卻把陛下置於何地?”

嘉靖帝道:“他是比幹之臣,朕又怎麼會是桀紂之君呢?”

完全沒發現,吳啟和已經由剛開始的“狂悖犯上的畜生”、“包藏禍心的小人”,變成了“比幹之臣”。

嘉靖帝對言官的攻擊深有體會同時也深惡痛絕,他不肯相信真的有“出自至誠”之言,他將這些人統統歸為沽名釣譽、訕君賣直,他還對這些人上書的用意表示懷疑,認為他們一定不會冒著頭斷血流,廷杖加身的危險,而一定是有後台,有指使。

而即使現在陳惇自以為將所有幹係都撇清楚,也將人暫時擼順的時候,嘉靖帝忽然道:“朕記得你一開始極力稱讚他,說他是仁愛出自天性,忠孝發於內心,後來你改口,又說他不忠不孝……”

陳惇直起身來,道:“陛下,學生若是認為他本質是個不忠不孝的人,就不會說這麼多話了。學生之所以認為他忠孝,是因為在蘇州三年的時間裏,見他為人正派,孝悌敬親,每天早上必要親自展書,為祖父誦讀孝經,學生所見三年如一日,風雨不改。如果是裝出來的孝順,又怎麼做得到呢?”

“誰知道他大奸似忠……”嘉靖帝仰頭悠悠道。

“學生更願意相信,他本質忠孝,而之所以忽然改常,發此言論,”陳惇道:“……恐怕另有原因。”

嘉靖帝一振:“你也覺得他背後有主謀?如果有人利用他的秉性,慫恿設計讓他上疏,那朕可以不追究他謗訕罪過,隻要抓到這個主謀就行。”

這他麼就是帝王的秉性了,遇到任何事都懷疑,就是不肯相信沒有主謀和黑幕,陳惇心裏搖了搖頭,卻道:“陛下自有定見,學生……”

話還沒說完,就聽嘉靖帝走下玉階來,用一種和緩的語氣道:“朕曾聽陸炳說,你夙性聰明,明察秋毫,善於斷案,朕就把人交給你來審,你雖然跟他有親,但朕相信你是跟朕一心的,你也不會包庇縱容的,對嗎?你給朕查清楚真相,該怎麼審,朕都不問,朕隻要結果。”

陳惇一口氣差點沒噎死,“學生沒有分毫才能,實在有負陛下所托……”

嘉靖帝卻和顏悅色將他扶起來,沒錯,陳惇從進殿開始就跪著呢,直到現在。陳惇哪裏敢將全身的重量放在嘉靖帝手上,當即連滾帶爬站起來,被嘉靖帝拍了拍肩膀:“朕相信你,朕親自點出來的、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朕怎麼會不信呢?”

陳惇茫然地望向前方,隻見徐階和黃錦都朝他點頭,他的心裏忽然像炸開了煙花似的,原來他殿試也是第一名,六元齊備了!

陳惇高興還不到一秒鍾,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嘉靖帝拿這個“六首狀元”半是威脅半是利誘,非逼得他要查清這個案子。

陳惇簡直欲哭無淚,迫不得已隻好領了聖命,跟著陸炳走出了這讓他倍感煎熬的地方。

兩人出了宮廷,當然還是被那該死的籃子吊出去的——陸炳也沒有騎馬,跟陳惇坐在一輛馬車裏,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

陳惇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大都督,你怎麼這麼看我?”

“我原本以為你也就是伶俐一些,聰明一些罷了,如今看來,是我低估了你,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個小奸臣呢?”

“什麼小奸臣?”陳惇被這稱呼惹得炸了毛。

“我看你轉移皇上喜怒的手段,和嚴嵩如出一轍嘛,”陸炳道:“難道你拜了他為師,不然怎麼得了他的真傳?”

“您就別拿我開玩笑了,”陳惇心有餘悸道:“我是瞎說八道,以求自保……結果還是沒指摘出去。”

他說著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陸炳,“都督,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跟我沒什麼事,陛下把這案子交給了你,”陸炳沒事人一樣,渾身透著輕快:“陛下可真是信你,都沒有派一個副主審來監視你。”

陳惇若有所悟道:“……就是說,我說什麼,陛下會信?”

“就說你是個小奸臣吧,”陸炳乜他道:“壓根沒想著審問犯人。”

陳惇哭笑不得,卻道:“不是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真的沒人指使,所以這案子根本就無從下手,陛下讓我查主使,哪裏來的主使喲?”

“這話我信,”陸炳壓了壓簾子,眼中露出幽深的光芒:“他和三楊一樣,是發自真心,出於至誠,無人指使。”

陳惇一怔:“三楊?”

“不是內閣的三楊,”陸炳道:“是言官楊最、楊爵、楊繼盛。”

這三人都是因為直言觸怒了皇帝,都沒有好下場,受盡酷刑而死,而天下人為之悲傷歎息。

“……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漢子,但我沒有辦法讓皇上信,”陸炳鬆開了簾子,語氣還是那個語氣,陳惇卻聽出了無奈和沉重來:“皇上的想法根深蒂固,那就是所有批評他的人,都是沽名釣譽之徒,都有指使。如果我不能為皇上揪出‘主使’,那我這個指揮使的位置,皇上不吝惜交給別人來坐。所以我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做了違心的事情。”

皇帝對他審訊不出楊繼盛的口供而恚怒,陸炳即使很想保全楊繼盛,但看到嘉靖帝發怒的時候,他也要屈服,任由保證能審訊出口供的嚴世蕃將人調走。

陳惇歎息了一聲,心中雖然漸漸有些主意,卻向陸炳征求建議。

“我沒有什麼建議,”陸炳道:“這個案子不是臣子謗訕,而是士子謗訕,你要知道其中的區別。臣子謗訕,比子罵父,士子謗訕,書生之言罷了,兩漢的書生經常上書,也未曾見漢皇怪罪過哪個書生,誰把這些書生的話當真呢……”

陳惇笑道:“這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隻要皇上不追究,大臣們自然會塗抹。”

陸炳道:“但這個案子不能拖,有了定論就趕快結案,拖得久了就什麼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小案子能變成各方的角鬥場……”

陳惇看陸炳的神色,似乎深有體會。陸炳當然深有體會,李福達案(即大獄)就是這麼來的,不過是斬首了一個白蓮教妖人,最後牽扯不知多少朝野公卿,震動天下。

“不要讓皇上以為這是臣子在沽名釣譽,不要讓臣子以為皇上這是在敲打言路,最後,千萬不要耽誤了殿試放榜,”陸炳道:“做到一條容易,做到兩條難,三條全做到了,你就……”

“我就如何?”陳惇問道。

陸炳放聲大笑:“你就真是個小奸臣了!”

跟陸炳說話讓陳惇一晚上以來的鬱悶舒緩了一些,兩人的車馬停了下來,陸炳忽然道:“你怎麼得罪了陳洪了?”

陳惇道:“……好像是因為孫德田和厘金財稅一事,我反對太監下江南,斷了他們的財路唄。”

“那你可要小心了,這些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給你暗中使絆子是綽綽有餘。”陸炳就道:“本來陛下隻打算問訊吳啟和一個的,是陳洪把你跟吳啟和扯到一起的。”

陳惇心道你個死太監,害我不止一次了,你且走著瞧吧。

錦衣衛的詔獄中,吳啟和享受的自然是大案要案案犯的待遇,守備森嚴自不須提,被關在狹小黑暗的監牢裏,陳惇跟陸炳說了一聲,就將人卸了鐐銬,帶到了審訊室問話。

被關進來不到兩個時辰的吳啟和仿佛已經有了長係於此的覺悟,他見到陳惇先道歉道:“夢龍,是我連累了你。”

陳惇心中當然不爽,心道你真以為自己是忠臣孝子了,不吭不哈搞這一出,難道不是為了揚名?難道不是為了博得一個直言諫君的美名?

“吳啟和,”陳惇冷冰冰道:“我奉旨審案,你如實回答,若有半句假話,我可不認你這個表兄,”

他知道旁邊有人負責記錄,隨即壓低聲音,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這個專門坑弟的表兄!”

吳啟和笑了一下,堅定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柔和。

“吳啟和,”陳惇不再玩笑,沉聲道:“你一個書生,為什麼不好好筆試答題,而要在卷子上詆毀君父?”

“學生沒有詆毀君父,”吳啟和道:“學生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陳惇道:“你什麼肺腑之言,都說出來!”

“學生耳聞目見,即成肺腑之言。”吳啟和深吸一口氣道:“我大明百病纏身,滿目瘡痍,長江以南,賦稅深重,倭寇流毒,百姓失所。長江以北,天災頻仍,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百姓水深火熱,國家積重難返,這些隻要是有眼睛的,就應該看得見。皇上出題,論水旱地震,也是因為知道了天災對百姓的打擊是深重的,我不過是將自己看到的,告訴皇上,以啟發帝王振作之心,振怠惰,勵精明,而行文景之治。”

陳惇搖頭道:“大明雖然有痼疾,卻還不至於積重難返,況且如何振作,如何安民,是皇上和廟堂之上的相公們的責任,你一個小小的書生,知道多少國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亂語?我看你是管中窺豹,一葉障目,聽信謠言,對陛下產生了誤會,又把言直諫當作是美德,所以不知輕重地上書了。”

吳啟和如何不知道他其實是在給自己開脫,心中感激,卻搖搖頭道:“如果每一個人都這麼想,那皇上就聽不到直言,仍然以為自己的江山穩固,社稷無虞,大家都自欺欺人罷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還是你告訴我們的話,為什麼你還要問我這樣的問題?難道你一路北上,沒有看到流民難民聲聞於野的哀嚎嗎?難道你無動於衷,能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嗎?”

陳惇心中很震動,卻道:“你上書極言時事,卻把言官們置於何地?又把皇上置於何地?難道言官們沒有上疏討論過水旱災情和政事弊端?難道皇上就是聽不進任何話的桀紂之君?你在殿試上做這一份卷子,難道不是興師動眾嘩眾取寵,想要一鳴驚人博人眼球?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你一個小小的書生,能救得了萬民?!”

他頓了一下,“這是皇上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