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們的歡樂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就看到若幹緹騎的馬蹄聲響起,橫衝直撞,在夜市上引起一片驚呼,還踢碎了好幾個攤位。
“緹騎夜出,”攤老板就搖頭道:“不知道又是哪個官兒倒了黴了。”
而此時北京城的四方胡同裏,有個別致的小院落,這院子從外頭都能挺高裏麵鬧哄哄的笑聲,裏頭不是別人,正是陳惇帶著一幫人大殺四方——打馬吊呢。
馬吊作為消遣、娛樂加社交的遊戲,早就風靡大明,陳惇自然玩過。馬吊牌是一種紙製的牌,全副牌有40張,分為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4種花色。四人個玩,每人先取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
大明百姓還是很酷愛這個遊戲的,無論貴賤,都精於此道,許多人整日沉溺於打馬吊,萬事不管,到處還有馬吊館子,那叫一個烏煙瘴氣,跟後世的麻將館沒什麼兩樣。
陳惇的水平一般般,不過他不承認自己水平不行,總說自己手臭,但他摸到好牌也打個稀爛,被吳兌孫鑨和鄒應龍合夥輦出了牌局,隻好眼巴巴站在一旁出言指點。
在陳惇的出言“指點”之下,吳兌連連輸了兩輪,氣得他大叫道:“你這狗頭軍師!”
陳惇被限製發言了,隻好顛顛地湊到旁邊那一桌去,那一桌倒沒有玩馬吊,玩的是雙陸。諸大綬和林潤連個謙謙君子人絞盡腦汁地對弈著。
雙陸棋是雙人玩的遊戲,黑棋白棋都各有十五顆棋子。棋子放在由二十四個點標示的棋盤上。而棋盤共分四個區,誰先將所有棋子走到自己的內盤中就獲勝了。也就是將所有自己的棋子由二十四點位置向一點位置逆時針移動到自己的內盤中。
這的確是君子玩的遊戲,眼見這兩人膠著在一起了,陳惇剛要出言指點,就見林潤嗬嗬一聲,道:“臭棋簍子不要開口說話。”
原來陳惇不僅是馬吊打得差,他是任何棋牌都不行。
陳惇怒了,拂袖而起,幹脆來到院子裏曬月亮,院子裏居然還有一個人仰頭望月,陳惇這下大有親近之感,還想著這人跟自己一樣,也是因為打得爛被轟出來的——結果吳啟和轉過頭來,認真道:“八局裏贏了六局,他們建議我出來透透風。”
陳惇麵無表情:“是嗎,好的。”
吳啟和微微一笑,忽然問他:“北平的燈火和蘇州有什麼區別?”
陳惇也望著遠處星火交輝的鬧市,隨口道:“沒什麼兩樣,北平瞧著更富貴些。”
吳啟和道:“……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象,我就在想,這種太平還能粉飾多久?這種富貴又能綿延幾時?”
陳惇聽這話似乎有些不對,道:“這話是怎麼說的,誰不希望太平永久,富貴延綿呢?”
“一路北上,離開了蘇州,我才見到了大明太平假象下的真實模樣,”吳啟和回憶道:“原來江南富庶是真的,而一越過長江,就仿佛從天堂落到了地獄!”
吳啟和從來沒有遠遊過,他生長在蘇州,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離開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鎮江了,他想當然地以為大明治下的所有土地,都和蘇州一樣,百姓過著飽暖的日子,而富貴人家絲竹不斷於耳,如果沒有倭寇就更太平了,而倭寇也隻不過是撮爾小賊,很快就會在官軍的打擊下化為齏粉。
然而後來他就看到,倭寇在大明的土地上為害日烈,肆無忌憚,而官軍不能奈何。
原來他以為,聖天子不上朝也沒什麼,垂拱而治嘛,漢文帝也怠政,崇尚無為而治,還被賈誼罵過呢,但仍然稱得上是賢君,而他治理的百姓依然安居樂業,依然有文景之治。今上也崇尚無為而治,為什麼那幫言官要前仆後繼,非要危言聳聽,觸怒君上呢?
然而等他興致勃勃越過了長江,就看到路有骸骨,餓殍遍野的情景,連著幾年的災荒,讓北方各省收成大大降低,得不到官府救濟的百姓哀嚎遍野,而在這種艱難的時候,居然還有官吏侵吞漁利,魚肉百姓。
吳啟和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他意識到真正的大明是眼前這個樣子的,而整個國家已經痼疾纏身,國事蜩螗,如湯如沸,災害頻頻而盤剝需索無度,兵戈四起、南北不寧,大小起義,叛亂四起,大好河山,其實岌岌可危!
他來到了北京,卻又親眼看到楊繼盛被處決於西市,皇帝二十年不上朝,根本不是無為而治,而是荒廢政事,親佞遠賢,導致大明奸邪當國,內不修政治,外難禦強敵!而真正的忠臣卻因為直言進諫而就戮,而士大夫想要報效卻無門路可循。
國家已是千瘡百孔,危機重重,朝廷中的大臣們,誰也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誰也不能匡救這大明的弊政,反而在逢君之惡,竭力奉承,進獻著一片片阿諛奉承的青詞,以求高官顯位。
這大明的政局,已經汙濁不堪至此,吳啟和通過連日的苦思冥想,終於意識到能改變這一切的隻有皇帝,他認為當今的嘉靖帝,天質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也可為禹、湯、文、武,百廢俱舉,其實不過在他一振作間而已!
如果皇帝親賢臣遠小人,還有會奸黨把持朝政戕害忠良嗎?
如果皇帝愛民如子,還有官吏欺壓百姓嗎?
如果皇帝振綱紀、開言路,還有人作威作福蒙蔽聖聽嗎?
如果皇帝振作了,那麼這個國家就會撥雲見日,所以喚醒帝王,就是吳啟和的最終目標。遙想當今初登大寶時,即鏟除積弊、革新政事,掃清了正德一朝的烏煙瘴氣,天下人高興地說,天下終於太平了。可惜好景不長,皇帝被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致使郊廟不親,奸邪並作,結果國事日頹、江河日下!
隻要皇帝能從深宮之中走出來,國家就能振奮,隻要皇帝不再沉迷於齋蘸,百姓就會死心塌地地擁戴他,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數十年諂媚君主之恥,如此上下一心,眾誌成城,何愁不能複太平盛世?
在吳啟和看來,天下百姓如饑寒待斃之赤子,是亟待皇帝這個為人君父的承擔責任。
而天下意識到危機的人不在少數,多少言官批鱗碎首進諫,但收效甚微,吳啟和想要讓皇帝聽進他的肺腑之言,就必須用最激烈的言辭聳動人心!
“你怎麼了?”陳惇發覺他今天仿佛不太對勁,想來想去隻覺得他飄飄欲仙倒像是孔廟裏舍身成仁的聖人似的:“今天好奇怪哦。”
吳啟和道:“我做了一件大事,但絕不後悔……隻擔心家人受我牽累,不過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陳惇剛要說話,就聽見胡同口忽然傳來了雜亂的聲音,這噠噠的腳步聲伴隨著嗬斥聲:“看什麼看,鎮撫司辦案,無關人等,速速回避!”
“都讓開,錦衣衛捉拿人犯,如有阻攔,視同案犯,一並捉拿!”
在厲聲嗬斥下,一條胡同探頭探腦的人嚇得立刻關門閉戶,動作稍遲的,少不了得挨上幾下。
而那腳步聲分明是朝著他們這個小院子來了!
陳惇皺起眉頭,他聽到錦衣衛的名字,第一反應是六爺或者九爺的人來找他了,然而這種架勢可不像是鬧著玩的,興師動眾還夤夜封鎖,隻見這個小院子被圍地跟個鐵桶似的,大門很快就被咚咚砸響了。
“開門!”這是朱六的聲音,但聽起來又威嚴又陌生。
屋裏的人都聽到了響動,孫鑨就道:“是誰?”
“錦衣衛!”朱六道:“奉欽命捉拿犯人,快開門!”
屋裏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出來,被震天的敲門聲驚住了,“我沒聽錯吧,錦衣衛捉拿人犯?這裏隻有今科貢士,沒有人犯!”
“抓的就是今科的貢士,”門外道:“快開門!”
門剛剛打開,錦衣衛的校尉們就衝了進來,小小的院子被踏得地幾乎都顫抖了。
“六爺,”陳惇壓下心中的不安,道:“你這來的哪一出?你要來蹭酒喝可以,可不許帶刀入白虎堂!”
朱六神色肅穆,視若無睹,目光掃過一眾人,道:“誰是蘇州貢士吳啟和?”
“我就是。”吳啟和不驚不訝,上前一步道。
“鎖了!”朱六喝了一聲,當即兩個校尉上前,一個環形的鐵鏈便飛起來,直直套住了吳啟和的脖子,拽地吳啟和一個趔趄,差一點栽到在地上。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個大枷套了上來,鐵鏈上的手銬飛快地拷住他的雙手,緊接著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他的雙腳,把人從上到下牢牢鎖住了。
“你們幹什麼?!”眾人大驚失色道:“為什麼拿人?”
“奉旨捉拿吳啟和這個狂悖犯上之人。”朱六冷冷道,看到目瞪口呆的陳惇,一揮手:“還有同犯陳惇,把人給我……帶走!”
霎時間校尉們也如虎狼一般地衝了過來,陳惇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枷鎖套頸,沒想到下一秒被人打橫架起來,拖了出去。
錦衣衛來去如同旋風一般,等人都走了,院子裏的人才炸了鍋:“無法無天,無法無天,天子腳下,居然捉拿今科會元,豈有此理!”
“錦衣衛拿人必須經刑科給事中僉簽,出示駕帖方才能拘捕。”吳兌一拍大腿:“他們沒有出示駕帖,是非法拿人,咱們去刑部告他們!”
“你們沒聽到錦衣衛說……奉旨捉拿?”諸大綬倒吸著冷氣:“少伯和夢龍做了什麼啊?”
眾人齊齊咽了口唾沫,陶大臨遲疑道:“除了殿試,我想不到還有其他拿人的理由了……難道殿試出了問題?”
眾人想到舞弊上麵,可又隨即死死否認了,殿試那樣的地方,幾十雙眼睛盯著,怎麼作弊?而且他們是絕不相信陳惇和吳啟和會作弊的,可是如果不是舞弊,他們又怎麼能被錦衣衛奉旨捉拿了呢?
他們是萬萬沒有想到吳啟和的卷子惹怒了皇帝的,思來想去他們立刻分散去打聽和求救,有的去了刑科詢問拿人事由,有的拜訪考官,有的呼籲士子……這一夜好不慌亂。
而錦衣衛出了胡同,就將吳啟和押上了胡同口的囚車裏,而朱六和陳惇坐上了馬車,一路風馳電掣,陳惇一看這方向,心裏似乎有些明白:“去西苑?”
朱六點了點頭,放下了簾子,神色凝重道:“……你攤上事了。”
陳惇咳咳了兩聲,“看出來了。那什麼,六爺,生活已經將我搓圓揉扁了,您就告訴我怎麼回事吧……我的膽子可都是在你們錦衣衛練出來的。”
朱六壓低聲音,卻也隻說了“卷子”兩個字,不是他不肯說,而是宮裏大都督傳出來的消息就隻有這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卷子,”陳惇道:“狂悖犯上……”
難道是我馬屁沒拍好,拍到馬蹄子上了?
不可能啊,我就算阿諛的意思比較重,也不至於“狂悖犯上”,思來想去他覺得出問題的不是自己,而是吳啟和。
又聯想到吳啟和自從考試之後,便有些不能解釋的古怪,陳惇心中大概也就能確定,這次的事情,應該落在吳啟和的卷子上。
“抓他就行了,抓我做什麼?”陳惇一萬個糊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等到馬車趕到了西苑,朱六將他送到宮門,對門上守衛的人道:“錦衣衛奉旨將人送到。”
這時候大概已經是半夜二更的時候了,身後雖然有十幾盞燈籠照明,陳惇依然看不清門樓上的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六爺,宮門落鑰了,咱們進不去啊。”
宮門每天會落鑰,也就是在一定時辰上鎖,如果有緊急事情需要連夜叩閽傳遞消息,英宗時期,太監曹吉祥謀反,告密人吳瑾就是由長安右門門隙投入奏疏。
所以陳惇他們應該進不去的,沒想到不一會兒樓上忽然縋下來一個籃子。
朱六看了看陳惇,陳惇也看了看朱六。
“愣著做什麼,”朱六見他不知所措,推了他一把,示意他鑽進籃子裏:“……拉你上去。”
陳惇悠悠忽忽鑽到了籃子裏,這籃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哢吧聲,嚇得陳惇就要鑽出來:“不行不係,這籃子不結實。”
“什麼不結實,”朱六把他摁回去:“幾百份奏疏都用這個籃子拉呢,你也沒幾兩肉。”
陳惇戰戰兢兢蜷縮在籃子裏,那籃子上麵的繩子搖晃了一下,隨即把他抬了起來。
朱六看他升了兩米了,才道:“坐穩了啊,上次有個官兒沒坐穩……不提了不提了,你不要晃啊,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
籃子晃晃悠悠升了起來,陳惇莫名感覺自己像個正在傳輸的貨物。
他懸在半空中晃啊晃地,看朱六他們在下麵,很快就看不清臉了。不一會兒就有人把他從腋下一扶,他睜眼一看,果然已經上了門樓。
“跟我來。”宮門的守衛提著燈籠,兩人下了樓急匆匆往海子趕去,西海子專門有一艘小船候著,陳惇氣喘籲籲坐上去,小船如離弦之箭往中央的瓊島上開去。
很快就抵達萬壽宮,陳惇在殿前等候,看到大殿旁邊的直廬裏,第一、第二間房都黑黢黢的,隻有第三間房子的燈火亮著,心道陸炳還在,頓時吃了一劑定心丸。
直廬就是嘉靖帝專門給大臣們所賜的房屋,是方便親近的臣子專門陪伴他修玄的。原本宮中有文淵閣,內閣大臣入值文淵閣,在那裏辦公,不過當嘉靖帝移居西苑的那一刻,權力中心就從大內轉移走了,而百官們很少見到皇帝,隻有親近的重臣們,而且青詞寫得令嘉靖帝滿意的,嘉靖帝才帶他們一起玩。
而幾位重臣不能又辦公又修玄,往來奔波,於是嘉靖帝體諒嚴嵩的辛苦,就給他賜下了大殿旁邊廊署的兩間房子,這就是所謂的“直廬”,直廬中除書案外,還備有床榻桌椅,以供休憩所用。
當然這東麵第一間房屋自然是首輔嚴嵩的,而第二間卻不是次輔徐階的,而是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默的房間,李默自從去而複來之後,就得到嘉靖帝的無比榮寵,不僅賜下直廬,甚至還許苑中乘馬,。
第三間房子就是陸炳的。至於西邊的幾間屋子裏,住著袁煒和李春芳,嘉靖帝時時召他們擬寫青詞,也就不吝賜直廬一間。
那麼反而是徐階,至今還沒有得到一間直廬,還要跟侍衛們擠在一起。
但陳惇走入大殿,卻看到了拱手立在一旁的徐階。顯然徐階神情不安,欲言又止,而大殿之中氣氛緊張,那引他進入的太監已經悄悄暗示過了,嘉靖帝現在處於盛怒之態。
“學生陳惇,叩見陛下。”陳惇就道。
“把簾子打開。”嘉靖帝的麵容露了出來,陳惇看了個清楚,隻見他兩個太監一個扇風,一個給他搓揉胸口,這樣還讓皇帝憤怒地有如一頭公牛似的。
“說,”嘉靖帝怒氣蓬勃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吳啟和是你什麼人?!”
“吳啟和是學生的表兄。”陳惇道:“學生的母親,和吳啟和的父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認得痛快,”嘉靖帝道:“朕再問你,你可知吳啟和是個什麼樣的人?”
“回陛下,吳啟和為人寬厚,孝於親,友於弟,忠於朋,愛於友。”陳惇不假思索道:“仁愛出於天性,忠孝發自內心……”
“他是個忠孝仁義的人?屁話!”嘉靖帝怒道:“你有意袒護他,是想幹什麼?!”
陳惇裝作無所知的樣子:“學生說的是真話,而且學生不明白什麼叫有意袒護,鬥膽請陛下明示。”
嘉靖帝一揮手,一張皺皺巴巴的卷子就落在了他的麵前,陳惇就知道問題果然出在卷子上,撿起來一看之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吳啟和激烈的言辭,痛斥時弊的無畏.驚出一身冷汗。
身邊一個小太監想要給他照亮一些,卻被陳惇謝絕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