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盜版去別買(2 / 3)

但太監勢大,絕對是有害無利,像王振、劉瑾那就不是禍害一家一姓,而是禍國殃民了。鑒於英宗、武宗時期太監權柄過大而造成的禍難,今上嘉靖帝對太監的權力,看管地很嚴厲。而他本身又是一個極為英察果斷的皇帝,他不需要太監幹政,堅信自己的權術足以維護權威,於是他一個人開始了漫長的、同群臣鬥爭的政治生涯,事實上,這麼多年他幹的不錯。

用張璁、桂萼、方獻夫之流,利用大禮議,維護了自己的正統地位,鬥倒了以楊廷和、楊一清為首、想要製約皇權的前朝老臣,又用夏言、翟鑾鬥倒了權勢如日中天的張璁,再用嚴嵩鬥倒了夏言——又用徐階、李默來分嚴嵩的權力。

政治是一場製衡的遊戲,嘉靖帝這麼多年實行帝王之術的核心就在於利用製衡,削弱權力過大的大學士內閣,當他看到哪個人權力過熾,似乎有威脅皇權的意思的時候,他就會扶持弱者,幫其消滅強者。

所以你以為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是真的“無為而治”、“垂拱而治”嗎?

或者說,你建議皇帝“無為而治”、“垂拱而治”,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讓皇帝不要插手內閣,放任相權膨脹,進而真的逼得皇帝“垂拱而治”?

問題不在於徐階怎麼想,而在於皇帝是不是覺得有這個意思。

徐階心中是極愛這文章的,他摩挲了卷角幾次都不忍放下,然而他沒有辦法,他覺得皇帝看到“垂拱而治”就會有不好的聯想。

“……總裁,總裁?”眾人都眼巴巴望著他,道:“是否將這卷子,擬定會元?”

徐階搖了搖頭,大家麵麵相覷,便有人輕聲道:“這些文章之中,唯有此一篇高屋建瓴,立論出眾,該是魁首。”

徐階微微頷首道:“的確是好文章,隻不過……”

他實在挑不出文章的毛病,但又不能將“垂拱而治”這一句明說出來,便道:“隻不過這位考生四書五經題,答得不好,所以要減分。”

眾人一看,不由點頭道:“果然如此,這四書題義,雖然流暢自然,但也不過是老生常談。”

唯有張居正不忿,道:“總裁,學生以為四書題義容易回答,而策問卻隻有曉暢時務、胸中有治國之策的人,才能答得好……”

“卷子還是要交陛下定奪,”徐階道:“我等不過是暫且排個名次。我看這份卷子,庶幾可以在第六名,至於前五的卷子,”

他指著手邊幾張道:“那就在這五位當點出會元吧。諸位意下如何?”

眾考官點點頭,又開始審閱這幾份卷子來。過了許久。眾考官一致確定,那份“有資於後世,曰勤聖學,顧箴警,戒嗜欲”的卷子,從文筆功底和立意思想上,都高出他人。

徐階就將這卷子青筆一點,放在了前十名的卷子之上。揉一揉酸麻的腰肢,確認整個閱卷過程正式結束了,疲憊的徐階才對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陸炳道:“陸大人,咱們去麵聖吧。陛下還等著呢。”

陸炳仿佛一頭睡虎睜開了眼睛,也不說話,點點頭,便跟隨手捧十份考卷的徐階走出貢院,一人上轎一人騎馬,在眾錦衣衛的保護下,開往了西苑。

萬壽宮前,太監黃錦樂嗬嗬地看著他們:“……皇爺剛剛齋醮完畢,就等著大人將卷子送來呢。”

“不能讓皇上久等,”徐階就道:“我們這就麵聖。”

嘉靖帝坐在榻上,一旁的陳洪打來清水為他淨手,徐階和陸炳都看到了皇帝手腕上一個又圓又小的紅癤子,而且他們心中都知道那是長期服用丹藥的遺毒。

“臣等恭請聖安。”徐階和陸炳道。

皇帝讓平身道:“都起來吧,這幾天也夠辛苦的。”

徐階連道不辛苦,倒是陸炳點頭道:“是累得夠嗆……臣這是第一次監考,可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出一點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有負陛下所托啊。”

嘉靖帝瞅了一眼他,道:“你以為會遇到什麼事?”

“臣原先可聽聞了不少貢院考試的傳說呢,”陸炳煞有介事道:“什麼考生壓力過大,考試的時候放聲尖叫,造成恐慌,就像軍隊裏頭營嘯一樣……還有人精神崩潰,投井自殺,還有人拿著裁紙刀捅傷別人的,臣是片刻不敢放鬆,一直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萬幸這一次的考生都還正常,沒有出現問題的。”

“胡說八道,”嘉靖帝佯怒道:“朕怎麼都沒有聽說過啊?次輔,你說,你聽過這些事情嗎?”

“回陛下,”徐階道:“會試倒不曾聽說,不過鄉試似乎有。”

“臣沒有欺騙陛下吧,”陸炳道:“臣可是思慮萬端,想的可周全了呢。臣原本還聽說順天的貢院裏有冤魂什麼的,徘徊在貢院裏不去,臣為除邪穢,還專門向陶天師討要了鎮魂符,前前後後都安帖妥當了,果然萬無一失,平平安安。”

嘉靖帝這下來了興趣,道:“什麼冤魂作祟?”

“天順年間,貢院曾經有一場大火,”陸炳就道:“燒死了數百名考生,這些考生的魂魄徘徊不去,又充滿了怨氣,所以就盯上了那些考生,所以考生經常會有莫名其妙、無法解釋的舉動,或者在閱卷的時候,會有陰差陽錯啊……這恐怕就和這些冤魂作祟有關。”

嘉靖帝聽他說的好笑,卻並沒有深信,這時候黃錦端著碗粥過來,道:“陛下,進參粥了。”

嘉靖帝喝了一口,又道:“你們也沒有吃飯吧?”

徐階他們的確是改卷子而忘了吃飯,其實貢院之中有夥夫專門給官員做飯。按照朝廷的規矩,每日隻供兩餐。上午巳時一頓,下午未時一頓。如今已經過了未時,徐階還不曾吃過一口飯,嘉靖帝就恩賜他們一人一碗參粥。

徐階和陸炳自然又是謝恩不迭,就著小廚房送來的幾道小菜,兩人連喝了兩碗粥,方才開始向皇帝稟報會試的成績。

“朕出這道題,何異於求言詔?”嘉靖帝悠悠道:“說朕不肯降罪己詔,也不肯求直言的人,朕就讓他們看看,朕可以讓天下的士子們暢所欲言,又怎麼專意痛折言官,阻塞言路呢?”

如今輿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主要是對言路不通表示憤恚,曆來水旱、日食、星變、地震、泉涸之異,哪一個不是讓帝王深切痛悟,不管是作秀還是真實想法,最起碼都有求言的舉措,至於具體實行不實行且不說,但嘉靖帝這樣一個修省的模樣都沒有的帝王,自然讓輿論沸騰。

嘉靖帝顯然也是知道臣下都在議論他的,所以才會出了這樣一道題目,等考試結束,公榜之後,這道題目傳出去,嘉靖帝所背負的指責應該很快就就會平息,這就是嘉靖帝想要的,至於卷子上所寫的什麼——

他也就是看看罷了。

他本身就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他是不相信這幫舉子們的見識會超越朝中的大臣,卻又盼望出現讓他眼前一亮的東西,盼望會出現大臣們慮所不能及的地方,盡管他死活不肯求直言,害怕這群言官又聞風而動抬起了頭,但他心中還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對。在這種自相矛盾的想法下,他拿起擬取頭名的墨卷,一字一句看了起來。

會試按道理來說是總裁官決定名次,但這一次不一樣,畢竟是嘉靖帝親自出題,最終決定權還在皇帝手裏,讓徐階不敢擅專。當然徐階對嘉靖帝的想法一清二楚,首先皇帝很忙,不會每份卷子都看。第二,他也不是真心大度到允許士子譏評他的政治得失,所以徐階已經過濾掉了大部分的考卷,留下的就是那種絕不會出錯,不涉及任何影射,不論過去,隻論未來的卷子。

嘉靖帝拿起第一份卷子,看到上麵密密麻麻的字體,不由自主眉頭一皺,雖然這卷子上字跡俊秀,但他仿佛也沒有怎麼欣賞書法文采,隻是草草看了兩眼,嘖嘖了兩聲,道:“這卷子真有台諫之風,看來都察院又要多一名都禦史了。”

嘉靖帝看這卷子就仿佛在看都禦史的上疏,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不過讓他不至於生氣的原因就在於這份卷子語氣平和中正,毫無憤慨指斥的偏激言論,也沒有隨意謗訕之意,讓嘉靖帝算是耐著性子看完了,道:“果然符合你徐階的口味,恭恂厚重,在你看來老成,在朕看來,倒是暮氣。”

徐階道:“陛下英明,臣以為,中正之氣,過於典雅之詞。”

嘉靖帝也沒有說什麼,隨即翻開第二份卷子,他就明白了:“這後麵幾份,就是你說的典雅之詞了吧。”

從第二名的卷子開始,論調千篇一律,但用詞都很講究,而且都很委婉。嘉靖帝越看眉頭越打皺,最後忽然怒道:“朕真心求言,得到的卻是這樣含糊其辭的東西!”

見皇帝發怒,徐階和陸炳隻好跪地請罪,徐階為求穩妥才挑選出這樣的卷子,誰知道這時候嘉靖帝反而不滿意起來,認為是千篇一律的假大空。

“為什麼沒有人議論朕的詔令、綱紀?”嘉靖帝怒道:“為什麼沒有人說庚戌之變是怎麼造成的?為什麼沒有人說南倭北虜,為何會為患日烈?為什麼沒有人給朕解釋解釋朕日日修玄,誠敬侍天,為何上天還要降下地震這樣的災禍?”

陸炳心中嘖了一聲,你要聽實話,卻又害怕壓製不住言路,聽到了真話又雷霆大怒,聽到假話又說含糊其辭,如此喜怒難測,善變無常,到底要底下人怎麼樣?

但要說陸炳對皇帝還是很了解的,他知道皇帝希望看到一份既不觸犯他的逆鱗,卻又深有見地,直指時弊的卷子,而這樣的卷子,還真有一份。

“陛下,”陸炳道:“考生畢竟不是在朝的袞袞諸公,對政事的看法,隻有淺見和粗略的看法……不過臣作為監考官,倒是見到眾位考官對一份卷子很有爭議,據副主考李大人說,這一篇策問切中時弊,如果能按照上麵的方法施行,則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不難致矣。”

“是嗎?”嘉靖帝餘怒未消,“卷子在哪兒?”

徐階沒有辦法,隻好將第六份卷子挑出來,道:“在這裏。”

嘉靖帝就瞪著眼睛去看,一眼掃過去,倒是不由自主“嗯”了一聲,然後細細看了下去。

徐階暗暗吸氣,心道這文章歸功於上,歸過於下,認為好的政治是皇帝用對了人,而壞的政治就是皇帝用錯了人,如果皇帝知錯能改,親賢臣遠小人,那壞就能轉變為好。這是最大的亮點,將皇帝的罪責統一歸為是“識人之明或不明”上,那嘉靖帝那麼多缺點,都可以一筆帶過。

但唯一的問題就在“垂拱而治”上,徐階緊張地思索著對策,卻聽頭上的嘉靖帝道:“說得好,說得好,朕垂拱而治,以待群臣輔翊,可群臣令朕失望,以致天譴,原來朕的確有錯,這錯就錯在識人不明上!”

嘉靖帝終於為天譴找到了一個最恰當的理由:“……天設君王治理萬方,而君王隻一人、力有不逮,故設朝廷百官佐之內閣資政議政。九卿總領大事,百職官員分掌職事,撫按科道加以糾正肅清。朕總持大綱、稽治要而責成之。”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雙手在空中揮舞著:“朕想要做垂衣拱手的堯舜,但奈何群臣卻並非堯舜之臣!”

嘉靖帝的怨氣太大了,“……知道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來多少奏疏文件嗎?要堆上滿滿一屋子!朕是個人,不是個三頭六臂的怪物!朕萬事倚著你們內閣,政務倚著諸司,當初朕決意要在西內修行的時候就跟你們說過,政事都托付給你們了,朕以後專心修玄,不問政事,可你們、次次叫朕失望!”

“就在朕修煉的這些年,虜患日烈,居然能叫人打到家門口來!”嘉靖帝咆哮道:“就連日本那個撮爾小國,也敢搶掠大明百姓,攪得東南海疆不平!朕倚著你們,你們卻玩忽懈怠,虛假相對!讓朕不得不在修玄的時候,還要分心操持著這個國家,把握著大局!”

徐階這才發現,原來“垂拱而治”根本不是觸到皇帝的逆鱗,而是掻到了皇帝的癢處。

垂拱而治是皇帝為自己逃避百官、脫離政務、一心一意修玄找到的借口!嘉靖帝早就厭倦了日複一日的政務纏身,早朝其實就是百官的罵戰,一件事情別說是一天,一個月也論不完。再說早朝興師動眾,程序冗長、缺乏效率……

嘉靖帝是想達到垂拱的,這樣他就可以不用上早朝,隻要嬉戲遊樂就行,所謂的修玄也不過被視為一向普通的活動,問起來很簡單,帝王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誰不想得到這樣的名聲呢?

但天下大治是看不到影子了,如今國事稠溏,卻都要怪在嘉靖帝不視早朝、不親百官上麵,嘉靖帝又何其委屈?為什麼我不能安安心心修個道,非要被國事完全絆住?現在他想明白了,那就是“他想要當堯舜,可手下的人不是堯舜之臣”!

嘉靖帝越看這策問,越覺得上麵字字珠璣,每一個字都說到他的心坎裏去了:“……‘勞於求賢,選於任用。如日月星辰,運轉自如,則四時六氣,各得其序,民物熙浹,董為太和!’要行垂拱而治,就必須要選賢舉能,選出真正的社稷臣來,朕倚靠他們,才能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