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盜版去別買(1 / 3)

等那五千份卷子分出朱卷和墨卷,勘驗無誤之後,本次會試的總裁官徐階,和監考官陸炳,才來到了大堂之上,那裏早已有十八房同考官等候。

“本官就不多說什麼了,”徐階木室他們,緩慢而又不失威嚴道:“願大家同心協力,為國取士,摒私情而就公議,使天下英才,無所遺漏。”

“是。”眾人躬身道。

“陸大人,”徐階就轉向陸炳道:“你有何訓誡?”

“總裁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陸炳言簡意賅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隻是監督閱卷。

待進行完這套公事後,十八房同考官開始掣簽,他們從瓶中抽出號碼,每人分配到一卷試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準備閱卷。

就在此時,主桌上的總裁徐階卻忽然道:“等一等。”

待眾人看向他,徐階才道:“本官忘了囑咐,本次考試,以時務策一道為重……策問寫得好,四書五經差一些也無妨,薦到我這裏來;策問寫得不好,書經題答得再好也不取。”

眾人麵麵相覷,一名同考官問道:“這和曆年會考不一樣,是為什麼?”

徐階看了他一眼,道:“策問一道,乃是陛下親自擬定的題目,至關重要。爾等要仔細睜大眼睛,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看清楚,看清楚那卷子裏有沒有該寫的、不該寫的,有沒有犯忌的、不犯忌的,再往我這裏推薦。”

就算眾人當時不明白,等到卷子一打開,他們也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隻見一位李姓同考官拿著手中的卷子倒吸一口氣:“……三代以前,聖莫如舜,未聞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後,賢莫如漢光武,未聞追崇其所生父南頓君也。惟皇上追崇所生者,不合典禮,則聖德有累,聖孝無光矣。前代入繼之君,惟宋儒程頤《濮議》最得義理之正,可為萬世法。”

這李姓同考官頭上不知不覺冒出了豆大的冷汗來:“大禮議?”

汗水滴到了卷子上,將卷子上的墨跡洇開,但他茫然無所覺,抬頭一看,隻見其他若幹同考官或驚或怒,神色都十分異常。

他還沒說話,就見另一名劉姓同考官拍案而起:“這等誕妄不經之言,豈有此理?!”

原來他手上那份卷子是說奸臣的,榜名就是嚴嵩、張孚敬,而這位劉姓考官正是依附嚴黨的人,不由得大怒。

“豈有此理?”這劉姓考官怒道:“依我看,直接將這卷子的封條拆掉,將這膽大包天之人下獄,嚴加拷問!”

“稍安,稍安,”其他幾位同考官就安慰道:“國家倫才,取才而黜不肖,卷子既然不中用,黜落就行了,不要以官員的要求來看待。”

這卷子光是策問一道,做得是五花八門,有那種迂腐的,真以為是臧否帝王之政,什麼大禮、大獄,沒有不敢說的,這樣的卷子被所有考官心照不宣地黜落,一分餘地都沒有。

這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十分圓滑的,不肯說半句不好的話,反而極盡誇讚,把嘉靖帝誇成是前所未有之英明帝王,把嘉靖三十五年說成是超越貞觀,遠邁漢唐的政治,這樣的卷子被李姓考官拿在手裏,斟酌再三,不知道主考徐階的意思,就試探著薦了上去。

他雙手呈給徐階道:“閣老請看,這篇文章如何?”

徐階拿過來翻閱,笑了一下:“你覺得如何?”

李姓考官道:“並無犯禁,看著……和氣,似是可取。”

徐階心裏早有成見,擱下卷子搖搖頭:“確實可取,我看第三百零一名正合適。”

會試一共取三百人,三百零一人不就是落榜的意思嗎?李姓考官一怔:“敢請閣老示下,究竟何種文章,可以取定?”

徐階就從手邊的卷子裏抽出一張道:“這一篇,就做得不錯。”

眾人紛紛湊過去看,隻見這張卷子上,為首就有四句話“祖宗之法不可壞,權幸之漸不可長,大臣不可辱,奸賊不可赦。”

隻見這卷子並不提嘉靖三十五年的具體政治,而是中正平和地提出這四個為政之道,並加以闡述。通篇不說一句政治得失,但每一句話卻都切中時弊,所謂“權幸之漸不可長”,“權”就是權奸,“幸”就是“佞幸”,這一看就知道對應著朝中的大臣,對應著修玄的道士。而“大臣不可辱”就是在說皇帝杖責大臣;至於“奸賊”,說的就是仇鸞還是另有其人,就看嘉靖帝怎麼想了。

“妙啊,”同考官看完之後隻覺得言之有物,令人神清氣爽,不由得紛紛讚道:“這真是字字珠璣,又有見地,又有風骨,還曲為隱匿,不以直取禍。”

要讓這群考官們違心取中那些大放諛詞的考生,他們也不願意,但要讓他們取中那些敢說真話的考生,他們也不敢,害怕擔幹係。所以兩難之下,還真是十分煎熬,如今看到了這種類似標準答案一樣的範文,紛紛大讚,通過這份卷子他們不僅摸清楚了徐階的意思,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因為徐階就是按照皇帝的意思所取,這份卷子等於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們才開始以此為參照放心大膽地閱評,若是見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筆加以圈點並作評定,然後移交副主考。

不一會兒這樣的卷子陸續被挑了出來,其中有一份被眾位考官傳閱,得到了一致的誇讚,隻見上麵寫著“帝王之政有資於後世者,曰勤聖學,顧箴警,戒嗜欲,絕玩好,慎舉措,崇節儉,畏天變,勉貴近,振士風,結民心”。

這一份卷子和徐階的想法不謀而合,他是要考生不追究帝王以前的功過,而放眼於帝王將來的為政舉措,他建議皇帝從古代帝王那裏學到治理天下同時警戒自身的道理。

“如果沒有能勝出的,”眾人都道:“就取這一篇做魁首。”

“且慢,誰說沒有更勝一籌的?”張居正舉起手中的卷子:“我這裏就有一份,請諸位閱看。”

眾人接過來,一看之下不由得被深深打動,“好文章,好文章!”

隻見這文章開頭道:“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也,必有經理之實政,而後可以約束人群,錯綜萬機,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實心,而後可以淬勵百工,振刷庶務,有以臻郅隆之理。”

這一句話便有百川歸海的大氣象,因為他提出帝王之政,最後都要落在實處,就是所謂的“實政”,這就和其他人的文章區別開了,因為其他考生說的再好,都像是在天邊漂浮的雲朵,空泛得很,就像每天那些禦史言官們的上疏一樣。

然而妙處還在後頭,這位考生筆鋒一轉,讚美起了當今聖上:“至於今上,返委靡者,振之以英斷;察廢棄者,作之以精明。製禮作樂,議法****之所被,與河海而同深;威之所及,與雷霆共迅,一時吏治修明,庶績鹹理,赫然中興,誠有以遠紹先烈,垂範後世也。”

他說嘉靖帝看到委靡不振的人,就用英明的決斷振奮他們;看到被廢棄的人,用精明的手段激勵他們,製定社會規範和道德規範,振興禮樂,議定法律。道德所覆蓋的,與河海一般深;威力所達到的,像雷霆一般快。

接下來,這位考生道:“今我皇上,任人圖治,日以實政,望臣工矣!而誕謾成習,誠有如睿慮所及者。故張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職以逞者,貽代庖之譏。有所越於職之外,必不精於職之內矣。則按職而責之事,隨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參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當亟圖者也。”

這句話讓徐階一震,因為他說,皇帝是任人圖謀治國,日日實行切實可行的治國辦法,是將希望寄托在群臣身上。

所以他的論點,就是帝王之道,在於用人!

徐階揉了揉眼睛,又取出水晶鏡子,接著往下讀。

“……設置官吏,各司其職。對超越職權逞能的人,就以‘越俎代庖’來譏諷他。因為願做超越職權之外的事,必有不精心於職權之內的事。按照職權去考核官吏,就是讓他們做其職權以內負責的事,再根據所做之事考核其功績,使春天的官不得參與冬天的公事,管軍事的不得再分管刑事的事,這就是現在要亟待解決的問題。恥於言談而敏於行動,這是自古就有的訓導。對那些競相奢靡撒謊吹牛的,就讓他們得到輿論的羞辱。”

張居正推薦的卷子,他對這篇文章大加讚賞,因為這文章提出堯舜垂拱而治,而天下太平的原因,是在於用人,這個“用人之道”大有深意,文章中的許多觀點,都與張居正的主張不謀而合。

張居正心中又默默回想了一遍,這文章條理明晰,中心思想有四個:第一,要明辨賢臣君子和奸佞小人。第二,必須設置和選拔好各級官吏,嚴格官吏的舉薦條件,全麵了解每個官吏的基本情況,分清優劣,真正做到優勝劣汰,而且對這些官吏要有明確分工,讓他們按照職權各負其責,不允許任何人做超越職權的事。

第三,獎罰分明,對不稱職的官吏或貪官汙吏予以罷免或貶斥,可以對其他官吏起到警戒作用;對有功之臣給予獎賞,可以為其他官吏樹立榜樣。第四,培養和教育官吏,就要從基礎開始,抓好教育。教育者的任務是提高民眾的文化水平和規範道德水平,以維護和振興好的社會風氣。國家必須下決心培養和磨礪一批管教育的官吏,對他們寄於重托,放手讓他們工作,在全國形成認真讀書的風氣。

層層立論,猶如涓滴之水彙於東海,讓眾人連連點頭,就像是大冬天飲下一碗熱辣滾燙的薑湯,讓人四肢百骸無不暖意融融。

然而張居正還看到一點,那就是這文章提到“世不患無才,患無用之之道”。天下的賢才那麼多,就是沒有去任用他們,他說如果陛下能“慎重名器,愛惜爵賞,用人必考其終,授任必求其當,有功於國家,即千金之賞,通侯之印,亦不宜吝,無功於國家,雖顰睨之微,敝袴之賤,亦勿輕予”,說到了張居正的心裏。

在他看來,如今名爵泛濫,都是因為皇帝濫給恩典,伺候他修玄得當,他就給這些道士、方士超過一品大員的恩典,讓這些人位列尚書之上,那天下還有誰兢兢業業為國任事,那還不如都陪著皇帝修玄去呢!

等到庚戌之變了,皇帝就發怒,說你們這群臣子,吃著國家的俸祿,卻不給國家辦事,這時候隻是斥責大臣,卻不責備身邊的道士,這些人也領受國家的俸祿恩典,為什麼他們不給國家辦事?

“人主之所以馭其臣者,賞罰用舍而已”,賞有功,罰有過,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天下何愁沒有賢才任用呢?隻不過現在的情況是皇帝賞賜那些沒有功勞的人,比如仇鸞,比如邵元節、陶仲文之流;卻狠狠處罰曾立下大功的人,比如曾銑,比如夏言!

文章雖然沒有明說,但看的人各有所見,張居正就認為這一句就是在映射如今的朝政,而且正掻到癢處!

這文章贏得了眾同考官的交口稱讚,當然徐階也覺得好,隻不過當他看到卷子上出現兩次的“堯舜垂拱而治”的話,卻不由自主一頓。

要說曆史上皇權集中的時候,皇帝絕不會是“垂拱而治”的,而當人們說皇帝“垂拱而治”的時候,那一定是仁善的皇帝遇到了強勢的大臣。

事實上,華夏上千年來的政治體製,便是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皇帝雖然理論上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因為有相權的製衡,實際上無法隨心所欲。皇權和相權處於一個緊張而微妙的態勢,如果皇帝力壓群臣,大權獨攬,就如同當年太祖皇帝廢除統領百官、總理朝政的宰相,加強皇權,將天下威柄於手中,大小事務必須仰仗皇帝的裁決。看上去千年的相權被徹底打死破滅了,但事實證明,相權是永遠不會消除的,沒有宰相的政府是萬萬不行的,一個人能力再出眾,也無法勝任整個天下的工作強度。

所以獨裁是不可能實現的,輔助君權的相權必然死灰複燃,隻不過換了另一個麵孔而已。在太宗朱棣的手上,內閣大學士異軍突起,被賦予了實際意義上的宰相權力。

從洪武年間充其量隻能算是皇帝秘書、參謀、文書的角色,已經躍升為實質上統領百官、參決政事的宰相,到了嘉靖年間,宰相已經對大學生公認的尊稱,甚至皇帝都不避諱以“首相”來稱呼自己的閣臣。

其對大明政治的影響,絕不是相權失而複得那麼簡單,因為當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權時,太祖皇帝苦思冥想,精心設置的分權製度,便根本沒辦法約束內閣的權力了!

六部的尚書根本不能與大學士抗衡,即使天官有銓選的權力,卻也沒有幾個天官真正敢站起來跟內閣幹仗的,這就導致辛辛苦苦集中的權柄反而成全了大學士的強大,其權柄甚至直追宋朝。而大學士們又通過門生和座師的關係,將天下士子、百官牢牢綁在一起,形同政治上的父子關係,他們的真正崛起,就導致原本的皇權受到了擠壓,受到了威脅。

等到宣宗開始,他就發覺到內閣的勢大了,於是他便賦予太監們權力,讓他們幫自己抗衡內閣,內宮之中設置一個司禮監,又賦予司禮監批紅的權力,而宮外一個東廠一個錦衣衛,聯合夾擊。這一個辦法是管用的,因為司禮監照閣票批紅,是對內閣票擬的諭旨,用朱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種情況下,內閣之擬票,決於內監之批紅,他們不批,最後的奏疏就是不能下達通政司,百官也隻能望洋興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