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隻因世人將性命看得過重,也不問是否能死,一定要委曲地保全性命,因而喪失了天理。忍心傷害天理,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若違了天理,就與禽獸無異了。即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過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獸。作為學者,必須在這些地方看清楚。比幹,龍逢,隻因他們看得清楚,因此,他們能成就他們的仁。”
有人問:“《論語》中有一段‘叔孫武叔毀仲尼’的記載,怎麼連孔子這樣的大聖人也免不了被人毀謗?”
先生說:“毀謗是從外界來的,就是聖人也在所難免。人隻應注重自身修養。若自己的的確確是一個聖賢,縱然世人都毀謗他,也不能說倒他,將他能怎麼樣?這就如同浮雲遮日,如何能損壞太陽的光輝?若自己是個外貌恭敬莊重,內裏卻空虛無德的人,縱然無人說他壞話,他隱藏的惡終有一天會暴露無遺。因此,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來自外界,豈能躲避?隻要能加強自身修養,外來的毀譽算得了什麼?”
【原文】
6.3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複於靜處涵養,卻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
省曾起對曰:“不敢。”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
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誌’一章略見。”
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誌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隻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譯文】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說:“你若是以厭棄外物的心而去靜中尋求,相反隻會養成驕橫怠惰的惡習。你若不厭棄外物,再到靜處去涵養,如此就是可以了。”
王汝中和黃省曾陪先生坐。
先生拿扇子給他們,說:“你們用扇子吧!”
黃省曾忙站起來答道:“不敢!”
先生說:“聖人的學問,不是如此束縛痛苦的,不用假裝成一副道學的樣子。”
汝中說:“從《論語》中‘仲尼與曾點言誌章’能看出大概。”
先生說:“正是。從這章可看出,聖人具有多麼寬廣博大的胸懷。先生詢問弟子們的誌向,子路、冉求、公西華都很嚴肅地做了回答,而曾點飄飄然,根本不把三個人放在眼裏,獨自彈瑟,這是何等的狂態!當他說誌向時,不針對老師的問題直接回答,口出狂言。若是程頤,或許早就是一番痛斥。孔聖人則一直稱讚他,這是何等的氣魄!聖人教育人不是死守一個模式,對於狂者就從狂處去成就他,對於潔身自愛者就從潔身自愛處去成就他。人的才能、氣質怎麼相同?”
【原文】
6.4問“夭壽不二”。
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本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
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了。”
是友愧謝。
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為此主以誤汝。”
在坐者皆悚然。
【譯文】
有人就“夭壽不二”的說法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做學問的功夫,對於一切聲色名利和嗜好,都能擺脫殆盡。然而,若仍有一種貪生怕死的念頭存留在心,就不能和整個本體融合。人的生死之念,原本是從生身命根上帶來的,因此不能輕易去掉。如果在此處能識得破、看得透,這個心的全體才是暢通無阻的,這才是盡性至命的學問。”
有位朋友問:“想在靜坐之機,將好名、好色、好貨等病根逐一搜尋出來,徹底蕩滌幹淨,恐怕又是割肉療傷吧?”
先生嚴肅地說:“這是我為人治病的藥方,能完全鏟除人的病根。即使他的本領再大,十幾年之後,依然用得上。如果你不用,就收起來,不要敗壞我的藥方。”
這位朋友十分慚愧地向先生道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