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茶畫(1 / 3)

作者:唐·閻立本作品:《蕭翼賺〈蘭亭〉》

關於蕭翼賺《蘭亭》的傳說主要是何延之的《蘭亭記》:王羲之《蘭亭》真跡,由越州裔孫僧智永傳予弟子僧辨才,辨才於寢室梁上鑿槽暗藏。唐太宗深喜《蘭亭》,三次求之不得。大臣房玄齡推薦監察禦史蕭翼設法智取,蕭采梁元帝曾孫,富才藝,多智謀,遂攜王羲之、王獻之法書數件,化裝為賣蠶種商人,至越州接近辨才,一起奕棋、撫琴,投壺(一種遊戲)、握槊(一種博戲)、談說文史,意甚相得,後及書畫,蕭翼出所攜,辨才道,確是真跡,但非精品。遂出示《蘭亭》真跡,蕭翼一見,故意說是響拓(向亮處雙鉤廓填)本,遂置案頭研討。辨才偶外出,蕭急取《蘭亭》而歸。

宋董逌《廣川畫跋》有一篇《書陸羽點茶圖後》:

將作丞周潛出圖示餘曰:此蕭翼取蘭亭敘者也。其後書跋者眾矣,不考其說,受聲據實,謂審其事也。餘因考之:殿居邃嚴,飲茶者僧也。茶具猶在,亦有監事而臨者,此豈蕭翼謂哉?考何延之記蕭翼事,商販而求受業,今為士服,益知其妄。餘聞紀異,言積師以嗜茶久,非漸兒供侍不響口。羽出遊江湖四五載,積師絕於茶味。代宗召入內供奉,命宮人善茶者以餉師,一啜而罷。上疑其詐,私訪羽召入。翌日賜師齋,俾羽煎茶,喜動於色,一舉而盡。使問之,師曰:“此茶有若漸兒所為也。”於是歎師知茶。出羽見之,此圖是也。故曰:陸羽點茶圖。

同一張人物故事畫,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一說是蕭翼巧取《蘭亭》真跡;還有一說是陸羽為智積和尚點茶。究竟哪一種說法對呢?讓我們撇開兩說,先來看畫:全圖五個人物,一老和尚居中左側坐,手持塵尾,似在說話。一書生右側坐,似在恭聽。一僧居中正坐。圖左,複有一長須老人及一童子在細心煮茶。茶器畢具。

顯然,畫中的主要人物是老僧和書生。如果這兩人是辨才、蕭翼,應該年歲差不多,內容應是執卷論書,或弈棋、彈琴、投壺、握槊,不宜一老一青;一高談,一服膺,而且遍陳茶器。從這些方麵看,此圖應是陸羽點茶,較為可信。但是,董逌的說法隻是“一家言”,找不到佐證。他說陸羽為智積師點茶的故事是“餘聞紀異”。這“紀異”是什麼書?或者是誰說的呢?就無從知曉了。陸羽和智積的關係,若即若離,陸羽離開智積,也不止“四五載”。智積是一般和尚,何至被唐代宗“召入內廷供奉”?凡此,都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

不過,董逌是一個頗有學識的人,宣和年間,以精於考據,善於鑒賞聞名於世。他的《廣川畫跋》,如辨正武皇望仙圖、東丹王千角度圖、七夕圖、兵車圖等,都有令人信服的論據。說此圖是陸羽點茶,可暫予存疑。五人中有兩人烹茶,即使與陸羽無關,仍是與烹茶大為有關的一幅古畫。

作者:宋·趙佶作品:《十八學士圖卷》

《十八學士》圖卷,現載台北故宮博物院,傳說作者是宋徽宗趙佶。宋徽宗會畫花鳥,人物究竟能畫到什麼水平?不得而知。有幅《聽琴圖》,經人考證是畫院畫師所畫,隻是加了個趙佶的花押。我想,即說趙佶會畫人物,也不會去畫人物眾多,布景工整的圖卷。

這幅畫的名稱,舊標《十八學士圖卷》,但所畫學士,並非十八人。況且,台北故宮博物館另有《十八學士圖軸》,內容為弈棋、賞畫等等。這幅圖卷的內容,卻與另一幅趙佶(傳)《文會圖》基本相同。因此,這幅圖卷的作者和名稱,不妨寫:宋人《文會圖卷》。

全卷可分三個部分:左麵一張大桌子上,滿放茶點,有九個文臣圍坐桌旁繡墩上,童、仆四人侍候。近景為一角池沼,遍植荷花。遠景為竹林,隻露根部。複有一株鬆樹,處於長卷左部和中部之間。中部有一直角形曲屏。屏左鋪一大地毯,有六個樂師席坐地毯上,正在彈琴、彈琵琶、彈箜篌,吹簫、吹笙、吹笛子。圖的右部有童、仆五人,正在備茶。一童立茶爐旁,爐火正旺,內置二茶壺。一童主茶桌旁,左手持黑色茶盞,盞內有褐色的建窯茶碗,右手執匙,正從罐內舀取茶末。桌上還有四套茶盞、茶碗。茶爐之前有水甕,還有方形而大的竹編都籃,內盛茶器。全卷中部和右部的上麵,有一欄幹相連。欄幹圍著池沼,池內有天鵝遊動。一穿白袍文臣,斜立欄幹邊,正在欣賞嬉水的天鵝。

所謂文會,是指文臣、學士集會。一般介紹此圖的文字,多說右側童、仆是在準備茶、酒。我覺得從全圖看,隻是茶會,未具酒宴。因為,中國人——特別是古代中國喝酒,都要有肴,不會像外國人那樣拿起酒瓶“吹喇叭”。配酒的肴,無非是雞鴨魚肉。讓我們來看看大桌子上供的是什麼?大多數高足盤子裏,壘得像尖尖小山頭似的,是糕點,而不是雞、魚、肘子。還有一個像花瓶似的容器裏,插著一簇簇花,不像是采摘的,而是用紙絹做起來的。這樣的擺設,使我想起清朝茹敦和《越言釋》中的一段文字:“又古者茶必有點。無論其為碾茶為撮泡茶,必擇一二佳果點之,謂之‘點茶’。點茶者必於茶器正中處,故又謂之‘點心’。此極是殺風景事,然裏俗以此為恭敬,斷不可少。嶺南人往往用糖梅,吾越則好用紅薑片子,他如蓮菂、榛仁,無所不可。其後雜用果色,盈杯溢盞,略以甌茶注之,謂之果子茶,已失點茶之舊矣。漸至盛筵貴客,累果高至尺餘,又複雕鸞刻鳳,綴綠攢紅以為之飾。一茶之值乃至數金,謂之‘高茶’。可觀而不可食,雖名為茶,實與茶風馬牛。……糕餐餅餌,皆名之為茶食,尤為可笑。”

此圖台麵擺設的,正是“點心”、“高茶”。可見,宋時已形成這些習俗,至清朝沿續或部分沿續下來。記得我童年時——即20世紀30年代,這些習俗還用於祭神、祭祖。祭神的擺設,除了“高茶”,還有“糯米牌坊”、“芝麻魁星”等等,是十分工致的手工藝品。新春供奉祖先,稱為“擺茶”,要擺滿兩三張八仙桌。有糕餅、幹果、鮮果等等。我記得當時最吸引人的糕點是“芙蓉”、“回回”。“芙蓉”有點像“薩其瑪”,隻不過朝上一麵有一層白白的糖料;“回回”是一種黃色糕點,朝上一麵則是紅色的。這兩種糕點市場上還能看到,隻不過年青人嫌太甜,不喜歡吃了。

宋朝時,翰林學士初除官職,每予賜茶。官僚之間,也常“會茶”。茶會還會行茶令。南宋王十朋有詩句:“搜我肺腸茶著令。”自注雲:“餘歸,與諸友講茶令。每會茶,指一物為題,各舉故事,不通者罰。”

作者:宋·劉鬆年作品:《攆茶圖》

此圖畫五個人物,可分左右兩部分。右麵三人,均坐繡墩上。中間一長幾,上置紙卷、硯台、墨、毛筆、筆架、水瓶。複有一兔形器,背有一管,似插筆用。一兩耳四足銅爐,爐中焚香,香煙繚繞。一僧坐長幾右側,正執筆於紙上寫字。一戴冠者正麵朝外,麵豐長,五綹須髯,雙手執一紙,但雙眼注視僧寫字。另一人年略輕,與僧麵對,也在看僧寫字。

圖右二人,當是侍者。一坐矮榻上,正以小石磨碾茶,一立方桌側,正在持壺往鐺中注水。方桌上放著貯茶器、茶碗等用具。方桌與矮榻間,一方形木架上,放著一長筒形的茶爐,爐上有長柄壺。立者右側,複有一三足鼓形木架,上置精細瓷器,器上覆一荷葉。當時貯水之器。

此圖無作者姓名,也無題字。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當是清宮舊藏之品,一直被認為是南宋院畫高手劉鬆年所畫,並被題簽命名為《攆茶圖》。“攆”字作為動詞,可作“追”、“趕”、“催”、“招”多種解釋。與“茶”連在一起,似乎以作“催”解較為恰當。主、客已到,茶未供上,的確是該催了。而兩個侍者,也確在忙於烹茶了。

圖畫的命名,必然緊扣畫麵,也即必然與畫中人物密切相關。從畫麵看,兩組人物當然以右麵的三個為主體,所占空間也比較大。因此,有專家認為:這幅畫不該叫《攆茶圖》,而應該叫《高僧染翰圖》或《高僧揮毫圖》。圖中的高僧會是誰呢?很會寫字,大家一猜就猜到唐朝的書僧懷素。並從懷素生發出去,猜出另兩人是錢起、戴叔倫。又有人說不對頭,因為三個人沒有在一起過。

我覺得畫中的和尚不是懷素。我之所以會這樣說,還是從圖左的“攆茶”著想的。同時,也是從劉鬆年人物畫代表作之一《醉僧圖》著想的。該圖畫一僧坐石上,古鬆盤曲,覆蓋畫麵,一較大酒葫蘆掛於鬆枝上。僧人似乎飲酒過量,全身熱躁,坦露左肩。侍童二人,一雙手抻紙,一捧硯台。醉僧右手執筆,袖口滑落,正在奮筆寫字。右上角有人題詩:“人人送酒不曾沽,每日鬆間掛一壺。草聖欲來狂使發,真堪畫作醉僧圖。”此圖坡石有款:“嘉定庚午(1210)劉鬆年作。”劉鬆年筆下的醉僧,倒像是懷素。因為根據史料,懷素嗜酒,“酒酣興發,遇寺僧粉牆,衣裳器皿,靡不書。運筆揮灑,如驟雨疾旋,隨手萬變,而合於法度。”

因此,如果這幅《攆茶圖》中的寫字僧人是懷素,則不應“攆茶”,而應“攆酒”了。

其實,會寫字、寫詩文的和尚很多,何必拘拘於懷素?按照人物故事畫的一般法則,主要人物畫在主位,麵對觀眾。就畫論畫,主位是戴冠的那個人,體形略大,麵容端莊。我懷疑此人是蘇東坡。蘇東坡不嗜酒而嗜茶,客來“攆茶”,順理成章。和尚也不一定在展示書法,而隻是寫詩。蘇東坡友好的詩僧有好幾個。

從宋朝烹茶方法講,等客人到了,根據主客身份、人數臨時碾茶、羅茶、燒水、點茶。如《清波雜誌》稱:呂申公家有三種茶羅子,招待常客,用銀羅子;招待禁近,用金羅子;招待公輔,則用有棕欄者。家人把三種羅子排於屏風後麵,以便隨時取用。又據《墨客揮犀》:蔡葉丞請蔡襄喝小團茶。蔡襄嚐後,辨出小團中摻有大團。主人大驚,呼侍童問之,原來隻準備兩人的茶,臨時新來一客,碾、羅不及,隻好摻以大團。

此圖畫主人一麵陪客,一麵由侍者抓緊煮茶,是合乎情理的了。

劉鬆年,南宋錢塘(杭州)人,紹熙年間(1190—1194)畫院練詔,師張敦禮,工畫人物、山水。神氣精妙,過於其師。寧宗朝(1195—1224)進耕織圖稱旨,賜金帶。《攆茶圖》沒有劉鬆年名款,是根據此畫水平、風格,被人們定為劉鬆年所畫。

宋劉鬆年《茗園賭市圖》

劉鬆年的《茗園賭市圖》,與《攆茶圖》可謂“姊妹圖”。因其水平、風格都很相似,何況兩圖都是以茶名圖。

圖右畫一茶擔,上有竹篷,可以遮陽,可以擋雨。擔上滿置茶器、茶具,兩頭複有一方形斜出的蓋片,朝外一頭,斜貼一張紙條,上寫“上等江茶”四字,顯屬市招。茶擔主人,左手擱扁擔一,右手搭在嘴外,似在吆喝。茶擔右側,有一婦女,手提茶爐、爐上有壺。其左有一兒童,身上背著一個直角形的木架,上有茶盒、茶盞。當是提賣茶湯的母子二人。

圖左圖有各備茶爐、茶壺、碗盞的漢子五人,似在互相品嚐茶湯。一個在衝茶,一個在飲茶、一個飲後抹嘴。還有一個赤著雙足的,轉身準備離去。

此圖命名《茗園賭市》,一般學者從“賭”、“茗”兩字生發,認為是在“鬥茶”。有的則從服飾辯認,認為這些人不是“鬥茶”的主人,而是仆從。我覺得都有不妥之處。因為,如果是“鬥茶”,用不到帶很多碗盞,用不到有婦女兒童參加。所以,此圖所畫,很可能是南宋時杭州城裏的一般市民服務的賣茶者。南宋雖偏安江南,但國都臨安(杭州)仍十分繁華。正如民諺所稱:“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著行在(指臨安)賣酒醋。”賣酒醋可致富,賣茶更能致富。李觀曾說:茶“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貴貧賤靡不用也。”到京都辦事的人,白天黑夜,車水馬龍。茶肆、茶坊,星羅棋布。但販夫走卒,一般市民,不進坊肆,口渴需飲,唯向肩挑手提之賣茶者買而飲之。猶如今日城市之中,每到熱天,冷飲店到處都有,但叫賣棒冰的仍為數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