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畫命名,應當字字均有著落。都市、集市、廟會,賭場很多。這幾個賣茶者,是否去趕賭場?為時尚早,相會品嚐。細細想來,“園”字仍無著落。宋代產茶,以福建建安(建甌縣)最負盛名。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有官家茶園四十六所。北宋時,官私茶園多至“千三百三十有六”(丁謂《北苑茶錄》)。這麼多的茶園,在提供“貢茶”以後,當有各地茶商,紛至遝來,購買茶葉,販至各地銷售。賣的、買的,在旺季肯定十分熱鬧。肯定要互相較量,互相競賽。故劉鬆年所畫,會不會是此時此地的一個側麵?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一種大膽設想,欲其成立,還是做一番考證工作。
說到鬥茶,北京中國農業博物館還藏有一幅劉鬆年畫的《鬥茶圖》。中間有兩個著冠袍的,似有身份的官員、學者,不曉得是否畫蔡襄與蘇才翁鬥茶的故事?
後世有錢選《品茶圖》、趙孟頫《鬥茶圖》等,都是臨摹劉鬆年《茗園賭市圖》,或從中選取局部,或稍加改動。有的畫得很好,如清官舊藏一幅紙本橫卷(圖71),人物生動,色彩鮮豔,內容與《茗園賭市》基本相同,但人物左右對調,動作也有異同。如茶擔主人為一老者,擔上沒有頂棚,不在吆喝,而將茶湯賣給身左一個小孩,小孩僅露頭、手、腳,手中捧一瓷碗。擔前仍有母子賣茶,但小孩已被“解放”出來,不用背沉重的木架,而是右手提壺,左手拿著三四個茶盞。原在畫左的五人,改到畫右,人數也從五個改為六個。據某書介紹,此圖作者是汪承霈(?—1805)。應該說,此圖雖屬臨摹之作,但比原作更佳,婦女麵容姣好,兒童十分秀氣。茶具更加煩多,更加工整。真可說是青出於藍的作品。
作者:元·錢選作品:《盧仝烹茶圖》
錢選(1239—1302),字舜舉,號玉潭,雲川(吳興)人,工詩,善書畫,南宋景定年間(1260—1264)鄉貢進士。宋亡後隱居不仕,與同鄉趙孟頫等稱為“吳興八俊”。後趙等應征做官,錢仍隱居鄉間,讀書彈琴,吟詩作畫,自稱“不管六朝興廢事,一尊且向畫圖開。”山水師趙令穰,花鳥師趙昌,人物師李公麟,多畫山川隱逸故事。這一幅《盧仝烹茶圖》,所表現的也是隱逸生活。
此圖畫黃土平坡,一太湖石據圖右上角,極縐、秀、透、瘦之選。石後芭蕉數本。據中鋪一地毯,盧仝著白袍,端坐毯上。旁列書籍、壺、盞之屬。一男子,長須,不裹頭,著談紅短袍,白褲,端立左側。一老媼,赤足,癟嘴,紅袍白褲,蹲坐地上,執扇煽爐。一三足陶爐,上置茶鐺。爐與老媼間,複有一較大水壺。三人眼睛,集中茶鐺,似等水沸。
有專家認為,所畫內容是:盧仝好友、諫議大夫孟簡曾,差人送來新茶,盧仝烹嚐後寫出著名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詩,作為回報。所畫三人是盧仝、送茶差人、仆人(老媼)。
我覺得這種說法,似有欠妥。因為盧仝的答詩寫得明明白白,孟諫議的差人是個“軍校”,到家時間是上午的“日高丈五”,自己還在睡夢之中,是軍校“打門”才把他驚醒的。即使盧仝急於賞新,定是在家中烹茶便當得多,何必折騰到山坡上去呢?如果端立著的是差人,何以毫無“軍校”的樣子,連頭發也不裹呢?
其實,硬把此圖與孟諫議送茶掛起鉤來是多餘的。錢選筆下的盧仝,隻是平時生活的盧仝。另兩個人,隻要看一下韓愈《寄盧仝》詩:“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顯然,這兩人是盧仝的奴、婢。“長須”、“不裹頭”、“赤腳”、“癟嘴”,是畫得最明白不過的了。
此圖布景爽朗,人物造型準確,麵部表情生動,衣褶線索勁挺。可謂得李公麟白描畫法正傳,而又著色鮮豔,成為一幅雅俗共賞的傑作。近見有的茶葉包裝盒上,好以此圖當作主要畫麵。古色古香,令人欣賞。
作者:明·文徵明作品:《惠山茶會圖》
文徵明(1470—1559),初名壁,字徵明。至四十二歲以字行,改字徵仲,號衡山,長洲(蘇州)人。嘉靖初,“以貢薦試吏部,授翰林院待詔。”不久辭歸。工詩、書、畫。山水法趙孟頫、王蒙、吳鎮,並曾師事沈周,後自成家,與沈周並為後人尊為“吳門派”領袖。
明張萱雲:“徵仲喜茶不喜酒,餘喜酒不喜茶,湯社中往往呼餘為‘妒茶公’。”可見,文徵明的喜茶不喜酒,是出了名的。他的許多畫作,都與茶有關。這幅《惠山茶會圖》,作於正德十三年(1518),文徵明四十九歲。二月十九日清明節,與蔡羽、王守、王寵、潘和甫、朱朗,興茶會於無錫惠山,後作此圖。
此圖係紙本手卷,畫山腳坡勢,鬆林、竹叢,並有雜樹。石級宛延,可通往來。有石砌平台,中為一井。井圈內圓,外作八角形。平台上覆草頂。平台之左,為一平坦草地,置大木桌,滿列茶具,桌旁有一方形茶爐,上有茶鐺。主人著白袍,端立拱手,迎接賓客。早到二客,一灰袍,俯首探視井水;一紅袍,雙手展視紙卷,均席地而坐。複有二客,正背林間石級而來。後者年略輕,當是朱朗。複有童三人,正在烹茶。
無錫惠山寺石泉水,也叫惠泉、慧泉。唐朝時即被劉伯芻、陸羽同評為天下第二泉。宰相李德裕,嗜飲惠山泉所煮茶水,致一度命令有司以快遞專運惠山泉水至長安供他飲用。文徵明此圖,定格了明正德年間的惠山泉景致。在今天的讀者看來,是很難和目前的景致吻合的了。
此圖不但畫出惠山景色,更畫出了賓主閑情逸致。山光泉色,鬆濤鳥語,對景啜茶品水,自有格外情趣。
此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卷末有陰文“徵明明印”、“悟言室印”。卷首有陰文鑒藏章“□發□藏”、“勝叔陶氏秘玩”。猶記解放初期,我住在杭州新宮橋河下,一日臥病,房東老太太的一個弟弟,從老畫師戚子岡處借來兩件古畫,供我病中欣賞消愁,一件是白鼻醜官,在金元寶上跳加官。無作者姓名,類似古代諷刺畫。還有一件是文徵明《惠山茶會卷》,大小內容與故宮博物館藏卷無異,無名款印章,據說畫末原有一徵明印章,被裱工粗心劃掉。但卷首有高野侯、餘紹宋題簽,允為真跡。悠悠五十餘年,不知存否?更無從對比品評矣!
作者:明·文徵明作品:《品茶圖》
文徵明除《惠山茶會圖》外,還畫過《玉川圖》、《林榭煎茶圖》、《喬林煮茗圖》、《茶事圖》等有關品茶啜茗的圖畫。同時,在其他題材的畫麵中,也往往畫有烹茶供客的場景。這一幅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品茶圖》,作於嘉靖十年(1531),時年六十二歲。
畫麵作山崖平地,小橋流水,一鬆高聳,雜樹成群,間有草堂。一正一廂,呈直角形。正屋內主客二人對話,桌列茶具。廂屋內有童烹茶。複有一紅衣客,正步過小橋,走向草堂。遠山兩峰,彌見遠隔塵囂,景色深幽。
上方自題:
碧山深處絕纖塵,麵麵軒窗對山開。
穀雨乍遇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陸子傳過訪,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話也。徵明製。
陸子傳即陸師道(1517—?),字子傳,號元洲,長洲(蘇州)人,師事文徵明,工詩、文、書、畫。至嘉靖十七年考中進士,官至尚寶少卿。算來,嘉靖辛卯時,陸子傳隻有二十二歲。
穀雨方過,得雨前茶嚐新,汲門前清泉烹之,與得意門生共享,自是人生樂事。從畫麵看,草嚐並非居家之室,而是專供品茗、會客、讀書的“茶舍”。“構一鬥室,相旁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稍廢者。”
作此圖三年後,即嘉靖十三年(1534)三月,蘇州文人,至虎丘品嚐雨前茶。文徵明恰逢臥病,未能赴會。友人歸來,攜雨前茶二三種相贈。文徵明病愈後,複繪《茶事圖》,老鬆、草堂,與《品茶圖》中場景相同。可見二圖所畫,是對“茶舍”的寫實,並非絕圖的偶同。至於烹茶小屋,當即是文震亨所稱的“茶寮”。
作者:明·仇英作品:《趙孟頫寫經換茶圖》
此圖與文徵明寫《心經》裝裱在一個手卷上,現藏美國克裏夫蘭美術館。卷後有文徵明的兒子文彭、文嘉和收藏家王世懋的題跋。從這些題跋得知,此卷的形成,蘊藏著一個有趣的故事。
當時,江蘇昆山有個大收藏家周鳳來(1523—1555),為了給母親做七十大壽,把大畫家仇英請到家中,專心畫《子虛、上林圖卷》。周鳳來對仇英,歲奉千金(一千兩銀子),飲饌之豐,逾於上方(宮廷)。月必張燈,集女伶歌宴數次。無怪十洲(仇英)之肯拋心力慘淡經營,至於如此。
周鳳來曾收藏過一幅趙子昂書《般若經(心經)換茶詩》,後來不慎遺失。按理說來,他家遺失一幅趙子昂的字,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是,周鳳來信仰佛教。因佛教稱夢、幻、泡、影、露、電為“六觀”,遂以“六觀”名堂,並自號“六觀居士”。趙子昂寫心經向和尚交換名茶,除了字好、詩好,還有一個故事好。因此,耿耿於懷,不能忘卻。就請大書畫家文徵明寫一幅《心經》。文徵明聚精會神,以摹仿《黃庭經》的工整小楷,為周鳳來寫了《心經》。之後,周鳳來又請仇英畫了這一幅《趙孟頫寫經換茶圖》。
從畫麵看,時令是夏天,鬆下石案,一儒一僧,麵對麵坐於石案兩側的藤編圓墩上。兩人都熱得坦下外衣,露出內衣。儒者四五十歲,略胖,有須髯。頭側向右,似在思索。右手執筆,左手據案。案上抻紙,置有墨硯各一。一小壺,似供水磨墨用者。另端,有兩卷已裝裱好的書畫。和尚也約五十歲,雙目注視紙上,似在等趙孟頫落筆。
仇英係油漆工出身。油漆工的人物畫,有的比畫師更佳。仇英把這一技藝帶到紙絹上來,所畫人物十分逼真、生動,實是他的長處。但一旦和文人畫家接觸多了,把他們要求脫掉“匠氣”,要求“仿古”的意見吸入腦際,見諸行動。顯然,這幅《換茶圖》是後期仿古的作品。我覺得,對仇英的藝術成就來說,“仿古”著實是“不仿”好。試把此圖的趙孟頫與《漢宮春曉》中那個為嬪妃畫像的畫師作一比較,我認為是畫師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