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巴甘的蝴蝶(3)(2 / 3)

草原沙化之後,都市的人隻感到空氣指數下降,車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過沒有?在所謂沙化的源頭,牧民的家園沒了。這裏原來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你們衣服髒了,而他們的家園萬劫不複。是誰毀掉了這一切?

回到馬場。馬在馬群奔跑,嗅馬的汗味,還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這匹馬披著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馬去參加那達慕大會。

“那達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區的馬天天玩耍,玩耍半徑每天好幾百裏。草灘去過了,淌一淌河水。後來,棗紅的、花白的、炭黑的馬站在了山岡上。

三馬之中,一個是母親,另兩個是馬童。

包井蘭是誰?我媳婦的奶奶。我從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這個蒙古老太太愛唱民歌,她愛黃昏時分拄杖於沈陽大街上,迎我嶽父。為什麼?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嶽父快60歲了,會找不到家嗎?會,怎麼不會?奶奶天天擔心著,守望著,讓兒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閑回家,發現奶奶和一個穿陰丹士林藍布衫、梳高髻(在沈陽,這樣裝束很特別)的老太太在南屋小聲唱《諾恩吉雅》。我側聽,奶奶出來,看到我,白晰的臉上滿是笑容羞怯,她說:“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個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從多麼遠的地方來到的啊?)這一對老姐倆偷著(怕打擾別人)唱《諾恩吉雅》、《達古拉》,還有《天上的風》。

風當鞭子,跨喜馬拉雅之馬。高原暮雲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來牧歌,這邊是草,那邊是花。

鷹當毫翎,“長生天”寫上蒼天。天空雲追風轉,龍蛇翩躚。先人庇佑草原,這邊是馬,那邊是家。

一捧一捧的奶子花開在了巴爾虎草原,花朵擠在一起,像看戲的兒童的臉。

二戰時的日軍把這些花叫“諾門罕櫻”。

奶子花淺粉,花蕊金黃,好像每朵花裏鑽進了一隻蜜蜂。

成吉思可汗訓辭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則登其巔;渡不可渡之河,則達彼岸。”對我來說,不可渡之河,乃由淚水彙聚,於心頭桴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遠隻存在腦海裏的家鄉。

初 秋

初秋看不到卷成一根針一樣的青草心,看不到樹葉像抹了一層油似的新綠。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轉變一件事,它讓草葉由深綠變得微黃,葉子的水份流失了,最後薄得如一張紙。天的動作讓天的色澤都變了,深藍褪為淺藍,寧靜遼遠,好像後退了108公裏。老天所做的這件事叫“秋”,或者叫自夏而秋,這是何等盛大的典禮,讓所有的植物加入秋的合唱。

看不到從水泥地的縫隙長出新草,雲彩隻剩下原來的十分之一,變薄了,仿佛不夠絮一床新被子。那些嬌嫩、淺顏色的花朵已經斂跡藏形,隻剩下成片的花朵鮮豔開放,如菊花、雞冠花和串紅。土地不再鬆軟,不似春雨之後的酥透。當土地進入初秋,有如一個男人行進中年,他們從容了,也放慢了步伐。所謂爭先恐後說的是春天,每一個時辰都冒出一個花骨朵,河水急匆匆流過,浪花四濺。春天怎麼能不爭?每一朵花都報春信,以為是自己招來了春天。夏天的茂盛,用“爭”已經不確切,是無邊的生長,每一個有生命的植物在夏天都有了一席之地。花草比房地產商對地的態度更貪婪,長滿了天涯海角。

秋天,還有什麼大事要忙嗎?沒有了。你看一眼枝上的果實,就知道“忙”已經不是秋天的語言。不必說水果,連卑微的小草都結滿了草籽。鼓鼓囊囊的草籽穗頭像八路軍的幹糧袋一般樸實,它是明年幾十株青草的娘胎。

秋天慢下來,地球轉到秋天也應慢一些。秋天沉重,大地多出來無數沉重的糧食,地球的輜重車行走當然要慢。地球舍不得把藤上晶瑩的葡萄甩下來,寧願轉得更穩些。

初秋並不是豐收的時候,豐收是說晚秋。初秋所做的事情是定型,讓一切可以稱為果實的東西由不確定變得確定,由漿變成粉,由稚嫩變得堅硬。那些還沒在初秋定型的東西已經定不了型了。人也如此,一個叫作“青春”的東西已經逝去了多年,雙腳正往晚秋行走,此時還沒沉澱、沒雛形、沒味道、沒形態,有什麼收獲可言呢?

初秋明淨,光線照在樹枝和馬路上,一樣的澄澈。秋天的水比夏天更透明。早晨,秋天彌漫著來自遠方的氣味。這味道不知有多遠,是莊稼、果樹、河水和草地的混合氣味,在城裏也能聞得到。此味對於人,可叫作深刻或沉潛,離膚淺已經很遠。如果秋天和中年還膚淺,就太那個了。好在四季一直懂這個道理。如果大地不知好歹地裝嫩,會把人全嚇死。初秋隻是短暫的過渡色,叫作立秋和白露,而後中秋登場,所有的喜慶鑼鼓都會敲響,豐厚盛大。

春天喊我·綠袖子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貴,雨點像銅錢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賭徒出牌。

下班的人誰也不抱怨,這是在漫長的冬天之後的第一場天水;人們不慌張,任雨滴清脆地彈著腦門。在漫長的冬天,誰都盼著探頭一望,黃土濕潤了,雨絲隨風貼在臉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潑在街上,也灑不濕世界,請不來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著,浮泛腥氣,仿佛埋怨雨水來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總認為對方遲到於約會的時間。在猶豫的雨中,土地扭臉賭著氣,掙脫雨水的臂膀。那麼,在眼前已經清新的時刻,凹地小鏡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時刻,天地融為一體。如同夫妻吵架不須別人苦勸,天地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