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戈拉格用尖細的童聲唱察哈爾民歌。在牧區,如果兩個蒙古孩子在一起唱歌,會唱出和聲,我對此不理解。和聲需要專業培訓,需要有人寫配器,小孩怎麼會無由地唱出和聲呢?但確實聽到過。
就《烏尤黛》這首歌而言,次序的樂句幾乎是上一句的和聲。結實而單純的旋律,像一個花梨木的架子,可以放上去很多東西。但這個事不太容易說得清楚。
蝴蝶落在沒有開放的桔梗花上。蝴蝶好像對花說:“開不開?你不開我開,比你鮮豔。”
我忍不住想批評這隻蝴蝶,太驕傲。
桔梗花有藍色和白色的花朵,五角對稱旋轉。
在英文裏,桔梗叫“balloon flower”,直譯為氣球花。桔梗花瓣有鮮明的紋路,比楊樹葉子的脈絡還清晰。而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的紋路更清晰。它們倆可能正在比對紋路。
《桔梗謠》是高麗民歌,原產地江原道,後來傳遍世界。桔梗的根粗壯淡黃,是東北人愛吃的朝鮮小菜的原料。桔梗的中藥藥性為宣肺祛痰,而蝴蝶沒什麼藥性。
我小時候聽說,如果用捉蝴蝶的手捉東西吃,翅膀上的粉會讓人啞巴。哇!
馬站在淺淺的河水裏,水流過,圍繞碎銀子的水花。
馬喝水,而小馬吮吸它的奶。
小馬像剛生出來,尾巴帶著波浪,鬃毛也卷曲。
錫白色母馬的鬃毛,黑黑地披散下,遮住了眼睛。其他的馬在看小馬吃奶,這是莊嚴的儀式。
動物的母親沒有糖果,沒有玩具和新衣裳,隻有奶水,而母愛比人質樸。
元上都是一座大城市,馬克·波羅說它是中華帝國最美麗的都市,宮殿巍峨華麗,而今已蕩然無存。
這地方的“羊群廟石雕像”,純樸華美。
一個石人坐在交椅上,肩膀上刻著回環的纏枝花紋。這些枝條的繞轉方向有兩種手性,右手性與左手性。
植物學所說的手性(chirality)指植物生長的旋轉方向。貝殼、人和動物的毛發和人的指紋都有手性。
“任何一個非對稱生長因子都會導致螺旋的產生,如果螺旋達到一定程度,植物就不可避免地出現旋轉,其原因永遠是某種不等量生長。”(庫克:《生命的曲線》)藤纏樹一般是右手性,啤酒花是左手性,DNA的雙螺旋也是右手性。
石人的腦袋沒了,手裏捧的東西也被鑿掉,最奇怪的是他從肥碩的袍子裏探出兩隻小而尖的腳。
哈——紮布,你看他的手掌,軟而厚,平日藏在蒙古袍的袖子裏,唱歌時才拿出來。
“拿”是拿出歌聲和一切好東西。
他說:“麵對死亡,我並不懼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佩戴銀鞍子的駿馬,興高采烈地往前走哪。”
大師的話。
從中世紀以來,好像來自民間的藝術大師已經沒有了,哈紮布卻是一位。他的歌聲,哪裏是歌聲?承載著蒙古人的所有。
席慕蓉詩:“我折疊著我的愛\我的愛也折疊著我\我的折疊著的愛\像草原上的長河那樣宛轉曲折\遂將我層層地折疊起來。”(《我折疊著我的愛》)說盡了哈紮布的歌聲。
想,水晶在指尖光芒暈眩,而蝴蝶也盯著指尖。我隻好舉著這隻手指,走了很遠的路。
想,羚羊站在山岡,灌木角拆散流雲。
想,野花對誰仰起了臉龐?白的、藍的臉,也有紅臉,它們目不轉睛。
接下來想,從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衝桃花,岸坍漂過整株桃樹。坐轎子的桃樹戴著花朵,左顧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霧止息了野百合與田鼠的對決,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樹上,深邃千裏。
這像我對故鄉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後。
越過巴丹吉林沙漠,到達曼德拉山,會看到史前岩畫。
人們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關心的隻有一件事:顏料。
什麼顏料幾萬年不褪色?畫的內容,我認為很容易理解。你看,這個豐滿的人的肚子裏還有一個小孩,說明她是母親。她胸前一邊點一個點兒,乳房,當然是母親。駱駝雙峰之間有一個太陽,是什麼?有詩為證:大漠落日圓。
它們如兒童的畫作。人類的兒童時期的畫,稚拙、快樂。在鍍銀一般的寶藍的岩石上,刻畫橙黃的線條。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藍的對比色,兩者搭配舒服。
所謂樹樁,是被斬首的樹,是樹的遺骨或開裂的塚。
樹樁都很粗,年輪湮滅,長滿苔蘚。而它身邊尚細的白樺樹,像拉著手的兒童,驚恐地看樹樁,不肯離去。
或說,樹樁是祖母幹癟下垂的乳房,是懸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駱駝。
我見過老死、完整的樹,在四川海螺溝。巨大的、活了幾千年的樹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許多生物,小蟲呀、蜘蛛啊,老壽星多麼幸福。
在我老家,過去有挺多林場——樹林的屠宰場。現在沒了,因為沒樹了。人們抗著電鋸、唱著歌兒,殺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樹。伐樹的“伐”字其實挺可怕,比軍閥的“閥”嚇人。樹沒了,沙子來了;人搬走,大地荒蕪。
舊小說寫豪強,常用“動了殺機”。機是機心,而殺是人之惡念中最惡的一種,不止殺人,還殺動物,植物也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