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巴甘的蝴蝶(3)(3 / 3)

在下雨之前,樹枝把汁水提到了身邊,就像人們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它們揚著脖頸等待與雨水遭逢。我想,它們遭逢時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葉苞何以密密鼓脹。

路燈下,一位孕婦安然穿越馬路。我坐在街心花園的石椅上,周圍是戀愛的人。雨後的春花,花園中戀愛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過的黑黝黝的樹枝包圍了,似乎正準備一場關於春天的談話。樹習慣於默不作聲,但我怎能比樹和草更有資格談論春天呢?大家在心裏說著話。起身時,我被合歡樹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著合歡的枝,握著龍爪槐的枝,趴在它們耳邊說:“唔,春天喊我!”

屋簷下的簇簇青草,是一個家族。最高的草,是草媽媽,草芽——她的孩子們圍著母親探頭探腦,如同家屬院裏小蘭、二剛和小麗這些滴裏嘟嚕的兄弟姊妹。草媽媽腰身挺拔,像跳舞的維吾爾女人那樣舉臂,草孩子一看,心想,哎呀,快長吧!陽光真好。

對春天的到來,草們興奮了一個多月。它們聽遠處含糊不清的廣播,也擠在一起閱讀人們扔在地上的舊報紙。草家族感到人們對春天沒有特別的看法。報上是中東和北美的選舉,還有廣告。

“我們尊重春天。”草媽媽在說話的時候,手臂也不肯放下,怕錯過每一道陽光,“也尊重人們,他們看到草會高興的。就是說,咱們全家都要穿上綠綢子衣裳,不穿就不許出門,然後,伸開雙臂,像獻哈達一樣,表達對太陽和人群的好意。”

“可我們沒哈達。”草孩子說。

“那不要緊,”草媽媽安慰它們,“太陽已從我們的姿勢上看出來了,用喜悅感恩。盡管我們卑下。”

它們準備著,每天都在練習迎接春天的禮節。草沒有錢,它們原本想買一些貴重的禮物給太陽、春天和土地上的人們。

不過,草家族的孩子對自己的綠袖子特別自信,練習的時候,它們並攏手指,尖尖地伸出去,不斷伸出……蔥白·豆芽

北方秋季晾蔥,供一冬食用。蔥莖高而粗的較好,當然要實成。人們晾蔥,蒸發水氣,三五個聚成一束,將葉子挽成一個結。結也如髻,吾鄉叫抓髻,是老婦人腦後的疙瘩鬏。蔥們一束一束列於簷下。

我想起剛洗完澡的女人。她們在腋間端著塑料臉盆,裏麵有拖鞋、洗發膏等,臉麵紅潤光潔,頭發在額上挽一個髻,如秋天的蔥。

蔥與女人還有某些聯係,這種聯係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蔥,是誇讚女人的一雙美手。蔥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潔與凝脂感,水分盎然。

桑園的草被機器芟過,如剪平頭的士兵列隊坐在廣場上,等待一位大人物演說。最明顯的是,它們竟長得一模一樣,失去各式的發式與姿態,看著安靜。

在靠近回廊的草地上,幾棵豆芽長出來,真是可喜。豆芽長在綿密偃伏的雜草間,伸出兩瓣葉子,隻兩瓣,像嬰童舉起的兩隻手掌。豆芽的葉,厚而長圓,像裂開的豆瓣。黃豆在潮而黑的地下呆得太悶,鑽出來把身子晾幹。然而,它們打開身體後就合不上了,隻好生長。

不知是誰把豆子遺落在桑園,總之他是可敬的。而豆芽出土的姿態比草感人,胳膊攏在一起,手掌伸出,對陽光和明亮的世界祈禱。它不像草那樣漫不經心、像樹那樣世故。當然,這種生長姿勢在草坪上有些矯情,如表演,用港台話說是“秀一下”。但為什麼不秀呢?這是誕生,雖然是無人理會的誕生,也該是隆重的。豆芽兒們還很幼稚,當太陽升起來,把昨天露水的寒氣都驅走時,它們身上暖洋洋的,便以為太陽特地為自己散發光芒。於是,豆芽張開手掌,互相勉勵:別浪費陽光,難道你不知道它是為我們發出的嗎?

就這樣,它們捧著陽光,怕這些明亮的東西灑出來。除陽光外,豆芽好像還在等待什麼。什麼,是月光嗎?我很想把兜裏的什物掏出來,送給它們。喔,這是你的,給你,還有你。但我隻有鑰匙或月卡之類的東西,它們不需要。我在桑園找到了幾粒漿果,像枸杞大小,有紅的和黃的。把它們一粒一粒放在豆芽的手掌裏,漿果成了它們的臉。捧著這麼鮮豔的麵龐沉思,不也很好嗎?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瞅,豆芽好看極了。我覺得它們也滿意極了,就是這樣。

大地的秩序

我到南方,四月的青草已經從溝裏漫到溝外。不是暖和,是南方勤勞,油菜花並沒想成為攝影人的道具也隻好開放,它是錦繡大地明亮的筆觸,每一筆都是明黃。梵高如果到中國南方來,也會喜歡油菜花,挖個地窖住進去,邊畫油菜花邊喝苦艾酒。他去藏南會更愜意,不光有油菜花,還有空氣稀薄形成的氣泡似的藍天,梵高不必到法國尋找阿爾夜空的藍了,阿爾的藍,調子太深。

勤勞的南方,土地比人間更有秩序。南方的人民都是服裝設計大師,他們把作品從門口鋪到天邊,每一塊土地比布裁的還經濟,橫豎擺滿山川,隻留下細細的田梗給自己走。如果可能,他們甚至想在天上種點什麼,比如懸掛的吊蘭。這塊大地上種滿了秩序,第一季莊稼收了還有第二季。一個人生在南方農家,從小看慣滿川的莊稼,心裏長出兩個字: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