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樓,然後被放到床上。一間很大的老式房間,一個正燃燒著爐火的壁爐,還有一張巨大的有四根床杆臥床。本特幫他將已經浸濕了的衣服剝下來,替他摩擦、活絡經脈。另外一個男人也時不時地進來幫忙。從下麵傳來格蘭姆索普說話的聲音和高聲咒罵聲。然後是那個斜肩男人刺耳的破鑼似的歌聲。

蟲子們過來了要把你吃掉

在阿卡拉沼澤地的籬笆上……

鴨子們過來了要把蟲子吃掉

在阿卡拉沼澤地……

彼得勳爵在床上縮成一團。

“本特——那個——你還好嗎?不知怎麼謝謝你——這件事真是做得該死極了——你也睡一下——什麼?”

他慢慢陷入沉睡,古老的歌曲依舊在耳邊,帶著嘲弄,而且鑽入他的噩夢:

我們過來了要把鴨子吃掉

在阿卡拉沼澤地裏……

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為什麼……

當溫西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空中十一月蒼白的陽光照射在窗戶上。看起來迷霧似乎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現在已經消散殆盡。他躺了一會,意識迷茫,還沒想清楚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的,隨後大概過程自動浮上腦海,漂離的夢中殘片漸漸回來了,劫後餘生的感覺慢慢平複下來。他開始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極度疲乏,還有肩膀肌肉的酸脹。粗略地檢查了一下身體,腋窩下麵,從胸膛到後背,被救命的繩子環繞的地方已經一片淤青,疼痛難當。他一動彈,全身的疼痛都開始叫囂,所以他又躺回去,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門被打開,本特走了進來,他穿戴整齊,手裏拿著一個托盤,從裏麵飄來雞蛋和火腿的美妙味道。

“你好,本特!”

“早上好,大人!我想您也該醒了。”

“精神極好,謝謝——話說回來,為什麼是小提琴[ “精神極好”,此處的原文是as fit as a fiddle,fiddle是指“小提琴”。]?——除了感覺像是享受了一場粗暴的按摩,一個有著鋼筋鐵骨、鋼鐵般手指的人的按摩。你怎麼樣?”

“胳膊稍微有點酸疼,謝謝,大人。我很高興地說,這次災難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他把盤子溫柔地放到彼得勳爵已經做好準備的膝蓋上。

“很高興從那個該死的地方出來了,”他的主人說,“困了我那麼長時間,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本特,我知道現在再怎麼感謝你也沒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永遠也忘不了,是不是?好吧,我也不用不好意思了——非常感謝,本特。就是這樣。對了,昨天他們給你地方睡覺了嗎?我昨天晚上實在是起不來查看一下。”

“我睡得好極了,非常感謝,大人。”本特先生指向牆角那裏一張不用時可推到床下的裝有小輪子的矮床,“他們昨天要給我另外一個房間,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選擇跟您待在一個屋子裏,相信您能原諒,大人。我告訴他們我擔心您長時間泡在沼澤裏,會影響您的健康。另外我對格蘭姆索普先生也有所防備。我害怕他會認為我們來者不善,要是我們不在一起,我怕他會有什麼不利行動。”

“我倒不驚訝,本特。他是我見過的最凶惡的家夥。今天早上不得不跟他談談了——或者跟格蘭姆索普夫人談談。我發誓她肯定會告訴我們一些信息。”

“毫無疑問,大人。”

“可是,麻煩在於——”溫西嘴巴裏塞滿了雞蛋,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找到她。她那可怕的丈夫似乎對到這裏來的每一位穿褲子的人,都帶有極大的敵意。如果他發現我們居然與她交談,就像你說的,他私下裏會衝動地采取令人後悔的舉動。”

“很有可能,大人。”

“那麼現在,他肯定去巡視他可惡的老農場去了,我們可以趁現在與她聯係一下。一個奇怪的女人——該死的好女人。很好奇她對卡斯卡特做了什麼?”他沉思著說。

本特聰明地對這個複雜的問題不置一詞。

“那麼,本特,我想我應該起床了。我可不認為我們在這裏會受到歡迎。我對昨天主人的眼色可沒有任何幻想。”

“是的,大人。他對昨天把你送到這個房間來,可是發表了不少反對意見。”

“為什麼?這是誰的房間?”

“他和格蘭姆索普夫人的房間,大人。似乎是最舒服的一個房間,因為有一個火爐,而且床已經鋪好了。格蘭姆索普夫人則表現得很和善,大人。那個男人對格蘭姆索普說如果好好對待你,毫無疑問他可以獲得金錢上的補償。”

“哈,棒極了,已經抓住他的品性了,是不是?好吧,現在應該起床出發了。噢,老天!我全身都僵硬了!我說,本特,我還有衣服可穿嗎?”

“我已經盡量將您的衣服洗刷好弄幹淨了,大人,可是沒有達到我期望的樣子,但是我想您可以穿著回到裏德斯戴爾。”

“我猜街道上也不會十分擁擠。”他的主人說道,“現在我十分想洗一個熱水澡。有刮胡水嗎?”

“我可以從廚房那裏拿到,大人。”

本特放輕腳步走開,彼得勳爵嘀嘀咕咕,齜牙咧嘴地穿上襯衫和褲子,然後站在窗前巡視。像一般艱苦的農戶人家一樣,窗戶緊緊關閉,窗框間被塞上了厚厚的紙團,以防止它哢嗒哢嗒作響。他將紙團抽出來,將窗子推開,風呼啦啦歡鬧著吹進來,帶來了沼地的泥土味兒。他深深呼吸了兩口。畢竟能再一次看到太陽,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值得高興的事——像一根棍子一樣直挺挺地死在彼得壺中,這可太讓人厭惡了。他在那裏站了幾分鍾,為自己仍舊活著說了一聲感謝,然後開始把衣服穿齊。作為填充物的紙團仍然被捏在手中,當他準備將它投入火中的時候,一行字緊緊抓住了他的眼球。他把紙張展開,當他閱讀的時候,他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著,嘴巴以一種古怪而無法言說的方式張著。當本特帶著熱水返回的時候,就發現他的主人在那裏出神,一隻手裏拿著一張紙,另外一隻手裏拎著襪子,嘴巴裏低低地哼著巴赫一段晦澀的曲子。

“本特,”他的主人說,“毫無意外,我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傻瓜。一件事情就發生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卻沒有發現。我拿著望遠鏡到斯泰普利去尋找答案。我真應該被倒釘在十字架上,以治愈我的大腦貧血症。傑裏!傑裏!當然,你這個大傻瓜,這不是很明顯嗎?簡直就是個笨蛋。他為什麼不能告訴莫伯斯或者告訴我呢?”

本特先生向前一步,做出詢問狀。

“你看——你看!”溫西說,然後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笑聲,“噢!我的老天!噢!我的老天!塞到窗框裏讓其他人去尋找。正是傑裏會幹的事,簽寫了他名字的一英尺長的信,裝滿秘密, 放在如此惹人注意的地方,然後走開,保持騎士精神,沉默到底。”

本特將水壺放到臉盆架上,以防發生意外,然後上前拿著紙張。

這就是來自湯米·弗伯恩的那封消失了的信。

毫無疑問就是它。可以證明丹佛的證詞的證據。更進一步來說——是十三日那天晚上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不是卡斯卡特——是丹佛。

丹佛建議狩獵小組十月份來到裏德斯戴爾,他們八月份曾經在這裏度過了鬆雞獵季。丹佛趁著格蘭姆索普出門去買機器,十一點半之後偷偷摸摸匆忙出門,步行兩英裏穿過荒原來到這裏。丹佛粗心地將寫有他簽名的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一封重要的信件,隨手塞在暴風雨的晚上哢嗒作響的窗框裏去了。丹佛早上三點輕手輕腳地回家,像一隻有回家本能的雄貓,然後在花房門口絆到了卡斯卡特的屍體。丹佛,這個愚蠢的、認為英國紳士的名譽高於一切的家夥,頑固地選擇蹲監獄,也不向律師說明他那天晚上去了哪裏。因為丹佛的誤導而產生的謎團終於真相大白,當她投身於他兄弟的懷抱的那個難忘的晚上,她以為那個聲音是丹佛的。丹佛應付陪審團的那套貴族理論,不過是為了保護一個女人的名譽而已。

這些日子裏,精選組成的貴族委員會正圍桌而坐,“比照以前貴族刑事案件的審判過程,檢閱議院的議事錄,為了能更快地將丹佛公爵的案件提上審判日程,並且向議院報告他們由此可以得出怎樣更加適合的辦法”。程序是這樣的:由攜帶白色法杖的貴族將陳詞提交給陛下,告知陛下他們擬定的開庭日期;安排將威斯敏斯特的皇家美術館收拾妥當以備迎接審判;申請足夠的警力維持現場秩序和安全;請求陛下指定一位皇家總管大臣;通知所有被傳喚出庭的貴族們要穿著他們的長袍入場;每一位貴族都要將右手放在胸脯上,以自己的名譽宣誓,並做出判斷;議院紋章官以國王的名義宣布大家安靜——如此這般,沒完沒了。然而,就在這裏,被塞在窗縫裏的這張髒兮兮的紙張,如果被早點發現,這整個荒謬可笑的儀式就完全沒有必要舉行。

溫西在沼澤裏的冒險,現在還讓他膽戰心驚。他在床邊坐下來,失聲大笑,淚水卻肆意流淌。

本特先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默默地拿出一把剃刀——溫西直到最後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從誰那裏拿到的——在磨剃刀的皮帶上磨快刀片。

這時候溫西振作起來,走到窗前呼吸了兩口來自沼地的新鮮空氣。就在他這樣做的時候,一陣雜亂的喧囂聲傳入耳膜,然後他發現,就在下麵的院子裏,格蘭姆索普大踏步地走過狗群,它們一吼叫,他立刻就朝它們甩出一鞭子。忽然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窗戶,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恨意,溫西如同遭受到重擊一般,立刻縮回身子。

當本特給他刮臉的時候,他一直保持沉默。

彼得勳爵要麵對的談話是比較棘手的,在他看來,情況不容樂觀。他剛剛接受女主人的恩惠,而另外一方麵,丹佛現在的處境似乎變得不那麼讓人體諒。他本人在格裏德山穀下樓梯的時候大概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是如此下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