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瑪麗小姐能出現在我的單身漢基地,那是我莫大的榮幸。”律師走過來,說,“我那個房間已經二十年沒有招待過一位小姐了——哎呀,真的有二十年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瑪麗小姐說,“那我可不能再拒絕了。”

莫伯斯先生居住在斯塔波學校內一套讓人愉悅的房間裏。從窗子向外看,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花園,花園裏有整齊的小花床,還有叮咚作響的噴泉。整個房間保持了一種神奇的老式律師嚴謹的風格。餐廳裏的家具是桃花心木的,鋪著土耳其地毯,掛著深紅色窗簾。餐具櫃上陳列著一些精致的謝菲爾德盤子,還有一些瓶頸上雕琢著鍍銀標簽的細頸酒瓶。室內立著一個裝滿了大部頭牛皮法律書的大書櫃,壁爐架上麵掛著一幅一位麵貌嚴厲的法官的油畫。瑪麗忽然對這種樸實而嚴謹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風格感到一種由衷的感謝。

“我想我們不得不等伊佩先生一會兒,”莫伯斯先生說,看了看表,“他正出席旺戈和哈伯對《真理》的審訊案,已經進行一上午了——事實上,伊佩先生認為正午就可以結束的。一個有才氣的男人,伊佩先生。他為《真理》做辯護律師。”

“這對律師來說是個挑戰,是吧?”彼得說。

“報紙,”莫伯斯先生說,唇角帶著一絲隨意的表情,打趣地承認,“反對那些聲稱用同一種藥片可以治愈五十九種不同病症的人,旺戈和哈伯勸誘他們的一些病人在法庭上作證說明他們的治療是有效合理的。聽聞伊佩先生給了他們巧妙的一擊。他的這種善行對那些老婦人大有幫助。當他暗示她們中的一位應該向法官展示她的腿時,在法庭上引起一片轟動。”

“她展示了嗎?”彼得勳爵問。

“等待良機,我親愛的彼得,等待良機。”

“我懷疑他們是發神經了才找她作證。”

“神經?”莫伯斯先生說,“旺戈、哈伯他們的神經可是無與倫比的[ 出自《裘力斯·愷撒》(Julius Caesar)第三幕第一場。原文為“我像北極星一樣永恒,它的不可動搖的性質,在天宇中是無與倫比的”。]——采用一下莎士比亞的表達方式。但是伊佩先生不是那種可以隨便對待的人。我們很幸運能得到他的幫忙——哈,我想我聽到他的聲音了。”

一陣急促的上樓的腳步聲確實宣告了這位博學的辯護律師的到來,他一陣風似的闖進來,還戴著假發穿著長袍,一臉的歉意。

“非常抱歉,莫伯斯先生。”伊佩先生說,“最後我們都變得沒有精神了,很遺憾這麼說。我真的盡力了,但是老道森裝聾作啞,你知道,而且在行動時笨手笨腳的。——你好嗎,溫西? 你看起來像剛從戰場上回來。我們需要采取行動反擊誰嗎?”

“比那個好多了。”莫伯斯先生說,“很抱歉,隻是謀殺未遂。”

“好極了,好極了。”伊佩先生說。

“哈,但是我們不打算起訴他。”莫伯斯先生搖搖頭,說。

“真的!噢,親愛的溫西,你可千萬不要這麼做。你知道律師靠此生活。你妹妹?我在裏德斯戴爾沒有那個榮幸遇到你,瑪麗小姐,我相信你已經完全好了吧。”

“完全恢複了,謝謝。”瑪麗強調。

“帕克先生——當然,你的大名如雷貫耳。溫西沒有你可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我知道。莫伯斯,這些紳士是不是帶來了很多有價值的消息啊?我對這個案子有著極大的興趣。”

“那也不要現在說。”律師回答。

“確實,不能現在就說。現在那妙極了的小羊肉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原諒我嘴饞。”

“好的,好的,”莫伯斯先生愉快地說,“我們現在就開始吧。親愛的年輕人,恐怕我這老式的人拿不出適合你們年輕人喝的雞尾酒。”

“太好了,”溫西強調,“那會毀壞味覺,有損消化。這可不是英國人的習慣——在這種老式小房間裏這可是瀆聖行為。它源自美國——應該頒布禁酒令。這是為了迎合那些不懂得如何飲酒的人。上帝保佑,噢,您已經給我們準備了這麼好的葡萄酒了,有它在場還要談雞尾酒,簡直就是罪過。”

“是的,”莫伯斯先生說,“是的,這是一八七五年的拉斐葡萄酒,現在已經非常罕見了,非常罕見。我給五十歲以上的人展示——但是您,彼得勳爵,您的眼光不錯,完全有這個榮幸享用這瓶有您的年齡兩倍這麼長曆史的葡萄酒。”

“非常榮幸,先生。是我最喜歡的那種證明書。我可以看一下瓶子嗎,先生?”

“當然,當然——我們自己來就好了,謝謝,辛普森。午飯之後,”莫伯斯繼續說,“我會讓你們看一些真正古怪的東西。我的一個當事人前些日子去世了,給我留十二瓶四十七年的波爾多紅葡萄酒。”

“天啊!”彼得說,“一八四七年的,那肯定不能喝了吧,是不是,先生。”

“我非常希望不是這樣,”莫伯斯先生回答,“但是事實上確實不能喝了。太可惜了。不過這樣著名而古老的東西,不由得讓人生出一股敬意。”

“有體驗的人才會這麼說,”彼得說,“您知道,就像去看女神莎拉[指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國著名女演員。],聲音不再,青春不再,風韻不再——但仍舊是經典。”

“哈,”莫伯斯先生說,“我記得她那些輝煌的日子。我們老年人都有精彩的記憶,這也是一種補償。”

“太對了,先生,”彼得說,“您現在肯定積攢有足夠多的記憶了。但是那位老先生為什麼讓這樣的葡萄酒過期了呢?”

“費瑟斯通先生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莫伯斯先生說,“可是——我不知道。他可能非常聰明,不過有一個吝嗇鬼的名聲。他從來不買一件新外套,從來沒有休過假期,一直孤身一人沒有結婚,終其一生居住在一間黑暗、狹窄的房間裏,是一個無人委托訴訟的律師。但是他從他父親那裏繼承了大筆遺產,就放在那裏讓它不斷增值。這些波爾多是那個老人留下來的,老人死於一八六○年,那時候我的當事人三十四歲,他——我的意思是兒子——九十六歲的時候死的。他說即使完成預期的目標,那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所以他生活得像個隱士——什麼都不做,但是他計劃了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他有一本記錄詳細的筆記,包羅萬象,一天接著一天,這些幻想的記錄存在於他的筆記本中,但是他在現實中從來不敢嚐試讓它們真正實現。日記中描述了他與他夢想中的完美女人的幸福婚姻生活。每一個聖誕節和複活節,他都隆重地拿出一瓶一八四七年的波爾多放在桌子上,然後在樸素的晚餐之後,再莊重地撤走,完整未開。每一個聖誕節,他都誠摯地希望能夠在死後獲得幸福,可是,就像你看到的,他把一切幸福都拒之門外。他死後留下這句話:‘一生忠誠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做出任何嚐試。一個非常奇特的人,非常奇特——遠遠缺乏現代年輕人的冒險精神。”

“多麼奇怪和令人同情的人啊。”瑪麗說。

“可能他曾經渴望得到某個得不到的東西。”帕克說。

“噢,這我們可不知道,”莫伯斯先生說,“人們常常說夢中女郎也不會總是一場夢,但是他永遠不需要求婚。”

“哈,”伊佩先生活潑地說,“在法庭上看得越多,聽得越多,我就越傾向於認為費瑟斯通這樣做,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

“然後決定追隨他的腳步——這麼推崇他?呃,伊佩先生!”莫伯斯先生說著,吃吃笑了起來。

帕克先生瞥了一眼窗外,這時已經開始下雨了。

千真萬確,這一九四七年的波爾多已經是死物了,隻餘下古老的風味和餘韻縈繞四周。彼得勳爵手持玻璃杯,懸在空中。

“這就好像感覺一種激情達到了頂點,已經轉變為一種疲倦厭煩的情緒,”他說,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勇敢地麵對它的消失,然後放棄它。”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他把杯中剩餘的酒倒到火焰上,嘲笑般的笑容又回到他臉上,“‘我喜歡克萊夫的地方,就在於他不再活著——我有很多話要講,講的是關於死亡。’[ 埃德蒙德·克萊裏夫·本特利(Edmund Clerihew Bentley,1875—1956)創作的四行打油詩。本特利是英國小說家,也是這種四行打油詩的首創者,人們用他名字中間的“克萊裏夫”特指這種詩。這種四行詩句子長短不一, 以名人名字進行第一行詩句創作,每兩句押韻,內容通常是幽默的偽傳記。上文中的詩句原文為:What I like about Clive / Is that he is no longer alive / There is a great deat to be said / For being dead.]多麼短小精悍而意義深遠的四句話啊!——不管怎樣,關於這個案子,我們有很多事要告訴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