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主很幹脆地拒絕了雪茄,隨後陷入沉默。溫西給自己點燃一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同伴。他大約四十五歲,很顯然又粗魯又苛刻;飽經風霜,寬肩隆起,大腿又短又粗——像一條壞脾氣的叭喇狗。看來微妙的暗示對這個人完全不起作用,溫西決定采取更加直白的方式。
“說實話,格蘭姆索普先生,”他說,“我突然來訪,並不是毫無緣由。拜訪別人時要給自己找一個最好的借口,不是嗎?我本人十分高興能見到您——我的意思是即使沒什麼事情,我也十分願意來拜訪您。但是,事實上,我正在尋找一個年輕人——一個——我的一個朋友——他說他會來這一帶逛逛,我想恐怕我們倆錯過了。您看,我剛從科西嘉——一個有趣的城市,格蘭姆索普先生,但是說這話題就離題了——歸來。根據我朋友所說,我想他肯定一周之前就到達這裏了,發現我不在,真倒黴。但是他沒有留下名片,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不知道您是否碰巧遇到過他?一個高高的小夥子,有一雙大腳,騎著一輛挎鬥摩托車。我想他應該到這裏來過,呃,您看到過他嗎?”
農場主的臉開始扭曲,臉色因為激動變黑。
“你指的是星期幾?”他粗聲粗氣地問道。
“我想應該是上周三晚上或者周四早上,”彼得說,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馬六甲白藤手杖。
“我知道。”格蘭姆索普先生大聲咆哮,“——這個蕩婦。這些該死的女人幹的肮髒事。聽著,先生,那個鄉下佬是你的朋友?嗯,我周三周四在斯泰普利——你知道,是不是?你朋友也知道,是不是?如果那天我沒去,他就倒黴了,該死的!如果他被我抓到,我就把他扔進彼得壺[ 彼得壺即上文提到的沼澤地。]裏,一分鍾就足夠了,該死的!再讓我看到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的,我會拆了你們的每一根骨頭,讓你們去相互尋找。”
說出這些驚人之語的同時,他像一頭牛頭犬一樣伸手去抓彼得的脖子。
“最好不要這樣做,”彼得說著輕鬆地擺脫了他的鉗製,這讓對手大吃一驚;然後反過來緊緊地扭住了他的手腕,“這很不明智,您知道——像這樣謀殺一個小夥子。可惡的勾當,謀殺。驗屍,諸如此類事情。控方律師會盤根究底追問所有的細節,最後一個小夥子會將一根繩子套到你的脖子上。另外,你的這種方法太原始了。站好了,你這個笨蛋,要不我扭斷你的胳膊。覺得好點兒了嗎?好吧,坐下。別人向你打探些事情,你就以那種態度對付,在現在這個時代,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的。”
“滾出我的屋子。”格蘭姆索普先生惱羞成怒。
“當然,”彼得說,“我得感謝您讓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格蘭姆索普先生。很遺憾,你這裏沒有我朋友的消息——”
格蘭姆索普先生大喊一聲,一躍而起,直衝向大門,並且大喊“傑貝茲!”。彼得勳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而開始掃視整間屋子。
“這裏有些可疑。”他說,“這個家夥太野蠻了,他肯定知道些什麼,我想——”
他繞過那條長凳子,發現自己正與一個女人麵對麵相向——一大片陰影中一團模糊的白影。
“你?”她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喘息著說,“你?你是瘋了才會到這裏來。快,快!他馬上就會帶狗回來的。”
她將雙手放在他的胸部,急切地猛推他。然後,當他的臉在火光中露出來時,她發出一聲壓抑的尖叫,瞬間僵住了——類似於看到美杜莎的恐怖效果。
傳說中,美杜莎十分美麗,這個女人也很美,黝黑濃密的長發,飽滿潔白的額頭,整齊的眉毛下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大而豐滿的嘴唇——身段如此美妙,彼得即使在麵對六世世仇的緊張時刻,也會覺得自己的血液在沸騰。他的雙手本能地覆蓋住她的,但是她立刻掙脫了,開始往後退。
“夫人,”溫西說,努力讓自己恢複平靜,“我不是十分——”
他的腦海中現在翻騰著上千個問題,但是他還來不及想好怎麼開口,就聽到房子後麵傳來一聲長嗷,接著,一聲又一聲。
“快跑,快跑!”她急切地說,“狗!天啊,天啊。快走!我該怎麼辦?快走,如果你不想看到我被殺死的話。走吧,走吧,求你了!”
“聽我說,”彼得說,“難道我不能留在這裏保護——”
“你隻會害我喪命。”女人說,“快走!”
彼得將在學校受到的傳統教育拋開,抓起手杖就跑。當他撒開腿的時候,那些牲畜已經近在身旁。他掄開手杖擊向最前麵的一條狗,那條狗往後倒退,瘋狂咆哮。彼得之前遇到的那個人仍倚在門口,格蘭姆索普用嘶啞的聲音命令他抓住逃竄者。彼得正向那人靠近,人狗混戰即將開始,這時他忽然摔倒在門口。他爬起來繼續跑,同時聽到農場主大聲咒罵門口的人,而門口那人反駁自己無能為力,然後他又聽到女人極度驚慌的喊叫聲。他扭頭看過去,門口那人和那個女人,還有另外剛加入進來的一個男人,正在把那些牲畜趕回去,而且似乎正在勸說格蘭姆索普不要讓它們過去。看起來他們的勸慰取得了成效,農場主的臉色稍微好一點兒了,後加入的那人正在把狗趕回去,夾雜著鞭子的劈啪聲和狗吠聲,鬧成一團。女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惹怒了她丈夫,隨即遭到毆打,倒在地上。
彼得移動腳步準備往回走,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他回去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他停下腳步看著她,直到她自己爬起來,用披巾擦掉臉上的血跡和髒汙,走進屋子。農場主掃視四周,朝彼得晃了晃拳頭,跟著她進了屋子。傑貝茲將狗趕到一起往回走,彼得的新朋友又倚回到大門上。
直到格蘭姆索普夫婦關上房門,彼得才掏出手帕,在暮色四合中小心地向那個人招招手,後者終於離開了大門,慢慢向他走過來。
“非常感謝,”溫西誠懇地說,塞了一些錢給他,“我恐怕無意中製造了麻煩。”
這個男人看看錢,又看看他。
“這是老爺對待前來拜訪夫人的人的方式,”他說,“如果你不想對她的死負責,最好離這個地方遠點兒。”
“我說,”彼得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一個騎著摩托車的年輕人在附近閑逛過,時間大概是上星期三左右。”
“星期三?沒有。那大概是主人去斯泰普利的時候,然後他去了買機器。哈,沒有看到。”
“好吧。如果你發現了這樣的人,請及時通知我。這是我的名字,我住在裏德斯戴爾。再見。再次感謝。”
那人從他手裏拿走了名片,轉身懶懶地走開了,連聲再見都沒說。
彼得勳爵慢慢往回走,大衣領子豎了起來,帽子蓋到了眼睛處。這電影般戲劇性的一幕讓他的邏輯思維完全陷入混亂,他試圖將思路理清。
“首先,”他自言自語道,“格蘭姆索普先生。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毫不猶豫的人,強壯魁梧,好攻擊,不友好,冷淡,專製——因為妻子極其漂亮,所以妒忌心強。上星期三在斯泰普利,上星期四買了機器——門口的那個人已經證實這一點,另外,這是個強有力的不在場證明——因此,就算騎挎鬥摩托車的神秘朋友在那裏,他也遇不到。假設他來過這裏,那麼他的目的很明顯。這兒還有一個有趣的問題。他為什麼要騎著挎鬥摩托?這可不是個很好的旅行工具。好極了。如果我們的朋友是來追求格蘭姆索普夫人的,那麼很明顯他沒有得手。這也好極了。”
“第二,格蘭姆索普夫人。天啦,獨一無二的人。”他暫停思索,回想了一下那令人顫抖的一幕,“現在讓我們假設‘十號’是為此目的而來的。哦,格蘭姆索普夫人非常懼怕她的丈夫,他隻要有一點兒生疑就會打她。我真想去——但我隻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你能為這可憐的夫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離她遠點兒。希望那裏不會發生謀殺案,一次一樁就足夠了。哦,我想到哪兒了?
“對——呃,格蘭姆索普夫人肯定知道一些事情——而且認識某個人。她把我誤認為某個人,對她而言此人絕對不應來格裏德山穀。那麼,我跟格蘭姆索普說話的時候,她躲在哪裏?她不在屋裏。或許是那個小孩跑去通知她的。不,應該不是,我告訴過那個小孩我是誰。啊哈,等一下。我弄明白了嗎?她看向窗外,看到了一個穿著舊的柏帛麗大衣的家夥。‘十號’就是那個穿著舊的柏帛麗大衣的家夥。現在假設她把我當成了‘十號’,那麼她想幹什麼呢?她聰明地選擇避開——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傻子會再次出現。然後,當格蘭姆索普跑出去喊養狗場管理員的時候,她捏著自己的小命出來警告她的——她的——我們可以大膽地假設那是她的情人嗎?——讓他快點走。她發現來的不是她的情人,隻不過是個不請自來的笨蛋——恐怕我是的——一個危及她生命安全的新的危險。她告訴這個笨蛋要保住自己和她的性命的最好辦法就是快點走,笨蛋走了——當然有點兒狼狽。這出迷人的戲劇的下一幕即將開始——什麼時候呢?我十分期待。”
他在原地跺了一會兒腳。
“但是,”他又開始自我反駁,“這仍然不能解釋‘十號’在裏德斯戴爾的行為。”
直到這次徒步旅行結束,彼得依然沒有得出什麼實質性的結論。
“不管怎樣,”他對自己說,“隻要不危及她的生命,我一定要設法再見格蘭姆索普夫人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