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有回答,更慵懶地靠在大門上,深吸一口氣。他穿著粗糙的外套和馬褲,裹腿上沾滿了肥料。

“當然,到季節了,是不是?”彼得說,“我敢說,這對羊兒來說可是個好天氣,它們有厚厚的羊毛保暖。”

那人將稻草移開,朝彼得右腳的方向吐了口痰。

“你在沼澤地裏丟過很多家畜嗎?”彼得再接再厲,漫不經心地將門閂拔掉,斜靠在那人的對麵,“你這房子的圍牆砌得很不錯。呃,如果你晚上想跟朋友在這附近逛逛,黑糊糊的會不會有點兒危險啊?”

那人又吐了口唾沫,將帽子拉低,蓋住整個前額,然後簡短地回答:“你想幹什麼?”

“哦,”彼得說,“我想拜訪一下——拜訪這座農場的主人。我是附近的鄰居。這可真是一個荒涼的小鄉村啊,你不覺得嗎?他現在在家嗎?”

那人嘟噥了一句。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彼得說,“發現你們約克郡人都這樣友好和好客,真是令人快慰至極。什麼?不管對方是誰,會請人在火爐邊一起烤火,諸如此類。對不起,你知道嗎,你斜靠在門上,我沒法打開。我相信,你純粹是疏忽了,你隻是沒意識到你站的位置扼住了門。這座房子太有吸引力了,不是嗎?如此荒涼、陰暗,沒有爬著藤蔓植物、種有小朵薔薇的門廊。是誰住在這裏呢?”

那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溫西一會兒,回答道,“格蘭姆索普老爺。”

“哦,是他嗎?”彼得勳爵說,“我正這麼想。正是我想見的人,農場主的典範。不管走出多遠,隻要還呼吸著約克郡北區的空氣,就會聽聞格蘭姆索普先生的大名,‘格蘭姆索普老爺的黃油是最好的’,‘格蘭姆索普老爺的羊毛從來不會結成團’,‘格蘭姆索普老爺的豬肉入口即化’,‘愛爾蘭的燉肉來自格蘭姆索普老爺農場的母羊’;‘肚子裏有格蘭姆索普先生的牛肉,永遠——永遠不會憂傷’。能與格蘭姆索普老爺見上一麵是我畢生的心願。毫無疑問,你肯定是他的忠實追隨者和得力助手。你肯定是清晨從床上一躍而起,在幹草的芬芳中給母牛擠奶;當夜幕降臨,趕著眼神溫柔的羊群從山上歸來;而當壁爐中的紅焰熊熊燃起的時候,會趴在床頭給你可愛的小孩講述古老的傳說!多麼美好的生活啊,盡管在冬天顯得有點兒瑣碎而單調。讓我們握握手吧。”

不知道那人是被這詩歌般的語言打動,還是因為即將消退的光線還不是太昏暗,他還能夠看清彼得手中硬幣的金屬光澤,總之,他總算是從大門那裏挪開了一點點。

“十分感謝,老兄,”彼得說著快速從他身邊走過,“我在這屋子裏就能找到格蘭姆索普先生嗎?”

那人沒回答他,直到溫西沿著石板路走了大約十二碼,才喊出一聲,但並沒有轉身。

“老爺!”

“老兄,什麼事?”彼得轉過身來,和藹可親地問道。

“或許他會對你放狗的。”

“是嗎?”彼得說,“忠實的獵狗歡迎浪子的歸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好久不見了我的兒子’。喜極而泣,哽咽難言,成堆的啤酒提供給高興的佃農們,人們圍爐狂歡,直到房椽上的鈴鐺和烤火腿都滾落到地上一起歡樂。晚安,可愛的王子,[《哈姆雷特》中的對白。]直到牛群回圈,直到野狗在耶斯列吃掉耶洗別的屍體,[ 據《聖經·列王紀》的記載,耶洗別為古以色列亞哈王的妻子,被人從窗口扔出活活摔死,屍體未及埋葬即被野狗吃盡。“耶洗別必在耶斯列田裏被狗所吃,無人葬埋。”]每一個雪白冬日離去的時候,都會迎來一個新的春天。[出自英國詩人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的《阿塔蘭忒在卡裏頓》(Atlanta in Calydon)]我猜想,”他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他們剛剛喝完茶。”

當彼得勳爵快要到達農場門口的時候,他的情緒開始高漲。他喜歡這樣的拜訪。他喜歡偵探工作,這種喜歡就像有時生活顯得窮極無聊,他有可能以另一種心態或身份沉溺於印度大麻一樣——因為它的刺激性特征——但他還是缺乏偵探的基本氣質。來拜訪格裏德山穀,他並沒抱多大的期望,否則,他很有可能盤查出所有他需要的信息,方法就是向門口那個鬱鬱不樂的男人精心地展示一下自己的財氣。帕克很有可能這樣做,他做偵查工作是有報酬的,而不管是他的自然天賦還是後天——在巴羅因弗內斯文法學校——所受的教育,都不會促使他迷失於不合理想象的細枝末節中。而對於彼得來說,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個由枝節問題組成的有趣的迷宮。他是一位精通五六種語言的讓人尊敬的學者、懂得欣賞並且還有些表演技巧的音樂家、毒理學專家、善本收藏者,還經常出入各種社交場合,是一個感覺論者。他可以在星期日中午十二點半戴著大禮帽、穿著雙排扣禮服在海德公園邊散步邊閱讀《世界新聞》。他對於未解事物有著強烈的激情,會到大英博物館尋找晦澀的小冊子來研究所得稅收稅員的情感史,以此來對比自己的情感走向。照此看來,約克郡的農場主習慣性地對偶然出現的路人放狗,這種問題對他來說也是迷人的,需要他親自深入調查。當然,結果是未知的。

第一次敲門沒有得到回應,彼得勳爵再接再厲又敲了一次。這一次裏麵有了動靜,一個粗暴的男人的聲音大聲說:“啊,進來,該死的,你可以進來——該死的。”伴隨著東西掉落或者被扔掉的砰砰聲。

門被打開了,開門的卻意外是一個大約七歲的小女孩,雖然長得黑黑的,但很機靈可愛,扔過來的投擲物擦著她的胳膊飛過。小女孩戒備地堵在門口,直到同樣的聲音再次不耐煩地咆哮:

“是誰在外麵?”

“晚上好,”溫西摘下帽子,出聲招呼,“請原諒貿然來訪。我住在裏德斯戴爾。”

“什麼?”那個聲音蠻橫地說。越過小女孩的頭頂,溫西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坐在一個巨大的壁爐旁邊抽煙的男人的輪廓。屋裏沒有開燈,但是有爐火,因為窗戶很小,所以整個屋子顯得很昏暗。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屋子,但是煙囪對麵一條高高的有背長凳阻隔了空間,使得整個屋子後麵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我可以進來嗎?”溫西問。

“如果你一定要進來,那就進來吧,”那個男人無禮地說道,“關上門,該死的,你在看什麼?到你媽那裏去,讓她教教你禮儀。”

看起來似乎是嚴於律人寬鬆待己的典型。小女孩迅速消失在長凳後麵的黑暗中,然後彼得走了進來。

“你是格蘭姆索普先生嗎?”彼得有禮貌地問道。

“如果我是,怎麼樣?”這個農場主反駁道,“我沒必要對我的名字感到羞愧。”

“當然,”彼得說,“還有您的農場。真是個讓人愉快的地方,不是嗎?我是溫西,彼得·溫西勳爵,事實上,是丹佛公爵的弟弟。很抱歉打擾您——您現在肯定忙於看管牧場的羊群或者其他的事情——但是我想您應該不會介意我在這附近走走。這可真是一座偏僻的山村啊,我想認識一下新鄰居,所以就走到這裏了。您看,我習慣待在倫敦,那裏到處都是人。我想這裏肯定很少有陌生人經過,是吧?”

“沒有。”格蘭姆索普先生斷然地說。

“哦,或許這樣也好,”彼得勳爵繼續說,“會讓一個人更加關注自己的家庭。我總是認為在倫敦你會看到太多的陌生人;做任何事或談論任何話題,都不像在家裏那樣——舒適。您已經結婚了,是嗎,格蘭姆索普先生?”

“該死的,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啊?”農場主再次咆哮,臉上凶狠的表情讓溫西看起來十分緊張,忽然想起了前麵那人提到的看門狗。

“哦,沒什麼事,”他回答,“我隻是以為剛才看到的那個迷人的小姑娘可能是你女兒。”

“如果我認為她不是,”格蘭姆索普先生說,“那麼,我會掐死這個婊子和她媽。對此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事實上,這個話題隻不過是用來打開話匣子的客套話,但是似乎完全偏題了,這讓自詡很健談的溫西頗受打擊。他采用了對付多數男人的手段,拿出一支雪茄遞給格蘭姆索普先生,暗自想道:“那個女人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