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的女兒也非常害怕

這個女人看起來也是蒼白沒有血色的。

——《朝聖者的進程》

本特先生星期三早上將帕克的信拿給躺在床上的彼得勳爵。房子裏十分安靜,所有人都去參加正在北愛林頓進行的治安法庭審訊了。這次審訊完全是形式上的,但是似乎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出席才算合適。當然,老公爵夫人也出席了——她快速來到她兒子的身邊,並且積極地要為大家提供住宿,但是年輕的公爵夫人似乎認為她婆婆顯得過於精力充沛而不夠尊貴。沒人知道如果這件事交給她,她會打算怎麼做。她或許會接受報紙記者的采訪吧。在這樣的關鍵性時刻,一位妻子的正確做法就是站在她丈夫的旁邊支持他。瑪麗小姐病倒了,對這個沒什麼可說的。如果彼得選擇穿著睡衣繼續抽煙,而他唯一的哥哥正承受著輿論羞辱的壓力,那麼這是唯一可以料想到的事情。彼得很像他的母親。那些古怪的血統如何融入這個家族的,老公爵夫人無從想象,她出生於漢普郡一家望族,他們家肯定有些外族血統。她對自己的本分很清楚,而且正在這樣做。

彼得勳爵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是看起來相當疲累,似乎睡覺的時候也在偵查案情。本特先生仔細地幫他穿上一件鮮亮的東方長袍,然後把盤子放在他的膝頭。

“本特,”彼勳爵有點兒煩躁地說,“你的咖啡是這個讓人不快的地方唯一我能忍受的東西。”

“謝謝,大人。今天早上天氣又變冷了,但是沒有下雨。”

彼得勳爵皺著眉頭看著那封信。

“信裏說了什麼事情嗎,本特?”

“沒什麼緊急的事,大人。下周諾斯伯裏大廳——弗利特懷特先生的圖書館——有一場拍賣會,一本卡克斯頓版的《戀人的懺悔》[ 《戀人的懺悔》(Confessio Amantis),十四世紀英國著名詩人約翰·高爾(John Gower)的代表作,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一四八三年卡克斯頓出版社出版的版本是比較古老的善本。]——”

“說這些有什麼用,天知道我們會被困在這個地方多長時間。我隻希望埋頭於書本而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犯罪事實。你把那些樣本寄給盧伯克了嗎?”

“是的,大人。”本特輕輕地說。盧伯克醫生就是那位“善於分析的先生”。

“必須要有事實證據,”彼得勳爵說,“事實。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就總是討厭事實,覺得它們令人厭惡、難以理解、頑固。”

“是的,大人,我母親——”

“你母親,本特?我都不知道你有母親。我總是想象你就是設定好了的,可以這麼說。請原諒我,本特。我太無禮了。請繼續。”

“沒關係,大人。我母親現在住在肯特郡——靠近梅德斯通。已經七十五歲了,先生,而且在她這個年紀看來相當有精神。我是七個孩子當中的一個。”

“這是一項偉大的發明,本特,我再清楚不過,你很特別。請原諒我打斷你,你正在告訴我關於你母親的事情。”

“大人,她總是說,事實就像母牛,如果你總是以一副苦大仇深的麵孔看著它們,它們就會跑遠。她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婦人,大人。”

彼得勳爵興奮地張開雙臂,但是本特先生因為太訓練有素了,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事實上,他正準備去磨剃須刀。彼得勳爵忽然猛地跳下床,快速衝進浴室。

這時他激昂地提高聲音:“來到這片金黃的沙灘上,”然後感覺有點兒普塞爾[ 普塞爾(Henry Purcell,1659—1695),英國作曲家,曾任查理二世國王弦樂隊的作曲師,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管風琴師。]的味道了,他繼續唱,“我希望借著愛情的力量飛翔。”憑著這股振奮的精神,他打破常規,在浴缸裏加了幾加侖涼水,精神飽滿地給自己衝了個澡;匆忙擦拭之後,又一陣風似的從浴室裏衝出來。過於毛躁的結果就是嘭的一聲,脛骨撞在樓梯旁一個大橡木箱子上——事實上,箱蓋因為撞擊砰地打開又關上了。

彼得勳爵停下來,嘀咕著咒罵了兩句,用手掌輕揉著自己的小腿。然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放下毛巾、肥皂、海綿、洗澡用的絲瓜筋、浴刷和其他洗浴用具,輕輕地抬起箱蓋。

就像《諾桑覺寺》中的女主人公一樣,[ 《諾桑覺寺》是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的作品,當中的女主人公伊麗莎白決定在她居住的屋子中來一場探險,她在一個神秘的老舊箱子中找到一卷神秘的手稿,在白天明亮的陽光下卻發現那不過是洗衣店的單據。]他希望在裏麵找到真正可怕而不單單是隻有外表看起來很神秘的東西。像她一樣,確實找到了,不過是一些床單和被罩整齊地疊放在箱子底部。這些發現可不能讓人滿足,他小心地抖開最上麵的床單,對著從走廊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仔細檢查了幾分鍾。就在他剛剛物歸原處的時候,一聲微弱的喘息聲傳進耳朵裏,他嚇得幾乎要跳起來。

他妹妹悄無聲息地站在近旁,他完全沒有聽到她到來的聲音。她穿著晨衣站在那裏,雙手緊握於胸前,藍色的眼睛慢慢睜大直到看起來似乎是黑色的,膚色看起來跟她金灰色的頭發接近。溫西越過手裏抓著的床單盯著她,她臉上的恐慌像感染一樣襲上他的臉。恐慌源於神秘的血緣相像在兩張臉上蔓延。

彼得感覺自己像傻子一樣呆呆地盯著妹妹,但是他知道,事實上他瞬間就恢複正常了。他將床單扔進箱子裏,站起來。

“早上好,波莉,可憐的孩子,”他說,“你這些日子都躲在哪兒啊?這是我回來之後第一次看到你。看看你都瘦了。”

他用胳膊環住她,感到她瑟縮了一下。

“出了什麼事?”他問,“你過得好嗎?可憐的孩子。聽我說,瑪麗,我們從來都沒有好好互相看看,但是你是我妹妹。你有麻煩了嗎?我能不能——”

“麻煩?”她說,“哦,笨蛋彼得,我當然有麻煩。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殺了我的未婚夫,然後又把我哥哥抓起來了嗎?這些麻煩還不夠嗎?”她笑了,這時彼得忽然覺得她說起話來像一本凶殺小說裏的人物。接下來她的語氣變得自然一些了,“是的,彼得,事實上——我頭疼死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你在找什麼?弄出這麼大的聲響,我出來看看。我還以為是門發出的巨響。”

“你最好再回床上躺躺,”彼得勳爵說,“你會感冒的。不明白為什麼你們女孩子在這該死的凍死人的天氣裏要穿得這麼單薄?你不要擔心,一會兒我就去看你,我們倆好好聊聊。”

“別在今天——別在今天,彼得。我想我快要瘋了。”——這一次是情感小說中的人物,彼得想——“他們今天要審問傑拉爾德嗎?”

“不是嚴格的審判,”彼得說,一邊溫柔地強迫她回房間,“隻是形式上的,你知道。隻是地方法官聆聽指控,然後老莫伯斯站出來說他隻需要正式的證據,因為他得將這些告訴辯護律師。辯護律師是比格斯,你認識的。接著他們聽取逮捕證據,莫伯斯說傑拉爾德保留辯護權。然後要等到大陪審團的審訊令下來,很多廢話!我想最早也要到下個月。你要振作起來,那時候要出席的。”

瑪麗開始戰栗發抖。

“不——不!我就不能不再管這個事嗎?我根本不能再出席了。我會病倒的。我覺得太可怕了。不,不要進來。我不想讓你進來。打鈴叫艾倫進來。不,走開,走開!我不想讓你進來,彼得。”

彼得猶豫了,有點兒驚慌。

“如果您願意我插嘴,最好不要,大人,”本特的聲音在彼得耳邊響起,“那隻會引起歇斯底裏,”他加了一句,然後將他的主人輕輕扯離房門口,“這會給雙方都帶來痛苦,而且會帶來負麵的結果。最好等老公爵夫人回來再說。”

“對極了。”彼得說。他轉回來要撿起他的洗浴用品,但是已經被收拾好了。他再一次打開箱子的蓋子。

“你說你在那條裙子上發現了什麼,本特?”

“沙礫和細沙,先生。”

“細沙。”

裏德斯戴爾小公館後麵的沼澤地無限寂寥地向遠處延伸,遍地的石南花色澤灰暗,濕漉漉的,小小花蕊也是暗淡沒有色彩的。現在是下午六點,但是在這裏看不到璀璨的落日景象,隻有一片灰白色在厚重的天幕下由東向西移動。彼得勳爵在沼澤地搜尋了很久,希望能找出騎摩托車的人的蹤跡,但是一無所獲。“真希望帕克在這裏。”他咕噥著,恨恨地沿著一條羊腸小路走下去。

他現在前往的地方不是小公館,而是距離它兩英裏半的一處農舍,名叫格裏德山穀。它位於裏德斯戴爾村莊的正北方,那是沼地邊緣一個荒僻的地方。農舍就坐落在土地肥沃的山穀間,兩邊長滿了茂盛的石南花。小路從威麥靈高地蜿蜒而下,繞過一個小型沼澤地,橫過裏德河,再延伸大約半英裏就會直接到達農場。彼得並沒抱多大希望從格裏德山穀獲悉什麼信息,但是又覺得悶悶不樂,想要不遺餘力地踏遍這個地方。他私下覺得,摩托車肯定是沿著高速路行駛的,雖然帕克的調查顯示的情況不是這樣。或許摩托車直接駛過芬頓,根本未作停留,也沒引起人們注意。而且,他說過會搜查附近地區,而格裏德山穀在此範圍之內。他停下來,重新點燃煙鬥,然後繼續平緩地前行。每隔一定的路程,小路上就會出現結實的白色標杆,周圍圍以籬笆。沿著標杆似乎可以走到穀底,因為往左邊幾碼的地方地麵凹凸不平,雜草叢生,中間是一片黑色的沼澤,任何比鶺鴒重的東西掉到裏麵都會隻餘下一連串的小氣泡。溫西的腳下躺著一個已經被踩扁了的空的沙丁魚罐頭盒,他彎腰撿起來,甩手使勁扔進沼澤地。罐頭盒落地時發出像濕吻般的聲音,隨後消失在遠處。這種本能的反應立即刺激了正處於沮喪中、正沉溺於猶豫中的人,彼得憂傷地斜倚在籬笆上開始放任自己浮想聯翩:(1)希望破滅之後的空虛寂寥;(2)人類的性情不定;(3)初戀情人;(4)理想主義的衰退;(5)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後果;(6)嬰兒潮之後的生育控製;還有(7)自由意誌論的荒謬。不管怎樣,現在是他的情緒低落期。想完這些,彼得覺得自己的腳都凍得發麻了,胃裏空落落的,而他還有幾英裏的路要走。他踩著滑溜的小石頭越過那條小河,來到農場門口。大門不是那種普通的五道木柵欄的門,但看起來堅硬、結實。一個男人斜靠在大門上,嘴裏叼著一根稻草。溫西走近的時候,他也沒有要打招呼的意思。“晚上好,”最後這位貴族隻好揚起輕快的聲調,一邊將手放在門閂上,“這鬼天氣實在太冷了,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