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泥漬和血跡

萬物都有所歸,但是給我血……我們說:“在這裏,給你血!”這是一個事實,我們毫不避諱。毫無疑問……你知道,我們都是嗜血的。

——《大衛·科波菲爾》

“迄今為止,”當他們追尋著“十號先生”的蹤跡艱難地穿過那片小樹林的時候,彼得勳爵說,“我總是認為,犯罪的人在匆忙之中落下個人飾品中的小物件,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蹤跡——瞧瞧這個人,將東西落在了被踩壞的菌子上——這隻是偵探小說作者為了編造故事而虛構的。我想,關於我的工作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呃,你從事這個行業還沒有多長時間,不是嗎?”帕克說,“另外,我們還不知道這塊貓形鑽石是不是凶手的。或許它是你的家族中某個成員的飾品,已經被丟失在那裏很多天了。或許它屬於這個地區的某個人,或者就是上任房客,而它已經躺在這裏很多年了。這斷掉的部分應該是我們的朋友——我想是的。”

“我會問一下我的家人的。”彼得勳爵說,“我們也可以在村子裏調查一下是否有人曾經尋找過一隻貓——由上好的寶石製作而成的貓。這不是那種丟了也無所謂的東西——我完全找不到他的蹤跡了。”

“好極了——我找到了。他被樹根絆倒了。”

“活該。”彼得勳爵挺直了脊背,惡狠狠地說,“我說,從人類的生理結構來說,他們可不大適合做偵探工作。如果人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或者膝蓋上長著眼睛,那或許更實用一些。”

“從生物進化的目的論來看,這可有很多內在的困難。”帕克平靜地說,“噢,我們到了莊園的圍籬帶了。”

“他肯定是從這裏翻越過來的。”彼得勳爵指著一處頂端被弄壞了的圍籬說,“這個凹痕是他跳下來時腳後跟的著地處,而這裏是手掌和膝蓋留下的痕跡。嘿,幫一下忙,老兄,可以吧?謝謝。這裏有個舊的斷口,我看,縣裏的蒙塔古先生應該考慮一下好好修整修整他的籬笆了。‘十號’的外套被籬笆扯破了,這裏留下了一塊柏帛麗[ 柏帛麗(Burberry),英國的一個著名服裝品牌。也指一種布料,可防水。]布片。好運氣!那邊有個深深的潮濕的大坑,我現在就下去看看。”

滑行時弄出的擦撞聲表明他已經行動起來了。帕克被無情地拋棄了,他環顧四周,發現他們距離大門隻有一百碼左右的距離。他從這裏走開了,正好遇到了從棚屋裏出來的獵場看守人哈德羅。

“打擾一下,先生,”帕克對他說,“星期三晚上你有沒有發現偷獵者的蹤跡?”

“沒有,”看守員回答道,“我連一隻死兔子都沒看到。我估計是那位小姐聽錯了,我聽到的那聲槍聲應該是上尉被槍殺時傳出的槍聲。”

“可能是這樣。”帕克說,“你知道那邊的籬笆頂部被弄壞多長時間了嗎?”

“有一兩個月了。應該找人把它修好,可是修理工病了。”

“我想,大門晚上是鎖起來的吧?”

“是的。”

“任何人要進來都得叫醒你才行吧?”

“是的。”

“我猜,星期三你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在籬笆外徘徊閑逛吧?”

“沒有,先生。但是我妻子有可能看到。嘿,女人!”

哈德羅夫人被叫到了門口,一個小男孩攀著她的衣裙。

“星期三?”她說,“沒有,我沒看到什麼人在那兒閑逛。我要留神是否有人踩踏草坪,但是這裏是個偏僻的地方。呃,約翰,那天倒是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經過。”

“騎摩托車的年輕人?”

“我想是的。他說他的車胎被紮破了,向我要了一桶水。”

“他就說了這些嗎?”

“還問了我這個地方的名字,這是誰的房子。”

“你告訴了他丹佛公爵住在這裏嗎?”

“是的,先生。他說他猜肯定有很多先生在這裏打獵。”

“他說過他要去哪裏嗎?”

“他說他是從威爾戴過來的,要到庫姆博地去。”

“他在這裏待了多長時間?”

“大約半個小時。然後他發動了摩托車,摩托車一顛一顛地朝著芬頓的方向駛去了。”

她指向右方,彼得勳爵正在那邊的路中間打著手勢。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同大多數人一樣,她描述人物的基本特征的能力比較差,隻記得那個人很年輕,高高的,不黑也不白,穿著騎摩托車的人經常穿的長外套,腰間紮著腰帶。

“是個紳士嗎?”

哈德羅夫人猶豫了一會兒,帕克在心裏已經把這個陌生人界定為“絕對不一般”了。

“你是否碰巧記下了他的車牌號碼?”

哈德羅夫人當然沒有記住。“但是他的摩托車有個挎鬥。”她補充道。

彼得勳爵打手勢的幅度加大了,帕克先生趕緊跑過去跟他會合。

“快點兒,不要再閑話家常了。”彼得勳爵不分青紅皂白地說道,“這是一道漂亮的深溝。——

從這樣一道深溝上方,

當輕柔的微風溫柔地輕吻著樹木,

安安靜靜地從這樣一道深溝上方拂過,

我們的朋友,我想,要爬上特洛伊的城牆,

並且擦掉他靈魂上的汙泥。[ 此處溫西將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一段內容加以改造,用以形容當時的情景。]

——看看我的褲子吧。”

“這邊有攀爬的痕跡。”帕克說。

“是的。他站在溝裏的這個位置,一隻腳踏在籬笆壞掉的地方,一隻手抓住上方,用力把自己抻了上去。‘十號’必定異常高大、強壯有力而且行動敏捷。我的腳都抬不到那個位置,更不用提他的手抓住的那個地方。我五英尺九英寸高。你能夠到嗎?”

帕克身高六英尺,伸長手臂隻能挨到坑頂的位置。

“我或許可以做到——如果哪天發揮得好的話,”他說,“為了某個適當的目標,或者因為受到了適當的刺激。”

“就是這樣的,”彼得勳爵說,“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十號’特別高大強壯。”

“是的。”帕克說,“稍微有點兒遺憾的是,就在剛才,我們還假設這個人異常矮小瘦弱,不是嗎?”

“噢!”彼得說,“好吧——好吧,就像你所說的,這確實有點兒遺憾。”

“好吧,我們現在來理清一下思路。我猜他應該沒有同謀在下麵給他提供幫助吧?”

“沒有,除非他的同謀沒有腳或者會隱形術。”彼得勳爵指著這裏僅有的‘十號’的腳印說,“另外,在黑漆漆的夜晚,他是怎麼直接摸到壞掉的籬笆這裏的呢?看起來似乎是這附近的鄰居,或者他以前曾經到這裏實際查探過。”

“基於你的這個回答,”帕克說,“我可以給你講述一下我與哈德羅太太‘閑話家常’的內容。”

“嗬!”溫西聽完之後說,“這可真有趣,我們最好在裏德斯戴爾和芬頓調查一下。現在我們知道了‘十號’來自何方,那麼,把卡斯卡特的屍體扔在井的附近之後,他去了哪裏呢?”

“腳印向禁獵區延伸過去了,”帕克說,“在那裏失去了蹤跡。那兒的地麵上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歐洲蕨。”

“好的,但是我們沒有必要再追尋他的腳印了。”他的朋友反駁道,“這個家夥進去了,現在肯定不在裏麵,又出去了。我想他應該不是從大門出去的,否則哈德羅會看到他;他也不是原路返回的,否則會留下某些腳印。因此他是從另外的地方出去的,我們就沿著籬笆走一圈吧。”

“那麼,我們應該向左轉,”帕克說,“那邊是禁獵區,很顯然他是從那邊出去的。”

“對。這裏不是教堂,沿著逆時針的方向行走應該不會帶來傷害。說到教堂,海倫應該回來了。我們繼續,老朋友。”

他們穿過主路,經過了棚屋,離開了小路,沿著橫過一片空曠的草地的籬笆行走,不久他們就找到了他們想要找的東西——在一個鐵釘上飄著一塊被遺棄的布片。在帕克的幫助下,溫西以一種歡快的興奮心情爬了上去。

“在這裏,”他大聲喊道,“柏帛麗大衣的腰帶!他在這兒完全放棄了防範和戒備。這裏是這個家夥逃命時留下的痕跡。他把柏帛麗大衣扯開了,狗急跳牆,不顧一切地躍起——一次,兩次,三次——得越過籬笆。在第三次跳起來的時候他抓住了釘子,趕緊往上爬,緊緊地攀著籬笆。這裏有掙紮的痕跡。他終於爬到了頂端。噢,裂縫這裏有血跡,他的手劃破了。他掉了下來,惱怒地一把把衣服扯開,因此留下了這條腰帶——”

“我倒希望你掉下來,”帕克抱怨道,“你快把我的鎖骨壓斷了。”

彼得勳爵順從地滑落下來,指間夾著那條腰帶站在那裏,那雙敏銳的灰眼睛不停地掃視著地麵。忽然,他拽住帕克的胳膊,沿著籬笆快速朝更遠的一邊走去——那裏有一麵用石頭砌成的極具鄉村風格的矮牆。他像小獵犬一樣伸出鼻子沿途聞嗅,舌尖咬在齒間。然後,他跳了過去,轉過身麵向帕克說:“你讀過《最後一個吟遊詩人的歌》[ 十九世紀英國著名曆史小說家和詩人瓦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第一部敘事長詩。]嗎?”

“在學校裏讀過很多次。”帕克說,“怎麼了?”

“那裏麵有一個頑皮的小聽差,”彼得勳爵說,“在最不必要的時候,總是大喊‘發現了!發現了!發現了!’。我一直都認為他是個特別討厭的人,但是現在我知道他的感受了。你看看這裏。”

在靠近牆根的位置,赫然出現了一條下陷的泥濘而狹窄的小路,和大路形成直角,上麵有清晰的挎鬥摩托車駛過的痕跡。

“太棒了。”帕克先生讚許地說,“前車胎是新的鄧祿普牌的,後車胎是舊的。再好不過了。車轍是從大路那兒延伸過來的,然後又折回到大路上。這個家夥把車放在這裏,以防從大路上經過的某個人將車順手推走,或者將車牌號碼記下來。然後,他步行到他白天已經查探過的籬笆損壞處。卡斯卡特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十分驚慌,逃進禁獵區,抄近路跑到了摩托車這裏。很好。”

他在牆上坐下來,掏出筆記本,簡要地記錄下目前所知的關於這個男人的一切信息。

“形勢開始變得對傑拉爾德有利了,”彼得勳爵說,他倚在牆上,輕輕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巴赫的一段優美的曲子,“讓耶路撒冷的孩子們……”

“我說,”弗雷迪·阿巴斯諾特先生開口道,“到底是哪個該死的傻子發明了星期日下午這個東西?”

他往書房的壁爐裏添了一些木炭,故意弄得嘩啦作響,驚醒了正在打盹的馬奇班克斯上校。上校睡眼蒙矓地接了一句:“嗯?好極了。”隨後,他立刻又陷入了打盹的狀態。

“好了,弗雷迪,別再抱怨了。”彼得勳爵說,他正一會兒煩躁不安地開開關關書桌所有的抽屜,一會兒又懶洋洋地將落地長窗的插銷扯來扯去,“想想可憐的傑裏[ 傑裏(Jerry),傑拉爾德(Gerald)的昵稱。]的感受,噢,我最好給他寫兩句話。”

他立刻回到書桌前,拿出一張紙準備寫信。“這個房間主要是用來寫信的嗎?你知道嗎?”

“不知道。”弗雷迪說,“我本人從來不寫信。如果你可以發電報,那麼寫信的意義是什麼呢?隻不過為了鼓勵人們寫來回信。我想丹佛可以在這裏寫也可以在別處寫,一兩天前我還看到上校在這裏和筆墨較勁,是吧 ,上校?”——上校嘟囔了一句,聽到自己的名字的反應就如同小狗在睡夢中搖擺了一下尾巴。——“怎麼,沒有墨水了嗎?”

“我隻是有些疑惑。”彼得平靜地回答,他用裁紙刀將吸墨紙便箋簿的第一頁裁下來,將它舉到燈光下,“ 對極了,老家夥。可以給你細致的觀察打滿分。這裏是傑裏的簽名,這裏是上校的。這裏還有一些大大的、潦草的筆跡,我想應該是一位女性的。”他又看了看那張紙,然後搖搖頭,將它疊起來,夾進了自己的小筆記本。“從那上麵似乎看不出什麼來,”他說,“但是你從來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隱藏起來了。‘什麼好東西的五個什麼東西’——可能是在發牢騷吧;‘oe—is fou’——我猜是‘發現’這個詞。好吧,把它收起來總沒有壞處。”彼得展開先前拿出的信紙,開始寫信:

親愛的傑裏——我是彼得,我現在正在家中搜尋證據,整個過程令人十分興奮——

上校打起鼾來了。

星期日下午。帕克正驅車前往芬頓,並且身負於途中在裏德斯戴爾進行調查的任務。他要打探關於那隻綠眼睛的貓,還有那個騎著挎鬥摩托車的年輕人的消息。公爵夫人正在午睡。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和她的丈夫正在享受輕鬆愜意的散步。在樓上的某個地方,馬奇班克斯夫人和她的丈夫正在熱烈地進行思想交流。

彼得勳爵的筆尖在紙上沙沙地輕輕滑動,停頓一會兒,又繼續滑動。然後,它完全停了下來。他將長長的下巴擱在手上,凝神望著窗外。從窗外有時會突然傳來輕輕的下雨聲,時不時地還會有一片柔軟的枯葉飄到窗戶上。上校打著呼嚕;弗雷迪先生在輕輕地哼唱,手指有節奏地在椅子的扶手上拍打著。時鍾的指針終於懶洋洋地指向了五點,下午茶的時間到了,公爵夫人下來了。

“瑪麗怎樣了?”彼得勳爵問,他突然來到了爐火照出的亮光中。

“我正擔心她呢。”公爵夫人說,“她現在神經異常緊張,這一點兒都不像她。她幾乎不允許別人靠近她身邊。我已經叫人去請索普醫生再來一趟。”

“你不覺得讓她起床下樓走一走會更好嗎?”溫西建議道,“我認為她不應該把自己關起來獨自胡思亂想。希望弗雷迪先生機智幽默的談話會讓她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