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準備退伍了。不僅僅他,連同馮濤濤和陳文博在內,我們連隊還有將近十個麵臨複退的老兵。有些人想走,卻不一定能走得了;有些人想留,卻不一定能留得下。這是部隊生活的永恒法則。就像五天之後一定會有擁抱和淚水,而這一天的擁抱沒有人說它矯情,這一天的淚水沒有人說它懦弱。
臨近老兵複退的日子,空氣中彌漫著種種不可名狀的味道:糾結,不安,沉重,失落,隱蔽,曖昧,僥幸,絕望……種種傳說從老兵們口中流傳開來,主題無外乎兩個:一是今年要走多少留多少,二是為了留隊或“套改”送禮的話“價位”是多少。版本很多,如同明星八卦;可信度很少,亦如明星八卦。
23號下午,機關在禮堂召開士兵退役工作大會。
這一次的大會比任何一次都要秩序井然,都要莊嚴肅穆,都要鴉雀無聲。
參謀長站在講台上,鄭重地宣布了“××等若幹名士兵退出現役的命令”。點到名字的老兵,自他的名字從參謀長嘴中蹦出的那一秒起,就算退出了現役,不再是國家武裝力量的組成部分;又服役期滿又未念到名字的,則有機會再為部隊“做幾年貢獻”。
上千人的禮堂,隻有參謀長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回響。如果用心聆聽,或許還能聽到心跳——幾百顆心髒在劇烈跳動。或許是因為緊張,或許是因為激動,或許是因為憤怒,我們不得而知。
“一營二連:下士,張大福……上等兵,陳文博……”
念到陳文博的時候,博哥的身體稍稍晃了一下,而二連的名單全部念完之後,我聽到馮濤濤輕輕地長籲了一口氣。他們都是麵臨退伍的上等兵,都想留隊轉下士,可是分配給二排六班的名額隻有一個。相較於陳文博,馮濤濤的優勢在於有一個表親跟部隊的某位副團職領導比較熟悉。
這即是瞬間被決定的命運。我們穿上了這身衣服,就逐漸習慣了被別人決定自己的大小事務——穿衣走路睡覺鍛煉,小到每一步多少厘米大到未來若幹年的命運軌跡。我們似乎習慣了被人決定命運,沒人質疑為何自己的命運會被別人決定。而此刻之後,有許多人的命運將不再被決定,至少不再被部隊決定。
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不見得就是好事。他們習慣了這樣被決定,習慣了“組織”替他安排一切,雖然他們滿腹牢騷呼喚民主追求自由,而真正的民主和自由降臨,軍裝和軍紀對他不再形成約束力的時候,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落和迷惘之中。他們無法(至少短期內無法)適應沒有軍號、口令和武器的社會生活。
參謀長命令宣讀完畢。全體服現役士兵為退役士兵卸去標誌服飾。“零七”式軍裝的標誌服飾非常多:帽徽,領花,肩章,國防服役章,胸標,臂章。裝卸起來異常煩瑣。可是在此時,這道煩瑣的手續變得莊重而充滿象征意義。
我給自己下達了“向左轉”的口令,輕輕地將右腳靠在左腳跟旁。牙哥也轉過身來,微笑地看著我。這是休假回來牙哥第一次衝我笑,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苦澀的笑容。我翻開他的常服衣領,輕輕擰動螺帽——一個、兩個、三個,金燦燦的鬆枝領花從他的領口掉下。我手搭在他肩上,動作遲緩地卸下他的肩章。他的肩章有些陳舊了,角上都磨出了印子,兩杆步槍的圖樣在上麵交叉著,似乎時刻在提醒士兵,榮譽和使命是應當時刻放在肩上的擔子;一道粗拐則告訴我們,這是一個中士,一個為部隊奉獻了八年的老兵。
而這個老兵,即將離我們而去。
我將肩章取下來,輕輕地放在牙哥手上。牙哥把它攥在手裏,粗糲的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如同在撫摸嬰兒的臉蛋。我看見,他的淚水在眼眶裏飛快地打著轉轉,可是一直沒有掉下來。
塵埃落定了。他們穿著沒有任何標誌服飾的軍裝,看上去更像是工商局的工作人員、城管或者保安。從這一刻起,軍裝隻存在於他們的照片和回憶中,他們的軍旅生涯正式結束。
“送軍旗!”軍務科長下達了新的口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響起,三名儀仗兵踢著正步護衛軍旗走過我們眼前。
“向軍旗——敬禮!”按照條令,各列排頭行舉手禮,其餘人員行注目禮。而此刻,所有退伍老兵都舉起了右手,把中指指尖靠向帽簷。
這是一個莊重的時刻,我想,或許明年此刻,卸下軍銜向軍旗告別的就是我了。
命令宣布之後,緊接著就是工作交接,辦理手續,物資點驗,行李托運,簽訂保密協議。老兵們都換上了便裝,因為軍裝都按規定上繳了。在部隊奮鬥兩年、五年、八年、十二年甚至十六年,除開少得可憐的退伍費和幾床被褥,什麼都帶不走——連同那一身軍裝。這真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換上便裝的退伍老兵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老百姓,他們不再操槍弄炮,不再站崗值勤,不再走齊步敬軍禮喊口令。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們便會踏上返回故鄉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