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進入11月,幾場秋雨下過,氣溫就像坐了電梯一般驟然降下。道旁的梧桐樹葉似乎不堪忍受如此清冷的天氣,紛紛落下,每天早上都要掃下一大堆;訓練場的草皮經過一個夏天的滋養,好不容易由翠綠色變成墨綠色,而幾陣秋風吹過,這些卑賤的植物迅速枯黃,倒伏,如海星一般緊貼著地麵;菜地裏的瓜藤也老了,隻垂著幾根不爭氣的黃瓜、絲瓜;還有遠處蒼茫的群山,雨後朦朧的霧靄,山中野禽的哀鳴,似乎都在為深秋的離別醞釀氣氛。
我們穿上了部隊發的臃腫的絨衣和係著風紀扣的冬常服,看上去既醜又傻,晚上蓋了被子還要加大衣,普洱查鋪的時候總要幫好動的戰士蓋好被子。訓練漸漸鬆弛,而會議卻一個接一個地開了起來。
指導員說,年終總結開始了。
所謂年終總結,就是個人和班級針對一年的學習訓練工作生活進行一個係統的回顧和歸納,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為來年的工作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這是麵上的東西,而真正的核心和關鍵是:評功評獎。部隊是個崇尚榮譽的地方,一年工作到頭,功勞苦勞啥的年底見分曉。單位有單位的榮譽,個人有個人的榮譽,而“榮譽”在部隊就像美女,往往是追求的人多,到手的人少,所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氣氛就會變得特別敏感和微妙。你會發現,平常訓練不怎麼樣的兵開始帶頭出操;過去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也拿起了掃帚;一貫隻躲在角落裏抽煙的人也給大家派起了“藍芙”;還有人夜裏拎著東西悄悄叩響連部的門;還有人有事沒事往機關跑;還有人霸著軍線電話說一些暗語般的話……
指導員告訴我,因為今年的實彈發射任務完成得不錯,連隊黨支部已經為我報請了三等功,並且獲得了旅首長的認可。
“本來這三等功是要給連長的,可連長堅持要給你,”指導員告訴我,“可要好好表現,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捅婁子。”
“明白!”我感激地點點頭,“謝謝連長指導員。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您和連長對我的期望。”
年終總結快要結束的時候,普洱突然告訴我們:“有首長來我營視察指導,大家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
“要以最高的標準、最好的姿態迎接首長的檢查!”普洱振臂高呼,“誰出了岔子,板子就打到誰身上!”
我們停下手中的活,紛紛轉入迎檢工作中。我們用抹布擦操場,用鞋刷刷馬路,用指甲摳小便池的尿堿,用兩個通宵來補整整一年的軍事訓練筆記……指導員叮囑我出兩塊板報:“要最高標準!”
兩天之後的下午三點,所有迎檢工作準備就緒,我們在操場上進行隊列訓練,幹部們則列隊在門口迎接首長視察指導。一輛“考斯特”精準地停在連隊門口。首長從車上緩步走下。恭候多時的營長搶先一步跑過去,“啪”地敬了一個我從未在他那兒見識過的標準軍禮,然後緊緊握住首長的手,如同攥住一根救命的繩子,緊接著,教導員跑過去,腰彎成一張滿弓,他搶過剛從營長那裏解放出來的首長的手,虔誠如一名信徒,然後是副營長,然後是普洱,然後是指導員……
我在十五米開外打量了一番首長:身高一米七左右,少將軍銜,資曆章架看上去有五排。他的顴骨較高,眼窩深陷,眼窩中是一對深色的布滿魚尾紋的眼眶,他鼻梁高挺,嘴唇顏色泛烏,看上去洞若觀火,不怒自威。
“哎,”我輕輕碰了一下風子,“那個首長怎麼長得有點像你啊?”
“傻×,你應該說我像他,”風子毫不客氣地糾正我,“他是我老子。”
“隊列場上吵什麼吵?”伍衛國壓低聲音訓斥起我們來,“沒看到首長在這兒嗎?一點眼色都沒有。”
正在這時,普洱吆喝了一聲:“賈東風!”
風子的聲音有些不痛快:“到!”
“請你過來一下。”普洱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
半個小時後,風子回到隊列場,他似乎為剛才的離開不大好意思,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閃爍。
11月19號,離老兵退伍還有五天時間,牙哥回來了。
一個半月不見,牙哥已經變了一副模樣。他看上去遲鈍,蒼老,心事重重。在集合站隊的時候,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軍姿筆挺站在隊首的牙哥,我們隻看到瘦削、單薄得有些駝背的張大福。隊列行進的時候,他不再昂首挺胸鬥誌昂揚,不再把口號喊得震天響,他不是邁錯了步子就是拉開隊伍一截,總之看上去就像一個剛穿上軍裝的農民工。他不再找我們下棋,即使我們讓掉一邊“車馬炮”他也不為所動。而他的煙,卻是越抽越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