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對他而言顯得過於尖銳的思路,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一邊按住胸口平心靜氣,一邊找著原因:哦,想起來了,蛋黃派的包裝上寫著,裏麵的成份含有白蘭地。酒壯鬆人膽。
如此結論之後,他果然找到點微醺的感覺,繼而聯想到那天餐會之後,在本來景仰他的司機麵前出的醜,忽然覺得難過。他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但又不願意這麼不明不白地走掉。至少,該讓靳連城發現他在這兒,然後再走吧。一向不愛見人的他,今天不知為什麼一反常態,偏執狂一般一定要打這個招呼。可是,他哪敢在人背後斷喝一聲驚了駕?不這樣做,又無能打破人家刻意營造、且早已成型的靜謐氛圍,最終隻好依舊傻站在那裏,呆呆地瞅著人家看資料。
靳專家自有刺激人的地方:他看外文原版,比一般人看通俗小說還速度,一會兒一篇兒,一會兒又是一篇兒。紙張翻動掀起的一絲絲風,都刮得老靳眼睛生疼,從頭到腳產生了一種心驚肉跳的焦躁,類似在找不到廁所的時候強烈內急。
天哪!怎麼可以這樣?人要是到了這個份兒上,都恐怖了呀!不行,不能再看了。
他胸悶氣短地撇開臉,空茫的視線依次劃過靳連城的沙發扶手、扶手邊的小幾、更遠點窗台上的綠色盆栽……嗯?他的眼神拉回來,重新落到小幾上。那上麵放著個新派的抽象雕塑,是這個小廳裏不多的幾件裝飾品之一。這東西樣子很古怪,他始終搞不懂,那塊七扭八歪的金屬到底是一個跳舞的人,還是一隻飛翔的鳥。
好像決心將這久遠的謎破解於今日,他慢騰騰地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它。在老靳忙於藝術鑒賞時,靳連城仍是一無所覺地徜徉於學海。這專心的人自以為逃出了樊網,紅塵卻來敲門——一首高亢的曲子驟然響起,將屋中兩人嚇了兩跳。
靳連城掏出手機,瞪著閃爍的屏幕一臉煩惱;看在老靳眼裏,卻無比的羨慕:有人給他打手機呢。能經常接到手機的,都是重要的人。而且看那手機的成色,半新的,也許有點舊——但老靳看不出來。他不認識機型,但既然是這個人用的,必定是好的。
他也曾有過手機的,兒子追逐流行的犧牲品,淘汰下來給他的。他在身上掛著,卻總沒有人打給他。唯一可能的人選,也更喜歡不花錢的單位電話,撥過來命令他下班路上買二斤菠菜,回家後再數落他這一捆是全世界最不新鮮的。在盼了一個月,一次也沒響過後,那老舊的東西就不知扔到哪兒去了。
“喂……哦,是你啊。……學術交流會?我記得的,我記得的,之前答應過,不會忘記的。前兩天,我以前在國外的同事還來電話提醒我呢。嗬,這次又能看見他們了。……什麼?把我們的房間安排到一起?那會不會很麻煩呀?……啊?房間已經定了?這次不是到會場再分嗎?哦,房間號,你等會兒,我記一下……”
靳連城四下尋覓著,身子也轉過來,手往小幾上拍摸。老靳趕忙把自己兜口別著的水筆扽下來,畢恭畢敬雙手捧上去。靳連城愣了一下,這時剛看見他,略一點頭,順手接過。他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拔開筆帽前,一隻手先順著筆杆用力捋了幾下。這動作不假思索,應是習慣性的本能反應,卻真真刺痛了老靳的眼:這是……嫌髒嗎?
“你說……3011,好。”他在資料邊緣空白處寫下這些數字,筆劃一段黑一段白若斷若續。他皺起眉,用力甩甩手腕,一筆筆重新描畫,把老靳鬧了個大紅臉——好像,隻有他覺得這期的筆好用。
“行,我記住了。……獲獎感言?我知道,我會準備的。其實,都是那麼早以前的老論文了,這次也給個獎,也真是的。……下一次的評審委員,這,以後再說吧。你知道,我最近剛接了一個新項目,精力實在是不太夠。……嗯,那好,等會上見了麵再詳談。就這樣吧,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