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老靳卻反常地來到研究所。
都是那隻懷孕的母鼠,之前被小梁摔筆的乾坤一擲驚嚇到,似乎動了胎氣,這兩天都病懨懨的。他便決定周末來加喂它一頓有營養的飼料,再換個寬敞點的籠子。以前的他可沒這麼體貼,才想不到這些,現在為了房子,倒也乖覺起來。
一共這麼幾件事,不一會兒就做完了。他從飼養區出來,回到更衣室。如果這時他換下工作的一身行頭,直接回家,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然而,要命的是,他在小梁的櫃子裏,發現了一盒之前沒注意的蛋黃派。
蛋黃派,是蛋黃派呢。這大約是兒子小學時流行起來的食品,在兒子吵著要買、每次到超市看看價簽又沒舍得買的輪回中,蛋黃派便永遠定格成了“好東西”。而現在,這令人眼饞的好東西,就這麼任人宰割地紮在櫃子的角落裏。
當然,如果是一盒完整的,他也不敢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去拆封。但是,它已經打開了,一側的四片封口統一向外翻起,露出淺灰色的肚子,大咧咧正對著櫃門,誘惑著人家的手進去掏一片。
他順應天意地向著目標摸去,心中浮想連翩:居然這樣放,灰不溜秋的,剛才才看漏,如果是亮黃色衝外,早看見了。小梁這孩子,從喜歡這種零食上看,和兒子當屬一代人。這代人統一的毛病就是,吃了一塹也不長一智。都發生過一次盜穿白大褂事件了,還漫不經心忘記鎖櫃門……在手背即將被吞沒時,他心裏忽然一緊——一端開口的長方形盒子,讓他想起了小時候住平房時誘捕老鼠的木匣。但這小小的不愉快,無法阻止他義無返顧。
拿下一隻,撕開小包裝,捧在手中,蜂窩狀暄騰的外殼在口中浸潤,甜到膩人的奶油夾心在喉嚨裏融化。將空空的包裝紙攥掉,揣進白大褂口袋裏,心中到底不足。因蛋黃派是兩層裝的,少了單數個,陣形就變了,似乎有點容易暴露。有一就有二,他找著借口,又取下一塊,目測著便與原來一樣了——反正,就算是零嘴不離口的人,也很難記得一盒裏到底有多少個。
第二塊才咬了一小口,外麵居然有了響動。
更衣室的另一端,連接著一間小型休息室兼會客廳,相當冷僻的地方,除了偶爾有戀愛中人坐在那裏等家屬下班外,幾乎沒有用處。這大禮拜天的,怎麼會有人來?
老靳可嚇壞了,直接把還剩一大半的蛋黃派堵進嘴裏,包裝塞進衣兜,剛抓過老鼠的手用力拍抹著嘴角的殘渣。等他手忙腳亂地把自己拾掇到看不出偷吃了,外麵的動靜倒消失了。怎麼?他不進來嗎?難道不是同事?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探出半個身子: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靳連城。他這樣的大人物,怎麼會跑到老鼠飼育員專用的地盤來?
他疑惑著,被催眠般直目瞪眼地走過去,一路上點著頭致意。靳連城坐在沙發裏,擰著身子對著牆壁,似乎在看手裏的什麼東西,壓根就沒瞧見。
已經站在人家身後了,卻連個招呼都沒打成,他尷尬著,不知所措,手心裏都出了汗,蒸得悶熱難受。
這個距離,已經足夠看清專家手中的資料了,密密麻麻的小蝦米字,一行行都是英文,光瞄一眼腦仁兒就疼。但靳連城顯然不疼,他略略蹙著眉頭,以絕對的專注瀏覽著這篇文章。
是了,帶頭人說過,他工作起來就投入得什麼也顧不上了,忘掉公休日跑來加班,也屬必然。多半是實驗中途想到了什麼問題,才會出來看資料的。他們這些核心研究員,當然有更寬敞明亮的休息室,但呆在那邊的話,很容易被人找到打擾吧。清冷的這裏,確實是個潛心學問的好去處。據說,他聚精會神於研究課題時,就會把人際關係之類的人間俗事全忘了。
這本是個討人喜歡的特質,但老靳想來,心裏卻更抵觸了:憑什麼?別人都忘不了的東西,你憑什麼能忘了?你憑什麼敢忘了?是不是,就算你冷落了誰,人家也不敢覺得你失禮?有了什麼好東西,就算你不爭取,別人也上趕著送到你麵前來?混到你這個地步的人,記住那些東西已經全無必要,所以才幹脆忘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