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過之後,酒勁兒醒了不少。虧得是醒了,不然醉貓似的爬回家去,雖然一時人事不省,但總有“省”的時候。到那時,老婆那兒,必然沒有好果子吃。
現在狀態不錯,神智清楚,身上還存著些酒氣。這非但沒過錯,反而有麵子:你看,我也有人請吃飯,吃可以喝酒的飯,紅酒。
他也知道,這頓飯的主客不是他,他連陪客也算不上。正如所長所說,“靳先生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您看,我們全所的人都來歡迎您了”。他的作用,就是和其他人一起湊一個“全所”罷了。有他參與的飯局,也就是個刻意擺出的大場麵,以表示對對方的足夠重視,其後必然還有他參加不了的、更小範圍的私宴。
他想象著私宴上的菜色,一邊打開了門。
妻子正蜷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頭中年婦女標誌性的卷花在靠背上攤著,那淩亂、稀疏、不均的樣子,活似廚房裏那團刷了幾百個碗的鋼絲球;懷裏抱著一隻靠墊,靠墊下壓著與之同體積的肚腩;兩隻赤腳縮上去,腳踝處亂七八糟地露出一截秋褲。一雙拖鞋歪扭著躺在沙發腳下,中間夾著一盆略嫌混濁的洗腳水。
他突然覺得自己老年癡呆了。他嚐試著努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她做姑娘、做少婦時的模樣。好像從他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是這個樣子。
他帶著一身臉上有光的酒味兒,打了個招呼。妻子好似沒聽見,忽然低下頭在沙發角落裏翻找起指甲刀來,全神貫注。
他討個沒趣,耷拉著腦袋黃花魚一般溜邊遊過客廳,遊進了兒子的房間。
還沒顧得上看那永遠不疊的被窩,從不清掃的地麵,就聞到一股不和諧的味道,熏得他張不開嘴。他偏頭看見在門邊椅子一堆髒衣服上置頂的兩球襪子,將手指圈成O型像捏死老鼠一樣拎起它們,迅速包裹進下麵待洗的襯衫裏,勉強換得了適合人類生存的空氣質量。
他帶著畏難情緒蹭到兒子的電腦桌邊,那桌麵異常淩亂——山頭林立,雜物紛呈,奇門遁甲似的惑人眼目,任何東西往上一放立刻葉隱於林,如入四維空間一般消失不見。
他硬著頭皮清出一塊空地,然後把手伸進衣兜,拿出一枝筆來。即使是在自己家裏,他也是先左右看看,再悄悄拿出來的。他凝視了那筆好一會兒,順手從桌上抹過一張紙條,拔開筆帽在上麵劃了幾筆。筆劃連貫,出水流暢,誰說這回的筆不好用來著?他滿意地對著筆點點頭:多虧了那個挑剔的小梁,自己賺到一根筆。一根筆,是一根筆呢。
他感覺些微滿足,他經常感受到這樣的滿足,因為他經常把單位的東西拿回家來。在他和妻子房間的衣櫃裏,疊放著半櫃子漿挺的白大褂,都是所裏發給他,被他拿回家的。其實,這種東西,在家裏穿簡直神經,穿出去就更是有病,也就隻能在單位暫時披掛一下。可是,把工作用的東西用於工作,總覺得有些蝕本;而擺在家裏再沒場合穿上身,倒好像真的變成了自己的。也難怪小梁看到他身上簇新的白大褂就會懷疑其歸屬,仿佛大家都知道他那件一定是穿了幾年的。
他把筆小心地插好,又在手裏眷戀地掂弄了一陣。每次偷偷欣賞這些“收藏品”,他心中就會湧起一種神秘的快感。大約,靳連城看到妻子的細腰和兒子的希臘鼻子時,也會有類似的感覺。隻是,人家的快感,用不著這麼神秘。
他咂咂嘴,把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唯一的空白處,然後又覺得豎放不夠醒目,再把它橫過來。他希望兒子能發現它,並把它用在工作學習之類有用的地方。這近乎夢想——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他隨手抓起試筆的紙條要當垃圾扔掉,卻撩見白麵的背後抖動著花花綠綠的圖案,“全球行銷百萬冊”的宣傳語赫然在目。無疑,這是一本書的腰封——出版商花很少的錢做的小廣告,閱讀時它會上躥下跳攪擾得你看不好這本書。像老靳的兒子這樣把它摘掉是明智的選擇。那上麵除了不知是否屬實的發行量以外,還印有其他幾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