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頓吃到撐的自助餐(1 / 3)

自助餐會這種事,其實無須強製參加,老靳是絕不會漏掉的。他唯一略感失望的是:原來不是到這兒就吃啊。

因為是歡迎性質的餐會,自然不能找那種三十塊錢吃到死的小地方。全研究所的人乘著所裏公派的大客車,不在少數的有車族也用私家車載了幾個暫時無車的同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走高速二十分鍾車程的豪華度假村。泊好車後卻沒有徑直殺奔餐廳,而是闖進一間大型會議廳,進行餐前動員。

不是馬上吃也好,老靳自我安慰著。剛才是坐大客車來的,現在還有點暈車,如果立刻進入狀態,想必會影響這一頓的質量和數量。他也知道私家車更舒服,卻不敢想蹭同事的車來。因為他不屬於暫時無車族,而是永久性無車族。在認清這一點前,他也曾努力地想著“拚了”,然後硬擠到人家車上——當然,隻是想想而已;而現在,連這種妄想也不敢嚐試了。

他一邊用力呼吸著空氣以緩解暈勁兒,一邊斜眼盯視著廳門外相隔一條走廊的自助餐廳。穿著統一製服、進進出出忙碌著的服務員,讓他心中湧動著無限希望。他就這麼希望著,默默地在領導的講話中煎熬,然而,領導的講話一向長到,他若再看那邊就要落下斜視的毛病了。

他擠擠眼睛,休養生息地窺伺起會議廳的內部。落地窗,曳地的紅絨窗簾,垂下大紅幕布、鑲金邊的演講台,就是在這兒排一出晚會,也是綽綽有餘。被這樣的氣派驚到的同時,他也悄然欣喜:從這間大廳的規模,可以想見對麵餐廳的排場。而自助餐的菜色,總是和排場掛鉤的。也許有那些平時不常見到的東西,比如厚一點的肥牛,大片點的土豆等等。畢竟,三十塊錢的自助,他也從沒舍得吃過。

領導的講話還在繼續,終於從雲山霧罩的開場白轉到實質性的內容,開始介紹今天的主角了。這位專家的資曆一經羅列,立刻引得人群中一陣低呼抽氣的騷動。氣氛的異常,讓老靳警醒過來,他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人群中,前後左右都是人,是的,芸芸眾生——這寫在紙麵上隻是個詞彙,隻有當你的腦袋和一群黑腦袋堆擠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這個詞的含義。他喜歡這樣,因為上麵的人偶爾掃下一眼,不會注意到他;他也討厭這樣,人多讓他緊張。非常奇怪,之前遙望餐廳時,他甚至沒有感覺身邊有人,那時的視線似乎具有穿透力。

不再具有穿透力的視線,隨大流地望向台上,訝然發現所長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體麵男人,是真的體麵。他身量很高,身材很好,肩寬,胸厚,套上西服就像玻璃櫥窗裏的模特;一雙睿智而平和的眼睛;眼角的魚尾深刻而均勻,開花般的好看;一笑時嘴角牽延出兩道細紋爬上麵頰,一片華光。

這些細節老靳都看不見,他看見的隻是人家頭上雖斑駁卻濃密、在燈下反著光的一頭華發。不由自主地抬手,摸摸從邊境抽調來掩住中間不毛之地的一層稀薄的頭發,本就佝僂的身子又矮了兩寸。人家無疑具有年輕女孩們最熱衷於討論、自己卻從未在照鏡子時發現過的“中年男人的魅力”。而巧合的是,兩人不光同為中年男人,更是同齡,五十八歲,甚至同姓。台上的人也姓靳,叫靳連城。

老靳忽然惶恐起來,他害怕這樣的巧合會點醒大家,會惹來射向自己的比較目光。他小心地觀察四周,卻隻看到這許多人仰望台上滿麵肅然,好像今天剛剛發現“靳”這個姓氏是多麼稀有和高貴,壓根忘了身邊就有個同姓的人。老靳鬆了口氣,心裏卻又陰鬱了一塊。

冗長的簡介終於完了,老靳趕末班車聽到幾個短語,什麼“與妻子定居國外”、“主持完成了多個重大的科研項目”、“重金禮聘回國”、“國際學術組織委員”、“學會常任理事”……他想不出,一個有這麼多頭銜的人,名片要印多大才寫得下。話說回來,這種層次的人,恐怕也無須印什麼名片了。

在一片歡迎的掌聲中,靳專家走下神壇,在所裏不同等級、不同編製的頭麵人物簇擁下,昂首闊步走向餐廳。

老靳第一次看到一貫凸肚挺腰的所長居然彎著背,把那腐敗的肚子成功隱藏在身體弓起的弧度裏;平日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學術帶頭人,居然滿麵堆歡,笑得十分燦爛。在他看來,引起這些變化的人,怎麼也該受寵若驚,小人得誌地沾沾自喜一把。但身在熱情漩渦中的主角,態度沒有任何變化,依然禮貌而疏遠地談笑著,仿佛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見識過禮遇以外的對待。

老靳裹在大部隊中,一躥一躥地小步前行。身邊不遠處,大家特意讓開的一條通道中,走過去一位頭上盤髻的女士。她也是生麵孔,剛才歡迎會時,雖也身在台下,卻遠離研究所方陣,以異乎尋常的高雅站在一個超然的位置。她很顯眼,在這樣低溫的天氣裏把外套抱在懷中,穿了一條淡色的裙子。裙幅上是大朵的花卉,好像把春天剪下一塊披來了。之前離得遠,老靳隻模糊看見她的穿著,這次從旁經過,便透過人縫窺見一些細節:因行進方向相同,他無緣得見她風韻猶存的臉,隻注意到她堪比十六歲少女的窈窕背影。已纖細得驚人的腰上,舒緩地係著裙帶,似乎還有餘裕再束緊個幾寸。老靳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呆呆注視著,仿佛多看一眼,就多占一分便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