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姊……姊姊……姊……」
指甲有一半已經剝落的手從箱子內側固執爬抓,同時發出像是肺病患者的呼吸的聲音。那是他的腦袋少數還記得的語詞。
弟弟死了,他沒有複活,而是變成僵屍。
而且他的智能正在逐漸退化。
這不是生病,讓已死的僵屍變回人類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瑠佳深深了解玉乃是正確的,錯的人是自己。即使如此,淚流滿麵的她仍然昂首怒視玉乃開口:
「我才不會讓你碰他!他是我唯一的——」
「我確定如果是結花——你的母親一定會這麼做。」
玉乃的右腳向前跨出一大步,同時側身伸出右手,從下往上彈起的劍身瞬間伸長,貫穿瑠佳胸口中央。
無聲無息,甚至感受不到質量的劍刃貫穿瑠佳的身體,接著貫穿木箱的板子,整個過程就像用針刺穿豆腐一般寂靜無聲。
咻。有如鞭子晃動的劍身滑出瑠佳的胸口,尖錐劍刃甚至沒有沾上鮮血或油漬。
目睹一切的瑠佳雙眼失去焦點,眼瞼跟著落下。
弟弟的手指抓撓木箱的聲音陡然中斷,也聽不見呼喚姊姊的聲音,如今箱子裏就隻有一具屍體。
光亮逐漸從視野消失,正在呼喊什麼的穗稀的臉離自己越來越遠。雖然知道自己倒向地麵,但是臉頰與身體倒下撞擊的地板像溫水一樣柔軟。
不可思議地,瑠佳不覺得憎恨玉乃,反而有種近似安心的感覺從胸前的傷口向外擴散。她早就明白自己和弟弟絕有一天要分開,問題隻在於早晚,以及是用什麼樣的形式分離。
既然自己沒有那份勇氣,就隻能讓某個人來扮演黑臉。
——指宿。
她想起孝晴。
為了追逐僵屍女孩,不惜從安全的升學高中轉學到這所危險高中的怪家夥。要是每個人鄂擁有像這個怪家夥一樣的胸懷……瑠佳或許就不必做出如此激進的事了。
如果事先能跟他談談的話,也許就不必用這種方式和貴史分開:
「瑠佳同學!」
未曾聽過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那是少女的聲音。
「——宮川!」
這次的聲音很熟悉,是孝晴。
你來了嗎?謝謝,可是太慢了,讓女生久等的男生最差勁了。不過也許那也是好男人的條件之一吧。
手拿斬首斧,像頭小鹿輕快跑過走廊的歐芙洛希妮在廣播室前壓低身體煞車,當她舞動銀發和洋裝轉向室內,眼前的景象讓她臉色大變。
「瑠佳同學!」
比歐芙洛希妮晚了幾秒,孝晴也氣喘籲籲來到廣播室的入口。此時映人他眼簾的,是瑠佳癱倒在地的身影。
接近奶油色的淡色金發像融化在蜂蜜裏的牛奶流泄在地,倒在地上的瑠佳有如進入夢鄉閉上眼睛,接著便一動也不動。
「——宮川!」
雖然沒有回答,但是瑠佳的雙唇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微笑。
玉乃的劍尖在空氣中畫個十字,然後輕輕轉頭望向門的方向。
「指宿小弟啊。老實說我不想讓你看到這個場景。」
「你這家夥……」
「啊啊啊……你!你!你……!」
那個聲音像是哀號,又像是失去控製的猛獸咆哮。
穗稀的腳重重地在地上一踏,然後又是一踏,接連重複好幾次。
幾乎要咬碎的牙關發出刺耳的聲音,遊刃有餘的態度早已蕩然無存,被眼淚和鼻水沾濕的臉因為憎恨與憤怒而扭曲。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穗稀的右手膨脹撐破皮膚,從裂縫中伸出許多深綠色觸須。這些觸須彼此纏繞結合,形成一根比身高還長的長槍,長槍表麵帶有金屬光澤。
「這才是你的本性吧。怪物終究是怪物,不過你這算是背水一戰喔?」
「煩死了!閉嘴!」
穗稀拋棄左手的反曲弓向前衝刺,右手用力一揮,槍尖順勢削過牆壁,帶起驚人的聲音和粉塵。玉乃若無其事地移動身體,輕鬆避開攻擊。
「房間裏這麼暗,你也累了吧。現在應該是你最後的力氣,小心花會枯萎喔?那朵花要是枯了,你可是連僵屍也當不成,也用不著我出手重殺了。」
「閉嘴!閉嘴!那又怎麼樣!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
每當穗稀向前踏步,翻轉身體刺出槍尖的時候,左邊胸口的花朵便逐漸散落,幾乎已經失去色彩的花瓣看起來就像脫落的羽毛。
玉乃沒有正麵抵抗穗稀的攻擊。櫥櫃遭到粉碎,無數的錄音帶和八厘米膠卷滾落地麵,盤式放映機和錄影機遭到破壞,大量的磁帶像是內髒攤在地上。在一片混亂當中,身穿白色防護服的身影不斷以最小的動作閃避攻擊。
「緒澤,不要亂來!盧斐提也在啊!」
「危險,孝晴!」
歐芙洛希妮拉住想要衝進房裏的孝晴。
「先想辦法離開這裏是不是比較好?指宿同學和,你是……那個人偶?」
「啊,你好。」
已經退到門外的瑛瞠目結舌,歐芙洛希妮點頭向他打招呼。
「說來話長,現在先請你接受事實吧。比起這個我們得先阻止穗稀同學……」
「都變成那樣要怎麼阻止!」
「隻能試試看了!這樣下去那家夥會……」
孝晴一邊躲避掉落的天花板碎片一邊沿著牆壁移動。正如玉乃所說的,穗稀是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在戰鬥。青綠色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變成灰褐色,那是植物衰弱時的顏色。
「絕不原諒你!隻要能殺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往上彈跳的長槍削開天花板,朝落在正前方的玉乃頭上砸去。建築物發出聲響,窗戶震動,窗簾發出沙沙的笑聲,從縫隙照射進來的些許光線照亮飛舞的塵埃。
玉乃的身影不在劈裂地板的槍尖下方,而是在上麵。
獨角獸的角用尖端碰觸穗稀的額頭,流出鮮血一般的樹液。
「我隻要一轉動手腕,你的大腦馬上會變成炒蛋。」
「動手啊。就算沒有頭我也能殺了你。」
突然之間,從正下方伸出的幾條藤蔓迅速纏住玉乃的雙腳。煙塵逐漸散去,露出紮根在地板裂縫裏的幾株幼苗。憑著被槍尖劃破的窗簾縫隙照入的微弱陽光,才剛冒出嫩芽的綠葉正在閃閃發亮。
「你播下種子了嗎?但是就算有光也沒有水……」
玉乃自言自語的疑問立刻得到解答。在一片狼籍的室內,那個彷佛被看不見的盾牌保護的木箱周圍,從倒地的瑠佳胸口流出的血液把綠芽的根部染成鮮紅色。
「我說過了。隻要我和小瑠合力……你根本不是對手!」
「但是隻靠這種脆弱的嫩芽——」
「——那樣就夠羅?」
鏈鋸帶有破壞性的歌聲粉碎整個空間。
玉乃背後的薄霧逐漸消散,擁有杏桃色頭發和灰色眼睛的少女露出嬌小的身影。
「我有點生氣了。雖然覺得你不是壞人,不過有些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做的。而且……我想要拯救你,在神的引導之下?」
喀、喀。用腳跟在牆上打拍子,艾絲琳有如登上舞台的舞者上前,同時旋轉身體。兩圈、三圈,伴隨美麗的轉身動作,鏈鋸的銀牙在地麵上拖曳出耀眼的火花。
每當連帽上衣的畫出圓圈,腳跟便激情地踩踏地板。艾絲琳演奏音樂,漆黑的鏈鋸也隨之狂吼。
「……」
玉乃的肩膀猛然傾斜。
「這是……這樣啊,是咒術吧?修女竟然會使用異端的技法……?」
「閉嘴!險峻的庇裏牛斯諸邑,與異教徒交融的格拉納達城廓,開滿藝術之花的巴塞隆納,我們的教義在這些地方與各種事物融合,吸收了一切好的與壞的事物之後延續至今,可是我的力量是在神的意誌之下行使的喔。因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神創造的?」
「……可笑,如果真是那樣,我連神也不會饒過。」
玉乃把劍刺進地麵,然後勉強舉起右手,拉開頭套底部的密閉式拉鏈。嘰、嘰、嘰……發出蟲鳴一般的聲音。
頭套內側出現老人滿是皺紋的嘴巴——不,那不是年老男性的肌膚和嘴唇,彷佛珊瑚的屍體一般蒼白的臉上,略顯黝黑卻有著優美線條的嘴唇張開。
先是深深吸進空氣,然後靜靜地吐出,氣息又長又慢。
「中了定身術是有點麻煩。不過我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
「你是……!」
「難道……」
艾絲琳驚愕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穗稀的臉上。
正沿著牆壁往穗稀的萬向移動的孝晴也停下腳步,凝視背對窗戶站立的白色身影。失去頭套的遮蔽之後,玉乃的聲音也不再有老人的音調。
「女人……?」
「真是意外。我看起來像男人嗎?」
發笑的聲音聽起來不到二十歲。
桂花的香氣沁入孝晴的鼻腔,氣味有如熟透的水果在即將腐敗時散發的濃厚甜香。
開始尋找氣味的來源之前,孝晴察覺自己身體的異狀。步槍像根木棒掉在腳邊,雙手的手指失去感覺,就像冬天剛用冰水洗過衣服一樣。
雙腳也是,四肢同時從指尖開始漸漸消失。沒錯,這種像是桂花又像是腐爛蘋果的芳香正在融化自己的身體。當然了,肉體本身好端端的,但是孝晴已經無法用雙腳站立。
「這、這是,什麼……」
就連用膝蓋和手肘從地上支撐身體也變得異常困難,抬眼望去,穗稀用右手的長槍勉強支撐身體,艾絲琳則是已經跪倒在地,鏈鋸的轉動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這是我的……算是特技吧。讓體內小得不能再小的微生物隨著呼吸排出體外,滲透進你們的肺髒,然後入侵神經。你們的身體已經麻痹了吧?不用擔心,份量不多,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孝晴好不容易抬起頭,正好看見玉乃用左手脫去防護服的頭套。
毫無分叉的白發伸展,旋轉一圈之後披向肩膀和後背。純白的頭發一望便可知是老人的頭發。
但是外表不是這麼回事。深邃的輪廓,挺直的鼻梁,細長的眼眸在雙眼皮的襯托下顯得十分高雅。如同寒冬湖泊的蒼藍眼珠映出孝晴的臉孔,不過隻限於右眼,左眼隱藏在斜著包住頭部的繃帶底下。
與聲音給人的印象相同,玉乃的外貌是個頂多隻比孝晴大兩三歲,看起來年約十八歲的少女。
但是讓孝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不是她的年輕,而是她的長相。
太像了。
「老媽……?」
討厭佛壇的父親在房間的櫃子上擺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笑著的母親在生下孝晴那年,也就是二十歲時過世了。雖然母親年紀比玉乃大,發型和發色也不同,但是兩人十分相似。
玉乃露出淺淺的微笑:
「這樣啊,你的媽媽長得像我啊。雖然她活著的時候沒有機會見到她……不過還是值得高興吧。」
那張笑臉一點也不像母親,其中隱含更多的菽寞。
「你是誰……?為什麼認識老爸和我……連老媽的事都知道?」
「對你而言,我應該是媽媽那邊的高祖母吧。也就是你的奶奶的奶奶。」
緊接而來的沉默代表除了玉乃之外,室內所有人的驚愕。
過了許久,孝晴終於再次開口,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咦……奶奶的……咦?」
孝晴試著把眼前的少女和每年正月都會見麵的祖母合在一起,但是他的想像馬上崩潰,大腦拒絕理解這個事實。
「好年輕的奶奶的奶奶呢,指宿同學。」
「祖、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初次見麵,我、我是孝晴的朋友,我叫歐芙洛希妮·馮·史圖迪翁!」
「不、不對,等一下!這太奇怪了吧!」
不管是穗稀的諷刺,還是一麵抓著門支撐倒下的身體一麵彬彬有禮打招呼的歐芙洛希妮,現在的孝晴都無暇理會。
「你怎麼看都隻有十幾歲吧!我的奶奶可是超過七十歲羅?你說你是她的奶奶……那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人吧!」
「嗬嗬,我看起來那麼年輕嗎?好高興啊。」
玉乃看起來似乎頗為自得,用雙手撩起頭發,那不是為了強調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而是為了解開脖子後頭的皮帶扣。接著她一一解開背後的扣子,最後拉下藏在布料內側的密閉式拉鏈。
「好久沒在別人麵前脫下這個東西了。最後一次……是和結花一起工作的時候吧。」
脫下的防護服沿著細長的雙腿滑落地麵,露出纖細之中帶有野獸的敏捷與力量,同時散發性感冶豔氣息的軀體。雙手戴著肉品加工業者常用的厚皮手套,腳上穿著同樣材質的長靴,上半身穿著同樣是皮革製成的圍兜,圍兜之下竟然是舊時代的體操服。那是孝晴從來沒看過的深藍色運動短褲。
「好啦,久等了。」
至今不知沾染過幾萬公升的鮮血,以致於泛著黑色的手套重新拔起屹立在地板上的愛劍,束縛玉乃雙腳的藤蔓遭到一劍割斷。
「剛才的問題,你應該知道答案吧?指宿小弟。」
「……」
「年逾百歲卻保持十八歲的身形,呼吸當中混雜厭氧性細菌,還有這身……沒有血氣的皮庸,你不覺得在哪裏看過嗎?譬如這間資料館的展示室。」
玉乃咧嘴一笑,嘴角像是一直裂到耳邊。
因為琺琅質的變化而變得與鯊魚一樣銳利的牙齒,在口中閃耀白光。
「……僵屍,嗎?」
「沒錯!正確答案!你很聰明啊,指宿小弟!你懂嗎?我可是僵屍!跟這東西還有那東西一樣醜陋又危險的穢物!」
一腳踢向用盡力氣跪倒在地的穗稀側臉,劍尖指向癱在門下的歐芙洛希妮。
「咕……」
在地上滾了幾圈的穗稀仰躺在孝晴身邊,樹液之血從嘴唇之間流下,但是穗稀仍用雙眼緊盯玉乃。如果世上存在能將視線化為刀刃的魔法,她一定願意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交換。
「緒澤……!」
孝晴想抱起穗稀的頭,但是手使不出半點力氣,隻能暗罵自己沒用。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個僵屍會這麼憎恨其他僵屍!」
「因為我是僵屍!你以為我是自己願意變成僵屍的嗎?」
玉乃用左手抓住孝晴的喉嚨,五根手指以驚人的力道陷入皮膚之中。
「孝晴!」
「不準碰孝晴!你這個受詛咒的怪物!」
歐芙洛希妮和艾絲琳的聲音同時響起,但是玉乃絲毫不予理會。
「就讓你稍微聽聽我的故事吧——我的名字是玉乃海涅艾麗榭,是個日德混血兒。一九〇八年出生在中國的上海。當時的上海被人們稱為『魔都』,是個吸引列強各國在此施展權謀爭奪東亞利權的國際都市。石造的西式建築、路麵電車、大世界,還有華懋飯店…舞廳和茶館還有鴉片煙館,加上數不清的娼妓、間諜、藝術家和青幫。那真是個美麗又愉快的城市,東方都市裏我最喜歡的就是繁華的上海和寧靜的大連。」
勒緊孝晴喉嚨的握力絲毫不減,玉乃——海涅艾麗榭的臉色緩和幾分。
「剛開始住起來很舒服。因為中國人憎恨英國人,卻對日本人很親切。不過那也隻到一九一五年為止。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後,父親的國家和母親的國家就成了仇敵。我的雙親依然相愛,但是一家人很難繼續在上海生活。因為日本帝國開始對中國采取比歐美更強硬的態度,有名的二十一條就是一個例子。中國人的反應相當激烈,我們經常光顧的商店主人、出入租界的攤販和港口的苦力——不,就連年組和我差不多的孩子都改變了對待日本人的態度。當然歐美列強蠶食中國和亞洲的程度比日本更甚,但對他們來說,遭到東方人壓榨大概比遭到白人壓榨更加屈辱吧。」
海涅艾麗榭的語調中沒有太多悲憤,在她的心中,自己在中國所受的對待似乎也已成為懷念的記憶。
「我在十六歲時和日本的年輕企業家結婚,十八歲就生了四個孩子。雖然遇到難產,但那是個崇尚多子多孫的時代。為了讓長子——你的曾祖父能就讀日本的學校,我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把他交給夫家扶養。即使如此照顧三個孩子的日子還是非常忙碌,但是也非常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在那個瞬間,她的表情看起來比外表更加年幼。或許當時的她以母親來說實在太過年輕,沒有多餘心思顧慮將來的生活和日漸緊張的國際情勢,隻會像其他普通少女一樣全心全意感受身邊的幸福。
那個表情在下個瞬間化成憤怒。
「……事情就發生在那年冬天。上海有許多美生會——也就是一般說的共濟會的分部,其中有十三處是美係的分部。這些美係分部之一的『遠古地標』分部會員從美國走私某樣東西到中國,賣給一個有意在上海建立勢力範圍的哥老會頂爺……那個東西是僵屍。他們不像後來的帝國陸軍那樣想製造不死士兵,他們的作法很單純,直接就把僵屍丟進敵對勢力青幫的據點,一處位在大世界附近的商館裏,用來代替手榴彈和燃燒瓶。」
那是百年之前,對僵屍種類的研究和對策都還沒有確立,人口稠密地帶被放進一隻僵屍造成的影響,是遠遠超乎想像的。
「一開始隻有一隻,五分鍾後變成二十隻,一個小時後便超過三百隻。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是中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街頭混混還是上流仕紳都一樣。我試著逃跑,抱著孩子拚命逃跑,但是當時的法國租界比一二八事變時還要可怕。丈夫走散了,奶媽也走散了,我還是不停地跑……等到我回過神來,周圍會動的人影已經全是屍體,除了屍體之外什麼都沒有。屍體在動,不停向我靠近。我好害怕。我在那裏頭看到丈夫的臉,還有小孩子的、父母的、奶媽的、朋友的,討厭我的中國娼妓也是,放貸的沉默猶太人也是,開朗多話的美國青年也是,大家都在那裏。大家都成了屍體。我一直小心抱在懷裏的小兒子也是屍體……我就是被他們殺死的。」
海涅艾麗榭的牙齒發出撞擊的聲音,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多半兩者皆是。
「不能體會吧?被僵屍殺害有多恐怖,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變成僵屍有多恐怖,我直到現在都時常夢到當時的情景。夢到抱在懷裏的孩子用小小的手指勒住我的喉嚨,啃食我的眼珠,吸吮我的腦漿!」
孝晴感到呼吸變得輊鬆,海涅艾麗榭鬆開壓迫喉嚨的手指,用那隻手抓了一下遮住左眼窩的繃帶。
「數百隻僵屍之中,隻有我還保有意識。從那時起我就被賦予義務,在那數百人失去生命化成僵屍,被陸戰隊燒成灰燼之後,我必須代替他們減少僵屍的數量。我絕不容許再有人碰上和我一樣的遭遇。世上所有的僵屍必須一隻不剩全部重殺……」
最後一段話聽起來彷佛是對自己的告誡。
白色的劍刃再次對準穗稀,海涅艾麗榭的右腳往後拉,雙手將握住的劍升到肩膀高度。這種姿勢在以雙手劍為武器的德國劍術當中,被稱為「公牛」。
對於無法動彈的對手擺出架式或許是敬意的表現,但是這個架式卻對穗稀以外的對象產生作用。
「——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能不能請您到此為止呢?」
短短幾分鍾前還隻能無力攀在半開門板的歐芙洛希妮,此時竟然挺直膝蓋站了起來,握住巨大斧頭的手沒有絲毫顫抖。
「——你能動嗎?是了,你停止呼吸吧?」
「隻有剛開始吸了一點。」
厭氧性的細菌必須在接觸空氣之後才會產生反應發揮毒性,而且這種細菌的特性是接觸到空氣之後便無法長時間活動。因此吸入之後麻痹的時間隻有數分鍾,超過這個時間細菌就會死亡。簡單來說,隻要能在那幾分鍾裏停止呼吸——阻止新的細菌繼續入侵,身體就能恢複自由。
這種事隻有僵屍做得到,而且不是穗稀這種需要空氣的類型,而是最典型的活死人。
「這就妙了,你的確是僵屍,可是沒有生前的氣味,簡直像是生來就是屍體……不對,我見過你,你是那個派不上用場的少女人偶?」
「我拿回來了。這是我的父親親手製造的東西。」
歐芙洛希妮的左手放上胸口露出微笑的瞬間,海涅艾麗榭的身影突然從孝晴眼前消失,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令孝晴閉上眼睛。當眼睛重新睜開時,白發少女已經來到銀發少女身前,右手的長劍向前刺出。
有如綢緞散開的銀發開了一個洞。
略微傾斜身體的歐芙洛希妮往上揮動右手的斬首斧,鈍重的金屬聲響起,長劍被彈開,海涅艾麗榭的雙腳同時離開地麵。
浮上半空的她順勢抬腳往後翻,再次降落地麵。此時歐芙洛希妮迅速向前衝,右手輕描淡寫地一揮。
鏘!勉強用劍身擋住攻擊的海涅艾麗榭被強大的力量壓迫往旁邊滑了兩公尺,肩膀撞上牆壁。
「……好大的力氣。一擊就可以把我砍成兩段。」
「我才不會這麼做!您可是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
「多說了一過!」
對無端增加的年齡表示抗議的同時,海涅艾麗榭迅速地向一旁滾開,斧刃撕裂妣前一個瞬間所在的空間,在牆上刻畫深深的傷痕。
嵌進地板的斧頭接著往上彈起,斜著襲向它的目標。
海涅艾麗榭左手抵住劍身,在擋下攻擊的同時失去平衡,一邊的膝蓋跪在地上。斧頭輕輕從歐芙洛希妮的左手移向右手,銀色閃光順勢從天而降。
白劍擋在海涅艾麗榭頭上,用劍鍔擋下斧柄,在千鈞一發之際保護主人的頭蓋骨免於粉碎的命運。承受衝擊的地板出現裂痕,海裏艾麗榭的齒縫間發出些許痛苦的呻吟。
「你真的……沒打算把我砍成兩段嗎?」
「對不起,我好像有點失去理智。」
歐芙洛希妮用一隻右手壓著斧頭,海裏艾麗榭撐住劍身的兩隻手被壓得越來越低。
「男爵家的大小姐……得到真正的身體了。這樣下去好處全都要被她搶走了。」
沾滿塵埃倒在地上,艾絲琳露出有些遺憾的笑容,痙攣的手拚命朝鏈鋸伸去。
孝晴摒住呼吸,默默看著兩人的樣子。
她真的是先前那個笨手笨腳的真子——歐芙洛希妮嗎?戰況簡直是一麵倒。海涅艾麗榭找不到反擊的機會,一步一步被逼向絕境。
因為瑠佳的事,歐芙洛希妮肯定生氣了。
她心裏可能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但是身體不聽指揮,一個不好海涅艾麗榭就可能會被她砍下一隻手或一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