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孝晴四目相接的刹那,她的眼中湧現各式各樣的情緒。
驚訝與疑惑與……喜悅。
孝晴大步走近真子,然後用拳頭粗魯地往她的腦袋槌了一下。
「好痛?」
「什麼為什麼!你在耍我嗎?為什麼要做那種事?你這個大笨蛋!想死嗎!」
劈頭就被罵了一頓的真子先是驚訝地瞪大雙眼,然後才以不滿的模樣嘟起嘴唇:
「因為……我不想讓孝晴死掉嘛。」
「你啊……」
「我已經死了所以沒關係!不管變成怎樣都——」
「哪裏沒關係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
嗚……真子啞口無言,雙手抱胸。她的手指少了好幾根,手臂還有雙腳都布滿傷痕,從輕微的抓傷到皮膚掀起的撕裂傷,還有深可見骨的晈傷。無袖外衣也變得破爛不堪,剩下的布料和泳裝幾乎沒有差別。
「你以為隻靠蠻力就可以應付那麼多對手嗎?太亂來了!你明明就很笨手笨腳……」
「孝晴。」
「幹什麼!」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怎麼樣?」
「啥?什麼,怎麼樣……」
孝晴一時之間不如如何回答。除了因為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驚訝,有一半是被站起來逼近自己的真子給震攝。那是認真至極的眼神。
「不要在意那種事……不過我錯了,我不該說你沒有胸部。」
「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麼你是指什麼?」
「我!——你知道的我是小鳥遊真子吧?而且是僵屍……然後孝晴和我是……朋友……你覺得這樣的我如何?跟孝晴在一起我覺得好開心……所以心想如果可以一直作朋友就好了,可是又怕孝晴不這麼認為……嗯,對,沒錯,所以我想請孝晴告訴我你的感覺。」
真子說得吞吞吐吐,好像一邊說話一邊在自己心中確認某些事情,但又急於知道孝晴的答案。雖然不知道理由,麵對她嚴肅的表情和帶有某種決心的聲音,孝晴自然也變得懊重。
「不要說些沒頭沒腦的話。現在更重要的是……」
「那很重要!求求你,告訴我!」
「……」
與自己重逢的真子——也就是現在的真子——還是第一次如此強烈要求自己做某件事。孝晴雖然受到震撼,視線卻無法從她閃耀深紅色光芒的雙眼移開。
可是自己又該怎麼回答?
這是個大問題。
行動電話的鈴聲突然響起,拯救了進退兩難的孝晴。視線彼此纏繞的孝晴和真子都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得幾乎跳起來,兩人同時看向音源的方向。
「真、真是的!怎麼會在這種時候!」
真子把行動電話放在耳邊,全身因為另一種原因感到緊張。
「——啊,艾瑪?怎、怎麼了嗎?嘿?啊啊,『法蘭索涅特』啊,我都忘記還有這東西……不不不……還、還沒找到喔?你、你說什麼?我哪裏不自然了,真是的。」
真子流著冷汗,像是拚命在隱瞞某些事。她的側臉看不見剛才那種嚴肅的神情,但是孝晴發現她的表情迅速黯淡下來。
「……嗯,是的。對不起,我說謊了。嗯……可是聽我說,艾瑪·V。」
明明是在和那個名叫艾瑪的侍女說話,真子的臉卻轉了過來。她那直視自己的眼光再次讓孝晴感到震撼。
「我們不要再管『法蘭索涅特』的事了,我維持現在這樣就好。是的,我明白,這樣下去我的身體……可是啊,我覺得就算這樣死了也沒關係。現在的我很幸福——」
「喂……!」
孝晴連忙伸手抓住真子的手腕,她的臉上還帶著充滿幸福的微笑,同時身體緩緩前傾,額頭叩的一聲撞上地板。掉落的行動電話在潮濕的地上彈跳。
真子似乎沒有察覺自己倒下,也沒有發現孝晴抓住自己的手試圖阻止。
「……哎呀?」
「你、你怎麼了?亂開玩笑我可是會生氣喔!」
「不,那個,我是認真的。我——說不定會死。」
一邊藉著孝晴的手慢慢坐下,如此說道的真子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震驚,隻是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死這個字對她來說有如夢幻。
「你說什麼蠢話!等等!」
孝晴撿起行動電話,看來她不是在開玩笑。和她通話的侍女應該知道詳情吧。
「喂!你是真子家的侍女吧?這家夥很奇怪,還突然倒下來……」
『那還真是湊巧,時機剛好。』
「咦?你……是侍女……吧?」
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如此稚嫩,聽得孝晴失去原有的氣勢。
就算想像力再怎麼豐富的人,這個聲音也無法當成二十多歲的打工女仆或是五十幾歲的雞婆幫傭。怎麼聽都隻是小學生。
『您是指宿孝晴先生吧?大小姐對我說過您的事。我們家的笨蛋主人似乎經常受到您的照顧,請容許我向您致上誠摯的謝意。』
「啊,不,我才是……」
「那個,艾瑪說了什麼?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
真子顯得有些緊張,似乎很在意孝晴他們通話的內容。但是她才剛試著站起來卻又馬上坐倒在地,看來就像無法保持平衡的醉漢。
孝晴用手遮住話筒,對真子點頭說道:
「她說謝謝我照顧她聰明又美麗的主人。」
「啊!你在說謊。」
馬上就被看穿了。
「那個人就算被綁在火刑台上也絕對不會誇獎我。」
不理會自信滿滿的真子,孝晴繼續對艾瑪說道:
「繼續剛才的話題,這家夥到底怎麼了?」
『大小姐的身體從之前開始就有異常,所以倒下也不值得驚訝。我知道這一刻總有一天會來臨,但是沒想到竟然發生在找到「法蘭索涅特」的下一刻……時間真是剛好。』
「說得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這家夥說她可能會死啊!你真的是真子的——」
『我一向是把保全大小姐的身體擺在第一順位。另外,相信您也看到那個棺柩裏的人偶了,那是大小姐需要的東西。』
孝晴的視線轉向展示台。
斜著固定在牆上的棺柩中,西方少女正在沉睡。直到現在孝晴仍難以相信這個少女是個人造品。
「這個是……?」
『是的。既然您是重殺士候補生,相信對於僵屍的了解在我之上。但是大小姐並不是普通的僵屍,雖然同樣符合死者再活性的定義,不過大小姐絕不會腐爛或是變成乾屍。而且就算打爛她的頭、把她燒成灰、灑上聖水之後祈禱、用銀彈射擊、用木樁刺穿心髒,或是對她施展除靈儀式……大小姐都絕對不會被消滅。』
「絕對不會?」
『是的,絕對不會。』
「那又為什麼要保全她的身體……」
『問題就在這裏。大小姐雖然不會消滅,但是身體可能輕易毀壞,而且和活人不一樣,壞掉的部分不會複原。』
『不會複原,可是又不會死……?』
孝晴望向一旁的真子,以擔心表情看著孝晴和侍女通話的她露出靦腆的笑容。
她臉上和脖子的傷,還有迷你裙下殘破不堪的雙腳都無法複原。
『雖然不會自己複原,但是可以修理。就像汽車的車門被撞凹或是保險杆刮傷時要修理一樣。』
沒錯,真子的手先前也曾經斷掉,現在已經被莊司修好了。
『當損害比較嚴重時,常常需要更換新的零件不是嗎?人類之間的皮膚或器官移植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同樣的方法也可以用在大小姐身上。而且和人類的器官移植一樣,零件也有相容性的問題。相容性不好的零件無法長久使用,雖然幾年之內可能沒事,但是久了一定會出問題,使得大小姐的身體功能變差。雖說大小姐本來就是笨蛋,可是運動能力和感官的劣化都是使用不合規格的零件造成的。』
更換零件?
也就是用其他屍體的零件取代現有身體壞掉的部分。確實正如艾瑪所說,這種事和人類的器官移植沒有兩樣。
問題在於更換的部分是哪裏。
真子身上有好幾道縫合痕跡。手臂和腹部,還有脖子。
她的脖子被切斷過——莊司是這麼說的。
切斷過,而且更換過。
那麼究竟哪一邊才是她原本的身體呢?
是頭部,還是脖子以下的部分?
「…………」
真子也察覺到孝晴的視線變化。
明明是具屍體,還是可以看到她的臉瞬間變得蒼白,雙唇顫抖,眼中湧出淚水。
即使如此,真子還是努力露出笑容。
『另外,如果損壞程度太過嚴重,光是更換零件有可能無法修複。就像汽車一樣,當車子在車禍中撞爛,光是換掉輪胎或是把凹掉的門弄平是沒有用的。請問這種時候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買台新車。」
『正是如此,整台換掉是最合理的作法。』
聽到這裏,孝晴終於明白了。
棺柩中的少女就是新車。
全身殘破不堪的真子所需要的新軀體。
不是沿用其他人的屍體,而是專為她準備的原廠身體。
這多半才是她真正的模樣。
至於小鳥遊真子——
真子微弱的笑容已經不能稱為笑容。
絕望與希望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名詞,而希望正化成眼淚從真子的雙眼流出。
『在這裏想請您幫個忙。請把大小姐的身體更換成那邊那個全新的正牌貨。既然大小姐不能動,那就隻能在現場執行了。事實上這樣剛好,至少不用擔心大小姐鬧脾氣,隻是手術需要他人的幫忙。不必擔心,隻要按照我的指示進行就不會有問題——』
孝晴已經聽不進艾瑪的聲音。
他的視線無法從流淚啜泣的真子身上移開。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怎麼樣?
孝晴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對不起……」
終於,真子的啜泣聲中摻雜了話語。
「對不起……我騙了你。對不起……我不是真子。對不起……我,殺了真子。」
有著真子臉孔的少女像是忍受無邊痛苦一般不停顫抖。
『我、我……該從哪裏說起才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隻是和普通人一樣……可是我不是普通人……對不起。我應該更早告訴你,可是我……能當你的朋友我真的好高興……我好怕你會恨我……」
真子死了,被殺死了。
如今坐在這裏,低頭不停哭泣的少女是借用真子外貌的其他人。她殺死真子,奪走真子的外貌和身分,沒有記憶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根本不認識孝晴。
殺人犯。
會殺人,真正的怪物。
但是……很奇怪。
心中沒有半點恐懼,也沒有應當湧現的厭惡感。
她不認識孝晴,不是孝晴的兒時玩伴,不會拿著寒光閃閃的美工刀發笑,也不曾用冰冷的眼光俯視別人。
孝晴也不認識她。
但是他們相遇,認識了彼此。
她笑了,展現真子從未露出的表情。讓人看見她心中的種種情感。她做了許多蠢事,也曾不自量力地亂來,她想守護孝晴,然後她又笑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她究竟笑了多少次?
但是那隻是她的麵貌之一。有些麵貌她沒有讓孝晴看見。那些她一直隱藏、壓抑、忍耐的沉重心理負擔在此刻流露出來。
孝晴心中湧現奇妙的感覺,促使他采取奇妙的行動。
「喂。」
「……」
她用有如老人的緩慢動作抬頭,滿是恐懼和淚水的雙眼不帶任何希望,就像是真正的死人的眼睛。
我不想看見這種表情。
孝晴的想法如此強烈,那是近乎憤怒的願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這個笨蛋!」
「啊呀?」
第二次揮拳比起第一次更加不留情,就連以身體強壯自豪的她也忍不住雙手抱頭,驚訝地眨眼。
「這種事早點告訴我不就好了!就算你不是真子又有什麼關係!在這個學校裏有必要特地隱瞞這種事嗎?真是的,騙得我這麼慘!」
「對、對不起……可是我沒有日本國籍,隻好……」
「僵屍不要在意國籍這種小事!」
「嗚,是、是這麼說沒錯……咦?可是這件事好像很重要……」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可以告訴我吧?」
孝晴嘖了一聲,歎了口氣之後壓低音量開口。他沒有責備她的意思,換做自己站在同樣的立場,也不見得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但是無可否認他的心底希望對方能夠相信自己。
「可、可是……」
不知何時開始,她的雙眼凝視孝晴,雖然眼中依然帶著困惑,但已不是空虛的死人眼睛。眼中確實灌注她的意誌。
「可是我好害怕。如果知道我不是真子,孝晴一定會討厭我。不隻是這樣,我還是殺死真子的仇人!想到你有可能會恨我,我就……」
「你怎麼會這麼想?雖說我和她從小就認識沒錯……」
「因為,孝晴……喜歡真子不是嗎?」
「啥……」
這下子孝晴真的有一瞬間驚訝到忘記要怎麼說話。
「啥?你在說什麼啊?你的腦袋還好吧?我會喜歡那個真子?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差點被她殺了嗎?」
「咦?咦?可是孝晴之所以對我這麼好,不就是因為我的長相……」
「笨蛋!你……」
孝晴一時之間說不下去。
傻傻瞪著她幾秒之後,孝晴終於下定決心。
然後在她麵前跪下,抓住她的手粗魯把她拉向自己,用力抱緊纖細的身體。
「…………!」
孝晴感覺對方單薄的肩膀猛然一震。事實上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也是個重大的挑戰。
「我、我可沒辦法對真子這麼做喔?」
應該說不想這麼做,要是做了肯定會被殺。能夠如此是因為對象是她而不是真子,孝晴用行動代替話語證明這一點。因為強逼自己做出不符合個性的行為,孝晴的腦袋和身體幾乎熱到要冒煙。
「孝晴……」
陶醉的聲音混雜眼淚,但是那不是絕望,而是希望的淚水。她的雙手小心翼翼地舉起,像是要確認什麼放在孝晴的背。
「你啊,一點也不像真子。選記得那天早上的事嗎?我第一次遇到你時就覺得你根本不是以前的那家夥,有哪裏不一樣……想想這也是當然的,因為你不是她,你就是你。」
「孝晴……!」
呼喚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堅定。她用戰鬥過後傷痕累累的手緊緊抓住孝晴的運動服上衣,臉上的表情不用看也猜得到。
現在的她一定是滿臉笑容。
那是孝晴最喜歡的,不屬於小鳥遊真子,隻屬於她的表情。
再次用力抱緊對方之後,孝晴迅速離開她的身體。
「不好意思,我不行了!我還是不適合做這種事!」
接著大口喘氣,雙手撐在膝蓋上。因為勉強自己做不適合的事,此時累得像是在工地搬了三個小時的水泥。她的臉上露出意猶未盡的遺憾表情。
「呐。」
「啊,是。」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她不是小鳥遊真子,孝晴想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我……」
她沒有立刻說出來。或許長久以來說出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是種禁己i。
她垂下眼眸,片刻之後才晈著嘴唇輕聲說道:
「……歐芙洛希妮。」
像是要確認自己名字的生硬發音。
「我叫歐芙洛希妮。」
這次連孝晴也可以清楚聽見。
「歐芙洛希妮,以後請多指教,我叫指宿孝晴。不是YUBITADO,是IBUSUKI。」
「是的,我知道,指宿孝晴同學。」
歐芙洛希妮笑了,雖然睫毛還掛著淚珠,但那是張有如雨過天晴的燦爛笑臉。
孝晴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說道:
「你的運氣很好!雖然傷成這樣,但是新的身體剛好就在這裏。有我幫忙的話應該很容易就能更換吧?」
「可是……我……」
「趕快換完,過去宮川那裏吧。」
此時才想起自己正在講電話。把行動電話放回耳邊,話筒另一頭傳來侍女不悅的聲音:
『終於結束了嗎?到現在一共是三分鍾時間,我不會追究您無視我存在的這段時間裏和大小姐做了什麼事。雖說這些時間完全足夠讓兩個人抱在一起來段激情深吻。』
「才、才沒有!你、你、你有什麼證據……」
事實上對方猜中一半,所以孝晴的反應異常激烈,在她麵前的歐芙洛希妮一臉不解。
「總而言之!現在應該趕快幫這家夥交換身體吧?」
『正是如此,那麼就開始動手吧。能否先請您把棺柩裏的「法蘭索涅特」移到地上?』
「法蘭索涅特?」
『那是造出那個東西的人為了方便稱呼所取的名字。大小姐的備用身體每個都有自己的名稱,例如法蘭索涅特、格特魯德、尤爾杜娜、貝爾娜蒂塔、艾伍麗凱……題外話,大小姐現在的身體是「賽拉菲塔」。』
原廠身體似乎就是這麼回事。全都是某人為了她而製造的人偶。
孝晴費了一番工夫把「法蘭索涅特」的身體從棺柩裏拖出來,移到地上。令人驚訝的是人偶的頭部從脖子部分切斷,讓他差點把頭掉到地上。
『事先把頭部切斷,是為了讓接下來的步驟進行得更有效率。』
「可是這個東西真的是人造的嗎?也太逼真了……」
「啊,請不要一直摸。那姑且算是,我、我的身體……」
「我、我沒有這種意思……」
『大小姐,請在「法蘭索涅特」身邊躺下來。』
不等艾瑪提醒,歐芙洛希妮已主動在橫放地麵的.「法蘭索涅特」旁邊躺下。披散的漆黑色秀發與銀色的發絲交錯,殘留在地上的水浸濕深紅色的運動服和純白的洋裝。
艾瑪的下一個命令讓孝晴感到巨大的衝擊。
『那麼請把大小姐的脖子切斷。』
「啥?」
『我說了,請拿個斧頭還是什麼的,把我家的笨女孩的頭切下來。』
「做、做不到!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而且哪裏來的斧頭!」
『隨便一把刀都可以,或是玻璃碎片之類的東西也行。』
「我不想做這種事!」
『您完全不必覺得良心不安。大小姐早就已經死了,而且大小姐是個令人作嘔的大惡棍,就算被送上斷頭台……以這個國家的刑罰來說就算被斬首也是應該的。請當成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一刀砍下去吧。』
「那個,你在說我的壞話對吧?艾瑪·V。」
平時的遲鈍彷佛是假的,歐芙洛希妮發揮敏銳的直覺。孝晴對她投以為難的眼光。
「是啊,她說要砍你的頭……」
「啊,若是那個還請動手。拜托你了。」
歐芙洛希妮像是鬆了一口氣,雙手擺在胸口躺回地上。這讓孝晴更加慌張。
「我就說了做不到!如果失敗的話,你應該會很慘吧?」
「沒關係的。我不會死。」
「是不會死沒錯……」
要是看見兒時玩伴的頭像顆西瓜被切成兩半的情景,這一輩子大概別想作好夢。
歐芙洛希妮用真子的臉微笑開口:
「我相信孝晴。」
唔。孝晴頓時語塞,雖然知道自己被逼著接下不可能的任務,但是到了這個關頭也不允許自己退縮。
「好啦……我做就是了!會變成怎樣我都不管喔。」
「啊,用那邊的那個應該會好一點……」
正當一臉憂鬱的孝晴想把刺刀從步槍上拆下來時,順著歐芙洛希妮輕輕舉起的手指看去。在展示台破碎的玻璃窗後方,佇立著一個黝黑的鋼鐵工具。
那是一把巨大的單刃斧頭。從說明文字看來,這把斧頭曾經屬於紐倫堡的著名死刑執行者法蘭茲所有,主要是用來重殺僵屍。
「真的有啊……斧頭。」
看來命運似乎希望孝晴按照艾瑪的指示來行動。孝晴終於豁出去,拿起掛在鉤子上的斧頭,一麵驚訝它的沉重,一麵在歐芙洛希妮身邊單膝跪下。
「那麼我要動手羅?」
「好的,從這裏的傷口應該會比較好切。」
歐芙洛希妮用手撥開頭發,讓頸部的縫合痕跡露出來。看來那就是裁切線。
孝晴咽下口水,先試著把斧刃對準裁切線,然後把斧頭舉到肩上。斧柄與斧刃都是金屬鑄造的斧頭相當巨大,單憑本身的重量足以輕易砍斷人類的骨頭。
不用考慮太多,隻要冷靜地揮下斧頭就好。
然而這就是最困難的地方。
「……」
就像孩提時代要在擦傷的膝蓋上抹消毒水時,手總是遲遲不敢移動。或是花大錢買自己非常想要的東西時,總是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標價。
現在也是一樣。在做出重大的決定之前,人的身體往往不會乖乘順從意誌行動。
「……那個。」
「啊啊啊!幹什麼?不要嚇人好嗎!」
孝晴嚇得身體一抖,差點就要往前撲倒,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
「呃,真的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們好像沒有太多時間……」
孝晴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
不是穗稀和瑛他們的聲音。孝晴聽過這種像是在鞋底裝上馬蹄鐵的金屬聲響。那是先前他們躲在這個展示室時,從一樓往三樓走去的腳步聲。
來者似乎隻有一個,但是以現況來看還是不好應付。更糟糕的是對方已經來到相當近的地方。
孝晴暗自祈禱對方這次也能過門不入,不過他的祈禱沒有生效。
腳步聲停了下來,就在展示室前麵。
一道影子從入口照映進來。
喀啦……
穿著鐵鞋的腳步聲再次前進。
腳步聲的主人終於出現在室內,看起來不像僵屍,但也不像人類。
那是個全身頂盔貫甲的武士。先前聽見的腳步聲其實是鎧甲的護頸和圍腰彼此摩擦碰撞的聲音。腰間的佩刀已經出鞘,右手提刀朝下。
「糟糕……」
孝晴的低呼聲彷佛是進攻的號角,盔甲武士動了起來。
彷佛潤滑油幹涸的機械,又像是被絲線操縱的懸吊木偶,它的動作非常滑稽,卻一點也不遲鈍。
武士刀的刀尖劃過地板,在積水上映出火花。
「孝、孝晴,快點!快砍!」
「不要動喔!」
沒有時間猶豫了,孝晴專心一意揮落斧頭。
雖然手腕感受到透骨的震動,不過那是斧刃砍中地麵的混凝土,孝晴幾乎沒有斧頭斬斷骨肉的觸感。
「呃,下一步!下一步呢?」
『好像有點吵。接下來請把大小姐現在的頭部緊緊安上「法蘭索涅特」的軀幹。』
就在孝晴對著行動電話請求指示時,這個動作已經有人做了。
執行者是歐芙洛希妮本人。
她的右手把自己被切斷的頭——小鳥遊真子的頭放上一旁「法蘭索涅特」脖子的斷麵。
下個瞬間,歐芙洛希妮的右手像是失去力氣一般落下,「法蘭索涅特」的手同時舉起。
「唔喔……?」
孝晴被猛然推開,白刃斜向劃過背後的奎間。失去目標的刀刃落向歐芙洛希妮橫躺在地的肉體,沒有頭的身體被一刀從肩膀劈開。就在此時「法蘭索涅特」挪動雙腳跳了起來。
她用左手提起擺在一旁的銀發少女首級,向後轉圈之後擺出單膝跪地的姿勢。
舞動的裙擺像是鮮花綻放,然後抱著空氣緩緩變回花蕾。
長長的銀發有如細絲飄落。
把一秒之前還在脖子上的真子頭部放到地上,抬頭的她任由銀發披散肩膀,同樣顏色的睫毛緩緩顫動上升。
從雙眸之中浮現的眼珠與白蠟肌膚形成強烈對比,是鮮豔的血紅色。
她不是「法蘭索涅特」。
「——歐芙洛希妮。」
趴在地上的孝晴說出這個名字,就在這個刹那。
少女悠然伸展膝蓋,淡紅色的櫻唇浮現微笑,睥睨的眼光從她的雙眸射向盔甲武士。
這簡直是種挑釁。
明明沒有感受對手情感的智能,盔甲中的死者卻把刀尖所指的對象從孝晴變成她。
或許那是察覺到危險時的防衛本能吧。
用奇妙的動作扭動身體,武士朝歐芙洛希妮發動攻擊。
「歐芙洛希妮!」
孝晴連忙撿起斧頭丟出去,然而沉重的斧頭不是光靠腕力就能輕易扔出,空中的斧頭很快便失遠,沿著扭曲的軌跡旋轉。
最後斧頭的把柄擊中頭盔,但是隻把頭盔的麵罩撞開。雖然腐爛得露出牙齒和眼球的臉孔暴露在外,武士仍然毫不在意地揮下刀刃。
斧頭掉落在歐芙洛希妮眼前,沉重的斧刃嵌進地麵。
歐芙洛希妮赤腳踢向豎立的斧柄,斧頭畫著圓圈飛到空中,被她用右手隨意抓住。
歐芙洛希妮背對對手,手指像是在甩弄啦啦隊的加油棒般旋轉高可及胸的巨大斧頭,然後彷佛芭蕾舞者轉動身體,在轉向正麵的同時右手橫向一閃。
衝過來的武士首級飛了出去。
當然了,對手不是沒有頭就會倒下的僵屍,手中的刀子仍然砍向眼前的少女。
歐芙洛希妮的身體像是風中的柳樹傾斜,宛如生物舞動的斧頭接著把僵屍的手臂連同鎧甲一齊砍斷。
在纖細的手腕和手指操縱下不斷旋轉的斧頭,此時化成猛禽縱橫空中。
堅固金屬被斬斷的鈍重聲音像是鼓聲接連響起,武士的身體被一塊塊削去。袖子、護臂、護手、腰甲、胸甲……還有包裹在盔甲裏的肉體全都化為細小的碎片四散。
歐芙洛希妮閉著眼睛。
神情如同在樂團前揮舞指揮棒的指揮家一般恍惚。
演奏結束,盔甲武士的身影已然消失,隻剩下盔甲殘片與碎肉散落滿地。
歐芙洛希妮的頭也在地上。
「——哎呀?」
在拿著帶有高熱的斧頭呆立原地的歐芙洛希妮腳邊,她的首級驚訝眨眼。
「你、你沒事吧!」
「啊,我沒事。隻是新的身體還沒縫合……」
無頭少女彎腰撿起自己的頭,把它放回應該在的地方,然後輕輕左右晃動。「喀!」頸椎接合的聲音傳來,頭顱總算固定了。
「因為沒縫合,動得太激烈還是會掉下來。」
撥順散亂的秀發,重新戴好美麗的發飾,歐芙洛希妮害羞地笑道。
她的笑容為孝晴帶來小小的驚訝。
完全一樣。
現在的表情和她用真子的臉笑的時候完全一樣,雖然相貌完全是另一個人。
那天早晨在那個地方遇見的人果然不是小烏遊真子,而是眼前的她。」
歐芙洛希妮。
那麼——小鳥遊真子呢?
「她被我殺死了。」
從地上撿起真子的頭,歐芙洛希妮輕撫真子的臉,讓空虛的雙眼消失在眼瞼下。
「艾瑪常常說我是殺人魔還是大惡棍什麼的,她說的都是事實。」
把真子的頭抱在胸口,歐芙洛希妮轉身麵對孝晴:
「我曾經主動殺過人。一開始我不想那樣……可是當我開始憎恨對方,殺人就變得好快樂……還覺得人們痛苦的哭叫聲聽起來好舒服……我是個怪物。」
平靜的語氣,沉著的表情。
但是歐芙洛希妮的眼神黯然,她討厭自己。孝晴不知該說什麼,隻能靜靜傾聽。
「真子也是我殺死的人之一。這個人就像我的姊妹,她或許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不知回憶起什麼,此時歐芙洛希妮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恐懼,然而其中也混雜某種敬意和友情。
「那個時候我說不定會被殺死。啊,我說的殺死是消失的意思。雖然艾瑪說我不會消滅,可是我不這麼覺得。我在想如果是真子的話說不定可以殺死我……如果真是那樣,孝晴就可以和真子重逢……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而且如果真是那樣……」
就遇不到歐芙洛希妮了。
雖然不知道她和真子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廝殺,但是如果當初打輸的人是她,今天站在這裏的人是真子的話,孝晴沒有自信自己高興得起來。
歐芙洛希妮顯得有些不自在,但又敏銳察覺孝晴話中的含意,高興地露出微笑,然後走向仰躺在地的舊身體。
她把真子的頭放在地上,手伸向缺少頭部的身體,把無袖連身外衣眾多的破洞之一撕開,讓胸部以下到腹部的曲線暴露在外。身體中央有條縱向舊傷,歐芙洛希妮的手指順著傷痕撫摸,然後緩緩施加力道。
傷口的縫線一一斷裂。
整隻手就這樣陷進傷口裏,伴隨黏膩的聲音,五根手指在腹腔探索。過了好一會兒,當手從腹腔離開時,沾滿有如潤滑油的體液的指尖,多了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石子,在燈光的照射下閃耀光澤。
「我、我會害羞……請不要一直看。」
「什麼啊,又沒有看見你的裸體。」
「可是這是我的體內……除了父親大人之外還沒有其他男士看過……」
歐芙洛希妮紅著臉四處張望,抓起一件原本可能穿在標本身上的羊毛西裝外套蓋住傷口,然後用洋裝的裙擺擦拭濕掉的手和石頭。
雖然孝晴無法理解,不過這對她來說似乎是比裸體被看見更加嚴重的事。
「那顆石頭是什麼?」
「這個可以說是我的心髒。身體壞了還可以修理,這東西如果不見就有點麻煩。我會殺人也是因為這個。」
歐芙洛希妮把小石頭含進嘴裏,用舌頭在口中轉了幾圈,然後一口氣吞下去。
「嗯咕……唔。」
她急忙用雙手按住喉嚨,看來是為了防止石頭從脖子的斷麵掉出來。當這個有點大的異物好不容易通過食道,她才浮現淚光苦笑說道:
「就是因為吞的時候很難過,所以才在肚子上開個洞。艾瑪會經常幫我確認石頭的狀況,每次都從嘴巴拿進拿出太麻煩了。」
胸前的裂縫原來不是傷口,而是用來維修。在衣服的遮蔽之下,孝晴看不出新的身體有沒有事先切出裂縫。
取回必要的東西之後,歐芙洛希妮才把真子的頭放回舊身體的脖子上。
緬懷地輕撫她的頭發,歐芙洛希妮抬頭看向孝晴。
「真子真的很厲害。我從以前就被各式各樣的人盯上,住的房子被燒掉好幾次、被弓箭火槍射過,也被長劍長槍刺過,可是從來沒有像那次那麼害怕!那次我真的覺得死定了。」
「我懂。」
孝晴忍不住輕笑回應。
「我也時常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會被那家夥殺掉,隻是那家夥應該也一直在忍耐吧。說不定正是因為遇見你,她才能夠做真正的自己不是嗎?」
「總覺得那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
真子那種人,在人類社會中無法充分表現自己。她打從心底喜歡淩虐他人,把傷害他人當成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對她而言,活在法律和道德的製約下,一定是件裉痛苦的事。
小學時每當真子被級任老師或警察或鄰居的大人責罵,她總是默默冷笑,或是以傲慢的諷刺言語激怒對方。因為她知道,就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說出來也隻會遭受到否定,周圍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真子。相反的,看在真子眼裏,所有人都是愚昧不堪吧。這不是孰優孰劣的問題,隻是兩者的價值觀截然不同。
真子是孤獨的,她無法融入這個世界。
歐芙洛希妮也一樣,孝晴心想也許真子是直覺發現這一點才會試著對她表示友情。
透過殺她的方式。
「那家夥笑了吧?」
「是的。笑得很愉快……」
「那麼她在和你廝殺時,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對真子來說,愛恨是一體兩麵。無論是給予他人痛楚,或是自己感受痛楚,她都樂意體驗,這是她唯一的欲望。
但是真子最後一定哭了吧。為了戰敗的悔恨,也為了愉快的滋味到了盡頭而哭。
「……我們走吧。」
「好。」
有些不舍地輕撫真子的頭發之後,歐芙洛希妮站了起來。
「謝謝你,真子。在借用你身分的這段時間,我過了和普通女孩子一樣的生活。雖然現在僵屍的身分曝光……可是我遇到了孝晴。」
歐芙洛希妮害羞地望向身旁的孝晴。
孝晴默默俯視兒時玩伴的遺體,在歐芙洛希妮的眼神鼓勵下,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別了,真子。現在想想我以前經常被你弄哭,可是我不會忘記你的……謝謝。」
雖然很想把回憶中被真子欺負的事忘記,但是卻無法做到。因為那就是真子,一個性格扭曲至極的虐待狂,對孝晴而言不堪回首的過去。
但是……她給了歐芙洛希妮新的人生。
孝晴從真子身上移開視線,轉頭把她留在身後。
歐芙洛希妮滿足地輕輕點頭。
兩人並肩向前走去。
「這麼說來,你……」
「是?」
「實際上到底幾歲?」
「嗚咦?」
歐芙洛希妮臉上的幸福表情瞬間凍結。
「為、為為什麼要問這種事……!哎、哎呀,這種小事不重要啦!對吧?」
「可是你這具身體很久以前就在這裏展示不是嗎?聽盧斐提的說法,這好像是很有來曆的東西,我很難不好奇。」
「比、比起這個,肚子好像有點餓呢?」
「你不是不需要吃飯嗎?」
歐芙洛希妮滿頭大汗地想要岔開話題,此時出入口傳來的腳步聲拯救了她。
那是死者們用僵硬的關節與不穩的步伐踩出的腳步聲。
「唉,又有麻煩事了。」
孝晴拿起靠在柱子上的步槍。
「放心吧,我不會讓它們傷孝晴一根汗毛的。」
「那是男人的台詞吧……不過也罷,那就交給你了。你很強吧?」
「是的。我可是和惡魔締結契約的不死怪物。」
發笑的雙唇之間露出鯊魚一般的尖牙,拖著斬首斧劃過地麵,少女昂然向前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