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庸人自擾了,娜塔莎……”
“你看,文尼亞,我敢肯定自己並沒有將他視為一個彼此般配的人去愛他,並非尋常意義上的女人愛男人。我愛他好比……差不多我就如同他的母親。我還認為,世上根本不存在雙方彼此般配的愛情,對不對?你是怎麼認為的?”
我忐忑不安地望著她,生怕她的熱病已經發作。她好像被什麼給迷住了;她覺得自己說話的願望十分強烈;她的話語序顛倒、條理混亂,有時幾乎表達不清。我非常地憂慮。
“他以前屬於我,”她繼續說道,“差不多當我見他第一麵時,我的內心就強烈地渴望:要讓他屬於我,立即屬於我,讓他除我之外不再看第二個女人,誰都不了解……卡佳前一陣子說得對,我正是如此愛他的:似乎因為某種原因我總同情他似的……我心中時刻都有一個強烈願望——讓他幸福,讓他的幸福永不枯竭,當我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那強烈的願望對我來說真是一種折磨。一看見他的麵容(對於他的麵部表情,文尼亞,你是深有體會的)我就心潮澎湃;沒有人會有他那種麵部表情,他的一個微笑便能令我渾身冷得直打哆嗦……真的……”
“娜塔莎,聽我說幾句……”
“大家常說,”她又插話道,“而你也講過,他的個性過於軟弱,同時……智商如孩子一般不發達。而我最愛的正是這一點……你能信嗎?可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是不是恰好由於這一點而愛他;他的一切幾乎都是我的所愛,假如他不是現在這樣,個性剛硬一些,智商再高一些,可能我也不會如此愛他了。你知道嗎,文尼亞,我得跟你說件事:你記不記得三個月之前我和他的那次吵架,他那會兒去那個女人——她的名字是什麼?哦,去了那個叫明娜的住所……我明白了,我調查到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十分地難過,但似乎又有些欣喜……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我就有一個念頭,他隻不過是為了找樂子……我的意思是他並非和大人一般,和其他的那些大人一樣去拈花惹草,去明娜那裏!我……通過那場爭執我獲得了許多快樂;後來我便寬恕了他……噢,親愛的!”
她望著我的臉,十分詭異地笑了笑。接著她似乎開始深思,仿佛仍然在回想。她一直那樣坐了很長時間,嘴角略帶微笑,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特別喜歡寬恕他,文尼亞,”她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每逢他將我單獨留下之時,我總在屋內踱來踱去,傷心落淚,可有時我又覺得:他越對不起我,我越是高興……真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將他視作一個小男孩:我坐在那兒,他將腦袋靠在我的膝上,睡過去了,我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腦袋,充滿愛意……再每逢他離開我時,我卻是如此地幻想著……請聽我講,文尼亞,”她驀地又說了一句,“卡佳真的好可愛呀!”
我認為她是有意向自己的傷口撒鹽,這是由於一種強烈的欲望,一種希望自己飽嚐絕望與痛苦的強烈欲望……一般遭受重創的人幾乎都是這樣!
“我認為卡佳能為他帶來幸福,”她繼續說道,“她個性剛毅,言語中似乎充滿自信,對於阿遼沙的態度又是如此的嚴正和謹慎,——總告訴他一些為人處世的準則,她仿佛是個成年人。但她本身,她本身——還徹徹底底是個小孩!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啊!祝他們生活幸福美滿!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淚水和痛哭突然一股腦兒從她內心湧出。
在差不多半個鍾頭的時間裏,她總是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
娜塔莎,你真是討人喜愛的天使!雖然是這樣的一個夜晚,雖然自己的內心如此難過,而她卻還不忘關懷我。當我發現她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之後,抑或是有些累了,為了讓她心情放鬆,我便和她談起了有關內莉的事情……這個夜晚我很晚才離開她,一直守候到她進入夢鄉,臨走之前我再三懇求瑪芙拉,希望她整夜都守著已得病的女主人。
“啊,要立刻,立刻!”在回家的路上我這樣叫道,“必須立刻讓這些苦難消失!不管憑借什麼,也不管以何種形式,反正要馬上,馬上!”
次日上午十點,我已在娜塔莎那裏了。阿遼沙和我在同一時刻到達……告別。對於這樣的場麵,我實在不願去描繪和回想。娜塔莎仿佛在盡力克製自己激動的情緒,還表現出十分開心的樣子,並不是特別在意的神情,可是又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抽搐般地死死抱著阿遼沙。她幾乎不和他說話,卻是用痛苦萬狀的,發瘋似的目光長時間地凝望著他。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每一句話,而他似乎並不理解她所講的。我記得很清楚,他懇請她能原諒,原諒他的這種愛情,原諒他在此期間帶給她的所有委屈,原諒他對她所做的不忠行為,對於卡佳的愛情和他的離開……他語無倫次,淚流滿麵,哽咽著,差不多快窒息了。有的時候他驀地開始勸慰她,說他們隻會分開一個月,至多是五個星期,夏天他一回來便和她舉行婚禮,爸爸定會恩準的,最終,主要是說後天他會從莫斯科返回,那會兒他們還能有四天的相聚,因此他們此時隻是麵對一天的分離。
令人驚奇的是:他自己對此深信不疑,認為自己後天定會從莫斯科返回……那他又何苦要如此傷心以至落淚呢?
最後鍾聲表明十一點到了。我好不容易才將他勸走——那趟去莫斯科的火車是十二點的。就隻剩一個鍾頭了。娜塔莎在後來的日子裏跟我說,她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目送他離開的。在我的記憶中她為他畫了個十字,為他祝福,並吻了吻他,接著用手捂住臉,跑進了房間。我必須將阿遼沙送進馬車,不然他會再次回到樓上,再也下不來了。
“所有的一切都隻能拜托給您了,”他在下樓之時對我說道,“文尼亞,我的好友!我辜負了你,我再也沒有資格去贏得你的愛,可我希望你我這輩子都是兄弟:愛她,千萬別不理她,把所有的一切用信向我訴說,能寫多細致就寫多細致,字跡愈小愈好,這樣一來,信上的字就會多一些。後天我還會返回的,一定會回到這兒的,一定!可在此之後,我離開之後,你務必要寫信給我!”
我扶著他上了輕便馬車。
“後天我們又見麵了!”他在馬車開動後又朝我大聲喊道,“一定!”
當我回到娜塔莎的住所,心裏很不好受。她在房子中間站著,抱著雙臂,迷惘地呆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了。她的頭發散亂,在一邊披著,雙目混沌。瑪芙拉在門口站著,若有所失,茫然而又擔心地望著她。
娜塔莎的雙眼忽然開始放光:
“啊!是你!你!”她對我大喊,“如今就你一人了。你對他懷恨在心!你永遠不會寬恕他,因為我和他相愛……如今你又待在我身邊嗎?你有什麼目的嗎?是為了安撫我,說服我回到曾拋棄過我並詛咒我的父親身邊嗎?昨天我就料到了,兩個月之前我就料到了……我不幹,不幹!我同樣詛咒他們……請離開吧,我不願見你!離開!離開!”
我很清楚,她現在有些神誌不清,看見我就火冒三丈;我很清楚,最終結果就是這樣,我認為自己離開的時候到了。我一直坐在樓梯末端的第一個階梯上等待。我有時也會起身,將門打開,把瑪芙拉叫過來問點兒事;瑪芙拉流淚了。
一個半鍾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逝去。在此期間,我的心緒簡直難以用語言描繪。我的心抽緊了,那種痛苦的滋味就別提了。忽然,門開了,娜塔莎從樓下跑到了樓上,她戴了頂帽子,披著鬥篷。她好像知覺全無,後來她告訴我,她對這事兒隻有一點印象,她弄不清自己要奔向何處,也弄不清自己想做什麼。
還沒等我從坐的地方跳起,再到別處避避風頭,她忽然發現了我,不禁嚇了一跳,便靜靜地站在了我的麵前。“我忽然記起來了。”後來她告訴我,“我這個瘋狂的冷血動物,把你,你,我的好友,我的兄長,我的救命恩人,給轟走了!當我發現,你,值得同情的人,飽嚐了我對你的辱罵後仍坐在我門口的樓梯上,遲遲不肯離開,等我讓你離開,——上帝啊!——你知道嗎,文尼亞,那會兒我心裏是啥滋味!真的是心如刀絞啊……”
“文尼亞!文尼亞!”她將雙手遞給我,喊道,“你在這裏……”然後就投入了我的懷抱。
我將她一把抱起送進房間。她不省人事了。“這下如何是好!”我想,“毫無疑問,她的熱病又發作了!”
我打算立即去請醫生,一定要讓她得到及時的醫治。醫生馬上就會來的;每天下午兩點之前,那個德國老先生一般都會在家裏待著。我再三請求瑪芙拉片刻都不要丟下娜塔莎,不許她上任何地方去,接著就立即去請醫生。上帝助了我一臂之力:如果再耽擱片刻,我就毫無辦法從老先生的家裏請到他了。我找到他那會兒,他已然在街上溜達了。我不由分說拉著他上了我新雇的馬車,當他還雲裏霧裏莫名其妙的時候,我們的馬車已駛向娜塔莎的住所了。
對呀,是上帝拉了我一把!我不在的那半個鍾頭裏,娜塔莎遇上了這樣一件事:若非我們及時到達,單是這事兒便會將她的未來斷送。我離開還不到一刻鍾,公爵便到這兒來了,他才把阿遼沙等一幹人送走,便徑直從火車站趕到了娜塔莎的住所。這次拜訪應該說是醞釀已久、早有預謀的。娜塔莎後來跟我說,最開始的一瞬間,對於公爵的到來,她並不覺得特別吃驚。“我的腦子亂糟糟的。”她說。
他就坐在她麵前,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憐憫與溫情。
“我親愛的,”他長歎一聲,說道,“對於您的痛苦我深表同情;我很清楚此時您的內心感受,那種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因此我覺得到這兒看望您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希望您可以盡您所能想開一點,最起碼您因為放棄了阿遼沙而為他帶來了幸福。而關於這些您應該想得比我要透徹,隻有這樣您才能有如此偉大的行為……”
“我一直坐那兒聽著,”娜塔莎跟我說,“可開始我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隻記得自己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地盯著他。他將我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他似乎認為這樣一來能令自己心情暢快。我的心裏亂極了,連想都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手從他手心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