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麵的前一個鍾頭,阿遼沙便跑來通知娜塔莎。我恰恰是在卡佳的四輪馬車在大門口停下時到達的。和卡佳同行的是位法國老婦人,她經過卡佳的再三懇求和自己長時間的猶豫以後,終於答應和她做伴,還同意她可以單獨到樓上和娜塔莎會麵,但前提是得有阿遼沙同行;而這位老婦人則獨自待在馬車內等待。卡佳將我叫到她身邊,她沒從馬車上下來,懇請我把阿遼沙喊過來。我發現娜塔莎正在哭泣,阿遼沙和她一起在哭。當她知道卡佳來了,便離開椅子迅速起身,將淚水拭去,情緒激動地在與門相對的方向站著。這天清晨她一襲白衣。她深褐色的秀發梳得光溜溜的,在腦後盤成一個巨大的發髻。我特別鍾愛這種發式。娜塔莎見我留下和她做伴,便讓我與她一道出門迎接客人。
“以前我根本不可能來看望娜塔莎,”卡佳一邊爬樓梯一邊跟我說,“總有人盯著我,實在恐怖極了。我在阿爾貝特夫人原文為法文。麵前哀求了整整兩個星期,最後她才答應。可是您,您,伊凡·彼得諾維奇,從來都不看望我!我既不能也不情願給您寫信,因為信並不能充分表達我想說的話。我是如此渴望與您見麵……上帝,我的心跳在加速……”
“樓梯的確很陡。”我回答說。
“對……樓梯是……哦,您覺得娜塔莎不會怪我吧?”
“不,怎麼會怪您呢?”
“對呀……當然,怎麼會怪我呢?我立刻就能看見她了,何苦還要打聽呢……”
我攙扶著她。她的麵色蒼白,似乎非常緊張。她在最後一個拐角處停留片刻,喘了喘氣,在看我一眼之後便毅然繼續向上爬。
她在門口又一次駐足,用極低的聲音告訴我:“我得徑直走向她和她說話,我十分信任她,因此才會毫無顧慮地來……可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我矢誌不移地相信娜塔莎具有無比高尚的人格,不是嗎?”
她就像個罪犯一般膽怯地進了門,目不轉睛地看著娜塔莎,娜塔莎隨即報以淺淺的微笑。這會兒卡佳以極快的速度來到她麵前,緊握她的雙手,用自己豐厚的雙唇貼在了她的唇上。她一句話也沒對娜塔莎講,然後便冷峻地,幾乎可以說是嚴厲地將身體轉向阿遼沙,讓他出去,以便我們三個人能夠獨處半個小時。
“請別介意,阿遼沙,”她說,“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得和娜塔莎好好聊聊,談話內容是非常重要和認真的,你不需要聽。你辦件好事就快點出去吧。可您,伊凡·彼得諾維奇,我希望您能待在這兒。您一定要聽到我們對話的所有內容。”
“我們坐下談吧,”阿遼沙離開後,她對娜塔莎說,“我們還是麵對麵坐著吧。我打算先好好看看您。”
卡佳和娜塔莎差不多是在一條直線上麵對麵坐著,認真地注視了她一陣子。娜塔莎不由地對她微笑。
“我曾見過您的相片,”卡佳說,“是阿遼沙拿給我的。”
“是嗎,本人和相片上一樣嗎?”
“相片不如您本人漂亮,”卡佳一本正經地果斷回答說,“以前我一直覺得您本人一定比相片漂亮。”
“是嗎?而我都快被您迷住了。您是如此美麗!”
“看您說什麼呀!我怎麼比得上您……我親愛的!”她再次補充道,她雙手發顫,抓住娜塔莎的一隻手,她們默不作聲地相互欣賞。“請聽我說,可愛的天使,”卡佳首先開口,“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就半個小時;阿爾貝特夫人還認為時間過長,可我們得好好談談……我想……我得……這樣吧,我直截了當地問您:您是不是非常愛阿遼沙?”
“是的,非常愛。”
“既然如此……既然您那麼愛阿遼沙……那麼……您必須為他的幸福著想……”她吞吞吐吐地小聲補充說。
“對呀,我渴望他生活幸福……”
“既然這樣……那麼剩下的問題是:我能給他帶來幸福嗎?我是否有資格這樣說,因為是我把他從您手裏搶走的。如果您認為您能為他帶來更多幸福,而當前我們又能確定這一條那麼……那麼……”
“而這些都已成定局了,親愛的卡佳,您不是都瞧見了嗎,什麼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娜塔莎小聲回答,慢慢垂下了頭。顯而易見,她認為談話無法再繼續了。
卡佳好像曾打算深入地討論這個問題:她們二人中的哪一個更能令阿遼沙幸福,誰最終應該妥協?可聽到娜塔莎的一番話,她很快知道,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一切都不可能改變了。她美麗的櫻桃小口微微張著,莫名其妙而又憂傷地望著娜塔莎,而且她的手自始至終都緊握著她的手。
“您對他的感情很深嗎?”娜塔莎突然問了一句。
“是的。我也想問您一個問題,這也是我到這兒來的目的:請回答我,您到底愛他哪一點呢?”
“不清楚。”娜塔莎答道,她的回答明顯地讓人感到一種不耐煩而又難過的心緒。
“您認為他是個聰明人嗎?”卡佳問道。
“不,我隻是愛他而已……”
“我和您一樣。我總認為自己這樣對他是出於同情。”
“我有同感。”娜塔莎答道。
“而今我們應如何對待他呢!他怎麼可以因為我而放棄您呢,我不清楚!”卡佳叫道,“現在我們又怎麼會麵對麵坐著,我實在搞不懂!”娜塔莎沒什麼反應,隻是靜靜地望著地板。卡佳有一陣兒也不說話了,她驀地離開椅子,迅速起身,溫柔地和她擁抱。她們二人抱在一起,雙雙落淚。卡佳坐在娜塔莎圈椅的扶手上,仍然和她擁抱著,開始親吻她的雙手。
“您不知道我對您的感情有多深!”她邊哭邊說,“讓我們成為好姐妹吧,我們要永遠地保持聯係……我會愛您一輩子……我會這樣表達對您的感情,這樣表達對您的感情……”
“他和您說過我們在六月結婚的事嗎?”娜塔莎問道。
“是的,他說您也有此意。而這所有的一切隻是為了讓他安心,對不對?”
“那是肯定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一定會很愛他的,娜塔莎,我會將一切都訴諸信紙,讓您知曉。照現在的情形,他馬上就是我的丈夫了,應該是這麼回事——他們總是這麼說。親愛的娜塔舍奇卡,您如今打算……回到家中嗎?”
娜塔莎並未作答,而是靜靜地、深情地吻了吻她。
“希望您生活美滿!”她說。
“我也……希望您……希望您生活美滿。”卡佳說。此時此刻,阿遼沙打開門走進來。他實在挨不到半小時之後。看她們擁抱著雙雙落淚,他軟弱無力、心如刀絞一般在她們麵前跪下了。
“你為什麼要哭?”娜塔莎問道,“難道是由於要離開我?是不是會分開很長時間?六月份你不就回來了嗎?”
“那會兒你們就舉行婚禮。”卡佳很慌張地帶著哭腔說,她也是出於讓阿遼沙安心。
“但我不能和你分開,不能和你分開,娜塔莎,一天都不行。離開你我無法生存……你知道嗎,如今你對我而言是多麼的珍貴呀!特別是現在。”
“那好,你完全能照自己的意思辦,”娜塔莎的情緒突然變得興奮,說,“伯爵夫人不是會在莫斯科逗留數日嗎?”
“對,差不多有一個禮拜。”卡佳迅速回應道。
“一個禮拜!那你可以這麼做:明天你先將她們送至莫斯科,這隻需花費一天,隨後你馬上返回。當她們離開莫斯科的時刻來臨,你再趕到那陪她們不遲,這樣的話,我們分手的時間便縮短了,僅有一個月。”
“對呀,那樣的話……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又多了四天。”卡佳對此非常讚同,她和娜塔莎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下。
對於阿遼沙得知這個新提議後表現出的極度喜悅,我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他突然間得到了足夠的撫慰。他滿麵春風地與娜塔莎擁抱、親吻卡佳的纖纖細手、再度與我擁抱。娜塔莎麵帶愁容地邊微笑邊凝望著他,可卡佳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她用灼熱的目光看了看我,並與娜塔莎擁抱,然後便離開椅子,迅速起身,打算離開。恰在此時,那位法國老婦人派人過來要求會麵立即停止,會麵時間已超出預先講好的半個小時。
娜塔莎站起來。她們二人臉對著臉、手牽著手站在那兒,似乎希望通過眼神向對方傳遞內心的所有話語。
“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卡佳說。
“再也見不著了,卡佳。”娜塔莎回答。
“那好,我們後會有期。”她們擁抱在一起。
“請別詛咒我,”卡佳立即喃喃低語道,“我會……永遠……請信任我……我會讓他幸福的……我們先告辭了,阿遼沙,送我出門!”她拽住他的一隻手,飛快地說道。
“文尼亞!”他們離開之後,娜塔莎情緒激動而又憂鬱地對我講,“你也和他們一道離開吧……不需要再回來了:晚上阿遼沙會陪伴我直到八點;此後他再也不能陪我了,他必須離開。隻有我孤零零的……請你九點鍾再到我這兒來吧!”
九點,我將內莉留下交給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這事兒發生在摔茶杯事件之後),就去了娜塔莎的住處,她煢煢孑立、焦躁不安地盼著我的到來,瑪芙拉為我們準備了茶炊。娜塔莎為我倒了杯茶,坐在了沙發上,她希望我能和她更靠近。
“什麼都完了。”她望著我幽幽地說道。她當時的眼神令我永世難忘。
“我們的愛情已經告終。半年的日子!我的一生也就差不多了。”她抓著我的手補充說道。她的手溫度很高。我便說服她多穿一點兒,去床上躺躺。
“我立刻就去,文尼亞,我立刻就去,我親愛的朋友。你就讓我多說兩句,好好想想……如今我已是心力交瘁了……明天我要再最後看他一眼,十點……最後一眼……”
“娜塔莎,你染上了寒熱病,立即會全身發冷;你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什麼?他離開後的半個小時,我始終盼望著你的到來,文尼亞,依你的意思,我心裏有什麼想法,我就哪些問題捫心自問?我自己問自己:我到底愛不愛他,我們的愛情到底是怎樣的?文尼亞,到這份兒上我還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是否認為我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