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麵已經提到過,那位老者初次來我家時,內莉就對他表示了反感。後來我還觀察到,隻要有人在她跟前提及阿赫米涅夫的名字,就會有一種憎厭的神情呈現在她的臉上。老者幹脆直截了當地將他的計劃付諸實施。他直接走到了內莉的身旁,她正躺在床上,將臉埋於枕中,這時他攥住了內莉的一隻手,問道:她是否肯搬到他家去住,以取代他自己的女兒?

“我曾有一個女兒,我對她的愛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命,”最後老人說道,“但是現在她已離開了我。她死啦。你是否肯到我那兒來取代她,並且……在我內心中占據那個位置?”

他那雙黯然神傷的、因得熱病而完全變紅的眼睛飽含眼淚。

“不,我不想。”內莉低著頭回答道。

“可這是為什麼呢,我的女兒?你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伊凡也不可能總把你留在身邊,而你去了我那兒就會讓你感覺到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不去,因為您不好。沒錯,您不好,不好!”她邊抬起頭,邊坐在床上臉衝向老者接著說道,“我本身也不好,而且比別人都壞,可是我還不如您壞……”此時的內莉臉上毫無血色,雙眼炯炯有神,並且因為感情的驟然釋放,那雙唇也變得越發抖動、慘白,以至於都幾近扭曲。老人詫異地望著她。

“沒錯,比我還不好,因為您不肯寬容您的女兒;您想徹底地忘記她,再另外領養一個姑娘,但是自己的親骨肉您又怎能忘記呢?您隻要見到我,就會意識到我並非您的親女兒,與之相連您又會想到還有過一個親女兒,但是您卻要忘了她,這全怪您是個殘忍的人。我可不會住在一個殘忍的人家裏,我不肯,我不肯……”內莉抽泣起來,並悄悄地瞥了我一眼。

“再過兩天就是複活節了,我們應該相互擁抱、親吻,大家都應盡釋前嫌,諒解所有曾犯下的過錯……這我清楚……隻有您……隻有您一個人……哼!壞心腸的人!滾吧!”

她流淚了。她所說的這些話仿佛是早都已經準備好了,也記熟了,如果老者再次請求她去他家的話,她仍舊可以再說一次。老者嚇了一跳,臉上也沒有了血色。此時他的麵部呈現出難過的神情。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大家都要這樣為我張羅?我不想,不想!”突然內莉發瘋般地喊道,“我去要飯!”

“內莉,你沒事吧?內莉,我的朋友!”我禁不住喊了起來,但是我的喊叫隻是往火上扔了一把柴。

“沒錯,我倒不如上街要飯,我可不想再住在這裏,”她邊哭邊喊道,“我母親也乞討過,她臨終前曾親口對我說:‘寧願過著貧窮的生活、要飯,也不要……’要飯並沒什麼丟人的:我並非向一個人乞討,我是向大家乞討,大家又並非一個人;向一個人乞討很丟人,但向大家乞討就不丟人;我這是聽一個要飯的婦人說的;我還是個孩子,我找不到工作賺錢。所以我就向大家要飯。但我不想住在這兒,不想,不想,我不好;我比所有人都壞;你們看我有多差勁兒呀!”

突然內莉出乎意料地抓起桌上的茶具,把它扔向了地板。

“我把它打破了,”她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情挑釁地望著我,接著說道,“茶杯一共才兩個,”她說,“那一個我也要砸碎……到時候看您用什麼飲茶呢?”

她仿佛精神不正常了,但又好像是從這種異常舉動中獲得了一種快感;然而她像是也覺察到這樣的做法是壞的、丟人的,但又放縱自己再這樣荒唐下去。

“她病了,文尼亞,是這樣,”老者說道,“可能……也可能我真弄不清她到底是怎樣的姑娘。回頭見!”

他把帽子拿了起來,與我握手告別。他仿佛徹底失望了,他被內莉毫不留情地傷害了;我不知所措。

“你不同情同情他,內莉!”就剩我倆時我喊道,“你也不覺得羞愧,羞愧!不,你不善良,你確實是個壞心腸!”我又像從前一樣未戴帽子就去追那位老者。我想送他到大門口,即便說兩句話勸慰他一下也行。從樓梯往下跑時,我好像看見了因為我的責怪而使內莉變得毫無血色的臉孔。

我很快就追上了那位老者。

“可憐的小女孩遭受了屈辱,她自身也很痛苦,您瞧,伊凡;是我把她卷進我的事裏來的,”他無奈地笑道,“我揭了她的傷疤。俗話說得好,飽漢不知餓漢饑;另外還有一點,文尼亞,有時餓漢也不一定了解餓漢的‘饑’。就這樣吧,回頭見!”

我本想對他說說其他的事情,但是老人僅僅將手一擺。

“沒必要勸慰我,你還不如回去看看那個小女孩是否又逃走了呢;她像是會逃掉的。”他氣憤地加了一句,而後快速地走開了,揮動著手杖敲打著人行道。

他自己也沒想到,竟被他說中了。

等我回到家裏,不禁嚇了一跳:又找不著內莉了!我衝到過道,在樓梯上尋找她,喊她的名字,甚至敲遍了周圍鄰居的大門也沒有問到她的去向;我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她竟然再次離家出走。她是怎樣離開的呢?這公寓隻有一個大門,她必定是趁我和老者在說話的當兒從我們身旁溜走的。可是讓我最後悔的是,我馬上就反應過來,如果她能先藏在樓梯上的某處,那麼她就可以等我回來後再逃,而這樣我是不可能遇到她的。但不管怎樣,她跑不了多遠。

我又急急忙忙地衝出去找她,並沒有鎖門,以備萬一。

我先去了馬斯洛鮑耶夫家。在他家我既沒遇到馬斯洛鮑耶夫,也沒碰到阿列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我留了張紙條給他們,告訴他們剛剛發生的可怕事情,並囑咐他們,如果內莉去了他們那兒,就請盡快告訴我,之後我又去了醫生家;醫生不在,他的女傭對我說,除了上午內莉來過這裏以外,再也沒人來過。這如何是好呢?我去了布勃諾娃那兒,那個我認識的棺材匠老婆告訴我,不知因何緣故女主人從昨日就待在了警察局,而關於內莉,從那時起人們就再也沒在那兒看到她了。精神幾近崩潰、體力完全耗盡的我再次來到了馬斯洛鮑耶夫的家,然而結果依舊是沒人來過,連他們倆也沒回來。桌上依然放著我留下的紙條。我該怎麼辦呢?

直至很晚,我懊喪地往家走去。本來今晚我該去看望娜塔莎的:早上她就要我去。可我這一整天連飯也沒顧得上吃,對內莉的擔心已讓我魂不守舍。“這到底是怎麼了?”我猜,“這一切會不會是因她的病而造成的?她是否發瘋了,又或精神不正常啦?但是我的上帝啊,——現在她到底在什麼地方,我在哪兒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