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想到這裏,突然在離我沒幾步遠的瓦西利耶夫橋上發現了內莉。她站在一盞路燈邊上,沒看到我。我原想衝到她跟前,但又停住了。“她幹嗎在這兒?”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我堅信這會兒不會再將她丟掉了,因此我就稍等片刻,看看她在幹什麼。約摸過了十分鍾,她始終站在那兒盯著路過的行人。末了,內莉向一位衣著講究的老者走去:那老者也沒停腳,隻是從口袋裏掏出什麼給了她。她給他彎了一下腰。這個當兒我的感想真是難以用言語來描述。我的心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收緊:就像有一樣貴重的東西,一樣曾被我愛護、珍藏和撫摸的東西此時在我眼前受到淩辱,我忍不住落下了淚。
沒錯,我為不幸的內莉落淚,可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了無法抑製的憤慨:她上街要飯並非出於生活的窘困;也並非是他人拋棄了她,讓人置之不理、棄而不管了;她並非是因一些殘忍的迫害者而跑出來的,恰恰相反,她是從一些關愛她、同情她的友人那兒跑出來的。她仿佛想用她的業績來讓人驚訝,或是嚇人一跳;她仿佛是在向大家誇耀自己!然而在她心裏有一件不讓人知曉的事正在逐漸思考成型……沒錯,老者說得沒錯:她遭受了屈辱,她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好像她有意采取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行為和對我們所有人的懷疑態度來竭盡全力加重自己的創傷;好像她想從自己的苦難中,想從這種隻看重自身受難的利己主義(如果可以這麼講的話)中得到一種滿足與快樂。我能領會這種讓自己受更多的苦、好從中得到快樂的心理;很多被命運作弄並深感不平的被欺辱的人,都采取此種方式從中獲得快感,然而我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能讓內莉如此不滿呢?好像她想用自己的業績、自己的奇特行為和瘋狂舉動來讓我們感到驚訝,嚇我們一跳,好像她確實在向我們誇耀……可是事實並非如此!現在她是一個人,我們沒有人看到她在要飯。莫非她能從討飯中獲得快樂?她這樣做是為什麼,她用討來的錢幹什麼?
她拿起要來的錢,下橋走向一個燈火通明的商店。在商店的窗口她數起了討來的錢,我就站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她手裏拿著很多錢,很明顯她早就已經開始討飯了。她手裏攥著錢,穿過大街進了一間店鋪。我立刻來到了店鋪敞開的門口,想知道她要幹嗎?
我看見她將錢擱在櫃台上,店員把一隻茶杯遞給了她,這個茶杯很一般,但很像那日早晨她為給我和阿赫米涅夫證明她很不好而砸壞的那種。大約這個茶杯值十五戈比,可能還不值這個價。店員用紙包住杯子並紮好,遞給了內莉,內莉滿足地迅速從店鋪中走出。
“內莉!”當她走向我這邊時我喊道,“內莉!”
她顫抖了一下,望了我一眼,茶杯從她手中滑落到地上,碎了。內莉臉色慘白,可她望了我一眼,確信我都已看到,並且也都知道了,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說明她現在有一種無法忍耐的、令她非常難過的愧疚。我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帶回了家,也沒幾步路。一路上我們都未說話。進到屋裏,我坐下了;內莉站在我麵前,她顯得憂心忡忡、焦躁不安,麵色依舊那般慘白,雙眼徑直看著地板。她無法看著我。
“內莉,你去討飯啦?”
“沒錯!”她怯懦地說,頭低得更厲害了。
“你是打算湊錢買一隻茶杯,來賠你早晨砸壞的那隻茶杯嗎?”
“沒錯……”
“可是,難道我是怪你了,難道我因茶杯而責備過你了?難道你沒覺察到,內莉,你的舉動中有種壞的東西,有種自鳴得意的壞東西?這對嗎?難道你不羞愧?莫非……”
“我羞愧……”她用微弱的聲音輕輕地說道,眼淚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羞愧……”我重複道,“內莉,親愛的,如果我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請你諒解我,讓我們握手言和吧。”
她望了我一眼,頓時淚流滿麵,旋即撲向我的懷中。
此時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像飛般地衝進了屋裏。
“什麼!她在家?又出走啦?哎呀,內莉,內莉,你這是幹什麼呀?算啦,不管怎樣,你再次回來了……您是在哪個地方發現她的,伊凡·彼得諾維奇?”
我給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說話,她領會了我的意思。我溫柔地與內莉道別,而她還在哭泣,我懇求好心腸的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陪伴著內莉直到我回來,她應允了,我就衝向娜塔莎家。我已經晚了,所以很焦急。
今晚是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刻,我有很多話要與娜塔莎說,可我還是將內莉的事放在其中講了,並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她。娜塔莎對我所講的很感興趣,甚至讓她吃驚不小。
“你知道嗎,文尼亞,”她思考了一下說道,“我認為她愛你。”
“什麼……這不可能?”我詫異地問道。
“沒錯,這就是愛情的開端,女人的愛情……”
“你沒事吧,娜塔莎,算了吧!她隻是個小姑娘!”
“一個差不多快十四歲的小孩,這種冷漠是緣於你對她的愛情的不解,沒準她自己都不明白她自己。這種冷漠雖帶有很多孩子氣,但它是真誠的,是令人悲傷的。關鍵的是她妒忌你對我的愛。你是這般愛我,你在家中肯定隻想念著我一人,嘴裏說我,心裏想我,因而你就會不大在意她了。她意識到了這點,因而她顯得憂愁。也許她想與你談談,覺得有必要跟你說清楚自己的心思,可她又不知該如何做,她有些羞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她尋找著機會,可你不僅不想方設法讓這個機會早點兒來臨,而且還經常撇下她來這兒,甚而在她被疾病纏身的時候還整日讓她一人在家。她也因此而哭泣:她關心你,而最傷她心的是你卻並未察覺。直至此時,你仍因我而將她一人留在家中。明日她就可能因此而患病的。你怎麼可以將她一人留在家中呢?趕快回到她那兒吧……”
“我不是有意要留下她,但是……”
“我明白,是我要你到這兒來的。可這會兒你還是回去吧。”
“我這就回去,毫無疑問我對你所說的話一點兒都不相信。”
“她經曆的所有的事情和其他人都大不相同。你仔細琢磨一下她的一切人生曆程,仔細地想想,你會相信我所說的。她和你我的成長經曆不同……”
我到底還是回家遲了些。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對我說,和那天晚上一樣,內莉仍是抽泣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又“哭著入睡的”。“這會我該走了,伊凡·彼特羅維奇,菲利普·菲利培奇交代過我。那個可憐的人兒現在正等著我呢。”
我對她道了謝之後,便在內莉的床頭邊坐了下來。我也為竟然在此時此刻將她單獨留下而痛苦著。我在她的身邊坐著,一直思考到深夜……這應該是一個有所變化的時候。
可我仍需要交代一下這兩星期中發生的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