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月宴罷,沈南風微醺。
他翻牆來到沈攬月清福居得院子裏,一條羊腸小道直通沈攬月的屋子。小道以卵石鋪成,四周開著重重行重重得花樹,一條道好似永遠走不完。春雨沒來頭地下起來,和著桃李花瓣斜斜打濕了他的肩頭。
小道邊上相隔著不遠,矗立著一個又一個燈龕,那些燈龕暗淡了多年,白色落花滿滿將它們遮掩盡了。沈南風想起許多年前,揚小樓每晚都會把這些燈龕點亮,怕夜太黑他看不見路。無論多晚她都會等他,等他一起吃一頓家裏的飯。
沈南風記得,他第一次遇見揚小樓,是他十九歲那年,在妹妹沈攬月的靈|前————————————————————————
沈攬月九歲那年落水,被撈起來時就斷了氣。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辛辛苦苦養大,真真切切護佑的妹妹。跪坐在她靈前時,沈南風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他才僅僅十九歲,就生出了一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滄桑。
被三叔四叔大伯欺負時,他沒哭過;被宗親們趕出家族時,他沒哭過;初來揚州舉目無親時,他沒哭過;第一次行商被騙時,他沒哭過;賠的血本無歸時,他更未掉過一滴眼淚。
可在小攬月的靈前,他一個快要弱冠的大男人壓抑地流著淚。那個夜月亮很大,大得要照亮他未老卻先蒼涼的心。
白幡被回堂風不斷逗|弄著,沈南風聽到有人在叫他。他抬頭,他的小攬月坐在棺材裏,直著身板在叫他。
“沈南風……”她的聲音稚嫩而沙啞,小臉蛋泛青,瘦弱的軀體被單衣包裹著瑟瑟發抖。
那樣子著實有些嚇人。
“你是人是鬼?”沈南風哭紅了眼,抄起手邊一把匕首。
“你在抖……”“小攬月”大眼睛盯著沈南風執匕首的手,“我不是鬼。”
“呼……嚇死我了……”
“我是鬼差。”“小攬月”嘴巴一抿,惡|趣味向前一伸頭。小腦袋對著沈南風的腦袋,兩對眼睛隻隔了一個巴掌寬,她朝他眼睛吹了一口氣。
沒有意料中的大呼小叫,沈南風一把將“小攬月”攬在懷裏,固得她不能動彈。“小攬月”掙脫,他越箍越緊。
“妹妹,你莫開我玩笑了。你呼出那口氣熱乎乎的,怎麼會是鬼。”
沈南風聲音也在顫抖,“小攬月”伸手摸摸沈南風的臉,像冰涼的輕紗拂過一般溫柔。
“沈南風,沒想到你是好哭鬼。好哭鬼沈南風,你別哭了……晚上天冷,打濕了衣服會冷的。”“小攬月”睜著大眼睛沙啞道。
沈南風醒醒鼻子,他臉有點紅,高興又害羞。
“你為她哭,你這麼愛她,這麼在乎她嗎?”“小攬月”又道,她貼他貼得很緊,仿佛在汲取溫暖。
沈南風滯了一下。這不是我妹妹,沈南風心裏有個聲音。
“對不起,你的妹妹死了。我雖然是鬼差,但也無法令人起|死回生。我被困在這個世界裏十幾年來,漂泊無依,不斷借別人得身體輪回。如今借你妹妹的身體,也情非得已。若是你介意我借用她的身體,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我會繼續下一次輪回。如果不想弄|髒你妹妹的身體,我建議你用毒。”她說得很快,冷靜而又傷己,生怕傷著他的情緒。
沈南風很孤獨,他卻覺得自己抱著的用著自己妹妹身體的女孩應該更加孤獨。
“我的妹妹有些任性和頑皮,她喜歡去聽說書、喜歡偷看雜耍、喜歡圍著漂亮男孩子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會覺得全天下都應該是自己的。”沈南風咬著牙道。
“嗯,你妹妹確實很可愛,對不起。沈南風,你殺了我吧。謝謝你的擁抱。已經好久沒人這樣子抱過我了。”“小攬月”推開沈南風,閉著眼睛等待他的處|決。
她等了好久好久,等到睜開了眼。
沈南風千百遍地看她,似乎要看自己妹妹最後一眼。
“鬼……鬼差姑娘,能答應我個請求嗎?”沈南風開口。
“嗯?”
“留在我妹妹身體裏,幫我保存這副身體吧。”他心底開啟了一點點小小的憐憫。
“……”
……
“嗯。”“小攬月”鄭重道道。
一時間,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她忽然伸手描了描沈南風得眉眼,“沈南風,你的眼睛好特別。”
一藍一黑,陰陽雙眼。
那是異|族的標誌,世家的恥|辱。
連小小的沈攬月都會撒嬌說,哥哥下次別和我走太近,你的眼睛害得人人都看著我們。
可那個鬼差小姑娘說,“你的眼睛真漂亮,像天山的月亮,大漠的落日。”
她沙啞得嗓音像一把梭子,劃開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悸動。
他永遠忘不了她的大眼睛,像浮槎於星海的月亮。
他的心是天山上常年散不去的深雪。
月亮的光照下來,亮得浸人。
這個自稱揚小樓的鬼差姑娘忽而驚叫,說沈南風你這個好哭鬼怎麼又哭了,然後用冰涼的手指揩去他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