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像分處同樣的小鎮,但兩個世界並非完全一致。比如,郵局自動門開啟的次數就有差別。我所在的文善寺町的超市停車場裏停放著車輛,但那邊的停車場可能沒有車。所以,鞋印的主人可以直接穿過停車場,在車子底下狹窄的空間留下足跡。小鎮的構造、道路、拐角、天橋的位置、公共設施的地點,這些宏觀方麵猶如雙胞胎般相似,然而在居民活動等細節上卻有所差異。或許我們分別身處既相似又有細微差異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想到這個字眼時,我自己都驚呆了。
對啊!就是平行世界!
嘎吱……
雪地發出聲響,郵局入口附近出現鞋印。鞋印停頓片刻,我猜想對方在東張西望尋找我的鞋印。嘎吱、嘎吱、嘎吱,雪地上快速出現一個個鞋印,對方大概是朝我小跑過來。
我們移動到郵局的停車場,那裏有寬闊的潔白雪地,一根鉛筆長短的樹枝掉落在草叢間。我撿起樹枝在雪地上寫字,這樣手指就不會凍僵了。
可能是平行世界。
什麼是平行世界?
我嚐試畫圖說明。我從左向右畫了一條長長的帶箭頭的直線,標為A。然後在直線某一點分岔引出第二條平行的帶箭頭的直線,標為A′。
這邊和那邊也許是分岔的世界。
我在兩個箭頭旁補充了一些說明。箭頭A代表我的世界,箭頭A′代表鞋印主人的世界。
我們所處的“現在”,存在很多選擇項。我早上打哈欠的世界,和沒打哈欠的世界。我早上吃烤年糕的世界,和吃米飯的世界。選擇其中一方後,沒被選擇的那個世界就消亡了。一般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吧。
可是,換個思路想想,如果沒被選擇的世界沒有消亡,而是繼續保留呢?如果我早上打哈欠的世界與沒打哈欠的世界,兩邊都生成時間軸了呢?為了方便起見,我隻畫了箭頭A和箭頭A′,但是如果每做一次選擇,時間就會分岔的話,那麼箭頭的數量就無窮無盡了。而且,不隻是我的選擇,地球上所有生命體的選擇都要考慮在內。不,還有宇宙中所有電子。任何一個電子的軌道發生偏離,都會使時間分岔吧。或許世界一直在增值,就像用吸管往肥皂水裏吹氣,會冒出無數泡泡一樣。我所在的文善寺町和鞋印主人所在的文善寺町是兩個相鄰的泡泡,降雪使這兩個世界發生了聯係。
真的嗎?
我想做個實驗。
簡單嗎?
我想讓你去一處公寓。我來帶路。
為什麼?
那裏也許住著一個叫近藤裕喜的人。
那是誰?
是我。
如果鞋印的主人在平行世界的文善寺町,那裏應該也存在一個孤零零過年的我。我想確認這件事,雖然我多少有些猶豫,讓別人看到成年男子和雪人說話這種奇葩場麵真的好嗎?
好的。
那跟我來吧。
我舉步要走,這時雪地上又冒出文字。對方是覺得既然我已報上姓名,自己也應該照做吧?還真是個守規矩的人。
對了,我叫渡邊穗香。
我無法邊走邊寫字,所以隻好默默吐著白氣,朝公寓前進。身後傳來她踩雪的聲音,但回頭也看不到任何人。“渡邊穗香”,從名字推斷對方應該是女性,年齡不明。
我在路邊等綠燈時,繼續用手機錄像。路上沒車,人行橫道被大雪覆蓋,連白線都看不清了。她的鞋印就在我旁邊,我朝她站立之處伸出手,卻隻摸到空氣,的確什麼都沒有。兩個世界信號燈變換的時間似乎相同,一變綠燈她的鞋印就邁向人行橫道。我茫然呆立,她在馬路正中停下腳步,腳尖轉向我,仿佛在無言地詢問“不過馬路嗎?”我舉步向前,她的鞋印也好像放下心來,繼續移動。
我的公寓出現在前方。空地上並排立著兩個雪人,小吉和雪子。我撿起樹枝在公寓樓前的雪地上寫字。
看到雪人了嗎?
雪人在哪裏?
這附近。是我堆的。
我心生疑惑,這麼大的物體會看不到嗎?我在雪地上畫箭頭指示出小吉和雪子的方位。
沒看到。
沒有雪人?我心裏七上八下,難道我不住在這裏?還是說,我搞錯了,她所在之處不是平行世界,而是完全屬於不同種類的異世界。
你看看205室的信箱。
樓梯旁設有集合式信箱。205室的信箱上應該插著我用油性筆寫的名牌,讓別人看到我一筆爛字還真是蠻慚愧的。
她的鞋印朝公寓樓梯移動,進入沒有積雪的屋簷下,我就無法掌握她的行動了。短短二十秒之後,她就回來了。鞋印朝我接近,然後地麵出現文字。
有個名字。近藤裕喜。
我鬆了口氣。在她所處的文善寺町似乎也有一個我。住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就稱為“我”吧。“我”今天上午大概沒堆雪人,而是做其他事打發時間了,所以那裏才沒有小吉和雪子。反正“我”肯定也是清早起來就喝酒、看電視、打盹兒吧。突然,我靈機一動,想到一個有趣的計劃。年後的聚會上,我即使播放手機錄像,他們也不一定會相信,所以不如讓“我”助我一臂之力。
首先,我要讓“我”給“那個世界的朋友”打電話,問出某些信息,比如戀人的生日,父母的姓名,畢業學校等等,隻要是我不可能知道的信息就行,然後通過雪地告訴我。年後聚會上,萬一朋友不相信我的經曆,我就說出從“我”那裏獲得的信息。在這邊的世界,朋友從未跟我提過這些事,所以到時候他一定會大吃一驚,不得不相信我,而我將反敗為勝。比起和女友進行新年開筆,我的經曆無疑更有意義。可是,向那邊的她解釋這個複雜的計劃好像很困難。是不是請她先把“我”叫來比較好呢?反正“我”八成很閑,應該會讚成我的計劃。然而這時,她在雪地上又寫下一句令人費解的話。
還有另一個名字,潮音。
這是什麼意思?
潮音?這是誰啊?
那是誰?
我問。
這次輪到她迷惑了。
就是“潮音”。我寫錯了嗎?
雪地上,隻有“潮音”二字寫得很大。我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公寓集合式信箱上有這個名字嗎?就算有,為什麼她要特意告訴我?我抱臂沉思,腳邊的雪地上又冒出一個個文字。我和她的鞋印相對,所以對方的字看起來是上下顛倒的。她這句話我讀了好幾遍,內容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如果有多少選擇,就有多少時間分岔的話,那麼在無數個“現在”裏存在那樣一種情況也是可能的。
205信箱並列著兩個名字。是夫婦吧?
3
厚重的烏雲遮住太陽,剛過中午,天色已經十分昏暗。雪花盤旋著落到公寓樓牆邊。我被引導著來到公寓樓的集合式信箱前,205信箱上插著名牌,寫有“205\/近藤裕喜·潮音”。字跡清秀,好像是出於女性之手。近藤裕喜肯定就是鞋印的主人,但他似乎對“潮音”這個名字沒印象。通過雪地上的交談,我大致了解了他的情況。那個世界的近藤先生好像是獨身,也沒有女友,獨自住在這棟公寓裏,也不認識叫潮音的人。
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讀完他後來寫下的訊息,我再次走向公寓的集合式信箱前。205信箱掛著三位密碼的數字鎖。白雪覆蓋的文善寺町依然寂靜無聲,我四下張望,確認周圍無人。做這種事真的不要緊嗎?不過,那是他的信箱,應該沒問題吧。我用他告訴我的密碼打開鎖,信箱裏塞滿了賀年卡。我抽出一張,收件人並列寫著“近藤裕喜·潮音”。
他的鞋印在住戶專用停車位轉來轉去,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我走近他,在純白的雪地上寫下文字,向他報告這邊的情況。
收件人寫著潮音和你的名字。
隻看信箱上的名字,可能會產生誤會,所以他又拜托我看看賀年卡的收件人。看完之後,我更加確信他和潮音是夫妻。潮音的名字前沒有寫姓氏,這就說明兩人姓氏相同。雖然搞不懂個中緣由,但是在那個文善寺町的近藤先生沒見過潮音,而這個文善寺町的近藤先生與潮音相知相戀,最後步入結婚殿堂。
剛才,他向我解釋兩個文善寺町是平行世界的關係。根據他的推測,我們似乎身處分岔的不同時間軸上的“現在”。而無數“現在”中,碰巧相鄰的兩個世界通過雪地連結起來。他所麵對的是可能發生的一種“現在”。
潮音是誰啊?
近藤先生的文字在雪地顯現。略微淩亂的字跡好像也反映出他內心的不安。可是,我也不認識潮音。
請你去房間確認長相。
這怎麼行。
可以假裝搞錯房間。
我不幹。
拜托了。
我沒理由幫你。
我不是帶你去郵局了嗎?
但是……
啊,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我從文字中感受到他的迫切,不禁有些可憐他。近藤先生似乎無論如何都想知道潮音的身份。我長歎一聲,呼出的白氣飄散在空中。
那好吧!
太謝謝你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公寓的樓梯,穿過二樓走廊,趕到205室門前。門牌上也寫著“近藤裕喜·潮音”。我側耳傾聽,門的另一側毫無動靜。我深呼吸,然後按下門鈴,等了幾秒,沒有反應。我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還是沒人應門。他們或許是回某一位的老家過年去了。
好像沒人。
我回公寓前向對方報告。可是,就算有人在家,出來開門的也不一定是潮音,說不定是在這個世界居住的近藤先生。那邊的近藤先生叫我確認潮音的長相之後又能怎樣呢?難道還要讓我在雪地上畫出來?
潮音是怎樣的人呢?
不好意思,我該回家了。
到底是在哪裏認識的呢?
請不要無視我。
我想問問那邊的我。
我不能太晚回家。我要走了。
我的幸福在何方?
接下來請你自己努力吧。
我站起來舒展身體,寫字時得一直蹲著,我腿腳都麻了。周圍雪地上全被文字覆蓋,我拿出相機拍照留念。
我帶你回去。
近藤先生終於想起搭理我了。雖然我沒說我不知道這裏在小鎮哪個方向,但他似乎看出我對文善寺町不熟。外婆家在小學附近,找到那裏應該就能回去了。
小學在哪裏?
跟我來。
昏暗陰沉的天空下,我們移動著步伐。我看不到他,隻能看到他的鞋印不緊不慢,以固定的節奏前進。我跟在後麵。他多大年紀?是怎樣的人?他對文善寺町很熟悉,肯定在這裏住了好幾年。他的老家會不會在其他地方?如果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應該與家人同住,而不是在外租房吧。既然他已婚,證明他肯定滿十八歲了。對了,他曾經問我公寓前有沒有雪人,說明他在那邊的文善寺町堆過雪人。沒想到男人過了十八歲還會堆雪人,想到這裏我忍俊不禁。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雪花紛飛,視野中一切景物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讓人不知身處現實,還是夢境。如果閉上眼睛,也許能感受到前方不遠處他的背影。說起來,我基本沒看過男人的背影,這是因為我成長在父親缺失的單親家庭吧。
文善寺町是母親的老家,她在這裏出生長大。我來過幾次,但不太認得路。每次都是媽媽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席,從未單獨前往其他地方。我在這座小鎮的生活會順利嗎?一周後,第三學期開學時,我將轉入這裏的高中。但是,我無法想象那樣的自己。
望著靜謐的雪景,我漸漸回憶起母親的音容笑貌,悲痛仿佛帶著物質的重量貫穿胸口,心痛到呼吸困難,連身體都站不直了。
我記得母親的每個小習慣。我從小就一直注視著媽媽的一舉一動,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比如,媽媽煩惱時,就會把電視轉到NHK,並調成靜音。猜拳時,先出剪刀的概率很高。是我殺死媽媽的,和我親自動手沒什麼兩樣。然而,沒人責備我,既然如此,我唯有自責。
住宅區之間的雜木林中有小河穿過,河上的橋比其他地方陰暗。河邊生長著茂密的高大樹木,光禿禿的樹枝向四麵伸展。空氣異常寒冷,皮膚像被針紮一樣刺痛。我和近藤先生的鞋印走上那座覆蓋著白雪的老橋。我認得這個地方,這是媽媽開車帶我去外婆家時會經過的橋。突然,近藤先生在橋中間停下。
我一邊走一邊想。
他在橋上寫。
我立刻回應。
想什麼?
我們以外的人也能看到鞋印嗎?
到目前為止,我隻和近藤先生交談過,如果遇到第三人會怎麼樣呢?我走在街上,基本沒碰到別人,所以一直沒機會確認。
如果別人能看到,一定會鬧出亂子吧?
或許大家隻是沒發現而已。
隻有我們兩人碰巧發現了?
超市那邊有車子的輪胎痕跡嗎?
什麼?
停車場有沒有車子開過的痕跡?
我拿出數碼相機,今天我照過好幾張照片。我在屏幕上查看,停車場的照片隻有一張,是我隨手拍下的。仔細一看,我終於明白近藤先生為什麼這麼問了。停車場的雪地上有輪胎痕跡,可是前方沒有車子。有通向超市的鞋印,但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而我在經過停車場時,壓根沒注意到這些奇怪現象。
有輪胎痕跡。
那就對了。
什麼對了?
其他人都和我們一樣看得見。
大家都能?
換句話說,這個現象並非我與近藤先生獨享。文善寺町下的雪是特別的,並不是因為我和近藤先生波長一致,才發生這樣的奇跡。另一個世界有人開車,這個世界會留下輪胎痕跡。這個世界有人走路,鞋印也會出現在那邊。然而,卻沒人發現這個奇妙現象,引起騷動。或許是外出的人極少,所以大家才沒注意到平行世界的牆壁變薄了。
還是說,因為我們倆都在尋找什麼人?
近藤先生在雪地上寫字。雖然不清楚他這個新年是怎麼過的,但我依然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當然,他看不到我的動作。
除了外公外婆,我在這裏舉目無親,心裏惶恐不安。或許,我下意識裏想在純白的雪地中尋找什麼人,所以才會找到近藤先生。
可能吧。
我回應。
過了橋,進入一片老舊的住宅區。當我看到小學時,心中湧起寂寞之情。我們在緊閉的校門前停下腳步,分別的時刻到了。
到這裏就可以了。
渡邊穗香小姐,再見。
再見。有機會我們再聊。
我邁步前進。雪地上除了我和他的鞋印,還有其他人的足跡,不過,我不清楚是這邊的人留下的,還是那邊的人留下的。近藤先生的鞋印停在小學前,腳尖朝向我。在他的目送下,我拐彎走向外婆家。
出門前,我說會在午飯前回去,但到家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外公外婆非常擔心。我鑽進被爐,向外公外婆打過招呼後才打開電視。我依然不能把這裏當作自己家,有種縛手縛腳的感覺,連開電視也要事先征求同意。電視裏在播放天氣預報,明天,也就是一月三日,就會放晴,而且中午過後積雪就會全部融化,一切恢複正常。
***
我站在小學前,望著她的鞋印漸漸遠去。她家似乎就在附近,我沒看到公寓樓之類的建築物。周圍全是被古老籬笆圍繞,帶有寬敞庭院的獨棟住宅。我用手機錄下她的鞋印拐彎之後消失不見的情景。
話說回來,我很在意那個“潮音”。她究竟是怎樣的人?處於那個世界“現在”的我是在哪裏認識她的?說不定,在無數的“現在”中,現下正在思考的我,人生特別不順。也許是一連串的選擇錯誤造成了現在這個自己。所以,此刻我會一個人蹲在雪地裏,用手機錄像。如果潮音陪在我身邊的話,我肯定不會在外麵幹這種事,兩個人窩在溫暖的房間裏玩行軍棋多好啊。嫉妒漸漸湧上心頭,可惡的我!都是近藤裕喜,給我爭氣點兒!唉,如此寂寞的人生有何意義呢!
“請問……”
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不知何時,一個行人出現在我身後。你在這裏幹什麼?我要叫警察了!——對方馬上要這麼說了吧?!頭腦中充滿被害妄想的我嚇得魂不附體。然而,那個人隻是嚴肅地凝視著雪地上的文字。
***
一月三日早上,我一覺醒來,在被窩裏回憶昨天發生的一切。我拿過旁邊的數碼相機,看著屏幕上的照片。那不是夢,而是實際發生的事。
我起身開窗,寒氣撲麵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我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庭院中仍有積雪,天空晴朗,這是新年的第一個晴天。天氣預報說,中午過後雪就會融化,那麼,與平行世界之間的連結也會永遠消失。我不禁想起那個世界的近藤先生。
我邊吃早飯邊與外公外婆閑聊,比如鄰居家某人報考了某個高中之類的。接著,外公外婆提到了去年發生在文善寺町的案子。幾個月前,河邊的廢棄房屋裏有人被殺,凶手也在那裏自焚身亡。這個案子似乎全國都有報道,但是我卻幾乎毫無印象,因為母親正好在那一時期意外身亡。
外婆問我今天有何安排,我說還想出門轉轉。於是,外公拿出文善寺町的地圖讓我帶上。昨天回家晚了,我解釋說因為不熟悉環境,所以迷路了。
我穿好衣服,走出大門。燦爛的陽光下,積雪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周圍景致與昨日大不相同,好像一切都在閃光,十分眩目。我邊走,邊揉捏著兜裏的暖寶寶。天氣雖然晴朗,但清晨依然寒氣逼人,我簡直快凍僵了。
我拿出地圖,追尋著昨日的記憶,一路找到近藤先生的公寓。如果積雪融化,就不能與那個文善寺町的近藤先生交流了。我想趁著還有積雪,再與他見一次麵。
還是說,因為我們倆都在尋找什麼人?
我想起他寫過的話。雖然隻聊了幾個小時,但分別時卻有些難過。但是,我來到公寓前,卻沒有看到近藤先生的鞋印。大家熟睡時,文善寺町又下雪了。我們留下的鞋印和文字都被新的積雪覆蓋,公寓周圍的雪地煥然一新。雖然有一對快要消失的鞋印,但顯然不是近藤先生的。那對鞋印很纖細,或許是女人留下的。如果那個世界的近藤先生外出,他的鞋印應該會在這裏出現。我決定坐在樓梯旁等他。
咦?我突然發現集合式信箱上掉落著一張賀年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撿起賀年卡查看,那是寄到205室的,收件人寫著“近藤裕喜·潮音”。不會是我昨天打開信箱時不小心碰掉的吧?我向信箱裏窺看,昨天放在裏麵的賀年卡全都不見了。我的心髒怦怦直跳,賀年卡被收走,表示兩人可能已經回家了,也許是收賀年卡時掉了一張。
我走上樓梯,前往205室,打算以“撿到賀年卡”為名上門拜訪,這樣就不會顯得不自然了。我緊張地按下門鈴,等了幾秒,無人回應。和昨天一樣,門內悄無聲息。
我站在門前,閱讀賀年卡上的文字。寄件人是一位名叫“島中千夜理”的女性。她用五顏六色的簽字筆寫下了新年祝福。
潮音學姐!
結婚了也要來參加職場的酒會哦!
學姐不來,酒會就不像酒會了!
過年期間,我要在家打遊戲打到爽!
今年的目標是還清借款!
島中千夜理
寫賀年卡的人似乎與潮音在一個地方工作。我靈機一動,用相機拍下賀年卡的正麵和反麵,然後輕輕地將賀年卡塞進門上的送報口。賀年卡上有寄件人島中小姐的地址,我打開外公給我的地圖,發現她家在步行可到的範圍內。
把潮音的信息告訴另一個世界單身的近藤先生吧。他似乎對這位接納自己的神秘女性很有興趣,但是除了名字,卻對她一無所知。潮音有可能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如果兩人永遠不能相遇,那也太可憐了。搞不好,近藤先生要一輩子打光棍了。我幾乎不認識近藤先生,但卻一廂情願地為他操心起終身大事來。我要不要多收集一些關於潮音的情況,向他彙報呢?會不會太多管閑事了?不過,反正我也很閑。
我離開公寓,前往島中家。穿過白雪覆蓋的住宅區,爬上小丘,整個地區盡收眼底。極目眺望,到處依舊一片雪白。視野的盡頭,可以隱約看到第三學期我將要轉入的高中。賀年卡上寫著島中小姐的公寓名稱與房間號。既然提到酒會,那就證明她很可能超過二十歲了。但是從那奔放活潑的行文風格上看,她年紀也不會太大。重要的是,她和潮音是同事,換句話說,隻要查出她的工作地點,就能知道潮音任職的地方。她寫到過年要在家打遊戲,說明她十有八九不會出門。我打算假扮勤工儉學的市政府調查員,找她做問卷調查,順便打聽她的工作。“還清借款”這句話讓我有些在意,不過,現在沒空管這個。
翻過小丘,開始下坡。一隻貓從眼前跑過,雪地上留下小小的腳印。昨天在外麵連隻貓都沒見到,小鎮安靜得仿佛一切生物都屏住了呼吸。然而,今天豎起耳朵,卻聽到各種聲音。別人家裏傳出的孩子哭鬧聲,鳥鳴聲,積雪從枝頭掉落的聲音……這些全是昨天聽不到的。我預感到,隨著積雪融化,小鎮很快就要恢複從前的樣子了,所以必須趕快行動。
可是,過程並不順利。我途中迷路了。外公給的地圖太舊,很多道路都沒有記載,搞得我暈頭轉向,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清楚。我收起地圖,憑直覺在積雪的道路上前進。拐過彎道,文善寺町的各種風景漸漸展現,我有一種感覺,這裏是有故事的地方。
我看見一個挺著將軍肚,身材像氣球的警察,走進便利店。
商店街的百葉門上畫著黃色的王冠。
一名女子坐在車站的長椅上,讀著一本厚厚的書。她戴著帽子和手套,穿得很嚴實,但奇怪的是,她的肩膀和頭頂都是積雪。早上睡醒時,雪已經停了。雖然是同一個小鎮,但是這裏直到剛才都在下雪嗎?不,天空晴朗,不見一絲可能帶來降雪的烏雲。突然,她放在長椅上的提包倒了,裏麵的錢包、零錢袋,以及幾本像磚頭一樣厚的書一股腦地掉了出來。沉迷於書本的她似乎並未察覺,我忍不住出聲提醒。
“啊,糟糕!”
她起身撿起掉落的物品。收拾完,她鬆了口氣,從包裏取出一張宣傳單,遞給我。
“方便的話,請收下。”
宣傳單上寫著“圖書館簡訊”,刊登了圖書館員推薦圖書的書評、當月活動、年末年初開館時間等資訊。
“這座小鎮有圖書館啊。”
“因為這裏是‘編織故事的小鎮’嘛。”
“什麼?”
“這是文善寺町的宣傳語。”
那人溫柔地微笑。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她的嘴唇凍得發紫,得趕快讓身體暖和起來才行。她在這裏呆了很久嗎?
“……巴士一直沒來?”
她回望站牌,搖搖頭。
“不,我沒有等巴士。你看,車站旁有路燈和長椅,我坐在這裏休息看書。從昨天開始一直到現在。”
“從昨天開始?”
“我帶回老家的書全看完了,深夜我回到自己的公寓取書,取完書回老家的路上想在車站休息一下。”
“然後就一直看書看到現在?”
“不知不覺看入迷了。”
“你會凍死的。”
“所以,我家裏人也常說,冬天最好不要在外麵看書。”
我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不過,如果她說的是事實,就不難解釋她肩膀和頭頂的積雪了,因為她從昨夜還下雪時就呆在這裏。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我還是收下“圖書館簡訊”,行禮離開。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我在小鎮四處奔走,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昨天近藤先生寫下的這句話。結果,我沒有找到島中小姐的住處,潮音的事也毫無進展。太陽越升越高,屋簷、電線、樹葉上的積雪融化,各處傳來水滴落下的聲音。我還聽到狗叫聲,以及車輛通行的聲音。種種跡象都表明文善寺町正逐漸恢複常態。路過公園時,我看見了熟悉的鞋印,那是近藤先生的鞋印。
4
他的鞋印從公園入口筆直延伸至長椅。長椅旁是終點,沒有繼續行走的痕跡。與一月一日初次發現他鞋印時的狀況相同,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公園裏有孩子在玩耍,歡笑聲清晰可聞。
“好奇怪,這是什麼啊?”一個孩子指著地麵大喊,似乎發現了雪地上的異樣。另一邊的文善寺町也有孩子在玩耍,他們的鞋印在這邊的地上不斷冒出來。可是,其他孩子卻全然沒有注意,隻是專注於眼前的遊戲。
我跟著近藤先生的鞋印走向長椅,椅子上的積雪被撥開一片,他應該坐在那裏。我鬆了口氣,因為我之前一直擔心不能趕在雪全部融化前與他重逢。我剛想在他旁邊坐下,他的鞋印忽然動了。近藤先生似乎察覺到我的鞋印接近,於是站起來。雪地上出現指尖大小的凹洞,接著形成文字,字跡非常潦草,對方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是穗香小姐嗎?
我是。
我在找你。
謝謝。
用手指寫字時,雪的觸感與昨天大不相同,積雪不再鬆軟,而是幾乎變成了沙冰狀。我想把現在所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他,還想告訴他雖然我努力過,但還是沒能查到潮音的信息。可是,沒等我動手,近藤先生的文字就冒出來,寫得很急。
你猜拳贏了?
看到這行字,我渾身僵硬,心髒幾乎停跳。為什麼他會知道這件事?他繼續寫道:
昨天,我遇到你媽媽了。
***
天氣預報說,中午過後積雪就會融化。我們能夠及時重逢真是太好了。看到雪地上熟悉的鞋印,我如釋重負。此時,在另一側的文善寺町,她是什麼表情?她的鞋印在我寫下的文字前一動不動。
渡邊穗香。
十六歲的高一女生。
昨天,我遇到了她的母親。
目送她離開小學後,我用手機給雪地上的文字錄像。不知何時,一名女子悄然站在我身後,她嚴肅地盯著地上的字跡。
到這裏就可以了。
渡邊穗香小姐,再見。
再見。有機會我們再聊。
那名女子大約四十歲左右,身穿黑色大衣。她打扮十分隨意,像是在附近散步,路過此處。她身姿優雅,頭發束在腦後,露出修長的脖頸,像一位芭蕾舞老師。
“穗香……”
她喃喃自語,似乎已經叫慣這個名字。她是“渡邊穗香”的親人或朋友嗎?她疑惑地望著我,為拍攝雪地,我還半蹲著,於是急忙起身解釋:
“嗯,那個……她好像不知道怎麼回家,所以我把她帶到這裏……”
“把誰帶到這裏?”
她緊皺眉頭,與其說在質問我,倒更像是在強忍悲痛。我望著雪地上的對話,那裏寫著“渡邊穗香”這個名字。她身軀顫抖,仿佛站立不穩。
“穗香迷路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迷路的是平行世界的“渡邊穗香”。如果問這個文善寺町的“渡邊穗香”,她肯定會說自己根本沒迷路,而且也不認識我。那樣我就慘了。在事態變得複雜之前,還是走為上策。
“那個,我先走了……”
我低頭行禮,準備離開。
“請等一下!”
她急切的語氣讓我忍不住停步。她彎腰觸摸雪地上的文字。當她注意到旁邊的鞋印時,立刻一臉驚訝。
“你見到穗香了吧?”
我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要說明那究竟算不算“見到”,實在很困難。看到我遲疑的樣子,她說:
“我是穗香的母親。”
“哦,是這樣啊。”
我隱約有這種感覺。但是她下一句話卻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可是,那孩子三個月前去世了。”
她說如果時間允許,希望我告訴她詳情,並邀請我去她家。渡邊穗香的鞋印在雪地點點延伸,直至家門前。平行世界的她似乎已經平安返家了。而這邊,渡邊穗香的母親僵直地站在雪地裏,凝望著那道鞋印,好像隻要輕輕一推,她就會跪倒痛哭。我所在的世界裏,渡邊穗香這名少女已經火葬,肉體也已消失。然而雪地上卻殘留著她大步行走的痕跡。我很難想象她的母親目睹此情此景會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