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足跡(3 / 3)

古老的獨棟住宅裏,還住著渡邊穗香的外公外婆,這裏似乎是她母親的娘家。裝飾講究的佛壇上擺著穗香的照片,我這才知道她的長相。照片中,她身穿高中校服,做出勝利的手勢。我一邊喝茶,一邊毫不保留地坦誠說出和穗香相識的經過,以及關於平行世界的一切。講述的過程中,我好幾次覺得實在太過荒謬,想要放棄。這種毫無現實感的事件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我原本還打算講給朋友聽,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青天白日發生這種離奇事件,怎麼會有人相信!即使我拿出手機拍攝的錄像給他們看,穗香的外公外婆依然滿腹狐疑。白天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連我都快喪失自信了。

渡邊穗香的母親阻止她父母把我趕走,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搬出一個紙箱。紙箱用膠帶封著,她讓父母確認箱子不曾被拆開過。如果被拆開,紙箱上會留下膠帶撕開的痕跡。

“這是那孩子的遺物。”

渡邊穗香的母親打開紙箱,拿出一雙運動鞋,然後出門把鞋底印在雪地上。那鞋印與錄像中渡邊穗香的鞋印一模一樣。雖然穗香的外公外婆依然認為我是騙子,但她母親好像相信我了。

我媽媽應該已經去世了。

渡邊穗香的鞋印終於動了。公園的雪地上出現她的字跡。遠處,有的孩子在遊樂器材上玩耍,有的孩子則抓起開始融化的雪打雪仗。

原來如此。在你的世界是這樣啊。

在我的世界?

在這邊的世界,死去的是你。

我從她母親那裏聽說了三個月前發生的事。那天,母女倆猜拳決定誰出門購物。母親出剪刀,渡邊穗香出布。穗香離家十分鍾後,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據說司機邊開車邊換CD,所以沒掌握好方向盤。

就像把吸管插入肥皂水中吹氣,會產生無數泡泡,宇宙如果在每一次選擇時分岔、增幅、膨脹……那麼,就應該存在司機沒聽音樂,沒有引發車禍的世界,也應該存在母女都沒遭遇事故的世界。比如母女猜拳時一直平手,耽誤了出門,因此逃過一劫。或者,也可能存在母女一起出門,同時遭遇車禍,卻隻受輕傷的世界,以及存在母女一起出門,同時遭遇車禍,兩人皆重傷,終生殘廢的世界。

我猜拳贏了媽媽。

在她的世界,出門購物的是母親。母親遭遇車禍身亡,留下了渡邊穗香。我沒時間打聽更多細節,周圍的樹木和遊樂器材上不停落下水滴,太陽越升越高。隻有今天,我特別痛恨晴天。我匆匆在雪地上寫字。

我帶你去。跟我來。

去哪裏?

去找你媽媽。

沒時間等她回應,我拔腿就走。她的鞋印略顯遲疑地跟在後頭。踏在變硬的雪地上,發出勺子插入沙冰般的聲音。我拿出手機,給她母親打電話。

“喂,您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問對方。直到一小時前,我們都在追蹤渡邊穗香留在她家附近以及我公寓前的鞋印。可是,進入拱廊商店街後,由於沒有積雪,也找不到鞋印了。沒辦法,我們隻好分頭在文善寺町四處走動,尋找渡邊穗香的鞋印。盡管無法見麵,但這是通過雪地與女兒交談的最後機會。如果錯過這次奇跡,母女倆便永遠無法對話了。現在,渡邊穗香的母親在自家附近,大概是賭女兒會回家吧。

“我知道了。那麼就在中間地點會合吧。”

來不及趕到渡邊穗香家了,要在雪融化前讓母女倆相會,最好在中間地點會合。我在腦中展開地圖,思索合適的地點。

“就在橋上吧。”

就是昨天和渡邊穗香一起走過的那座橋。住宅區之間有一片雜木林,橋就建在流經樹林的小河上。由於周圍的樹木遮蔽了陽光,那裏有些陰暗,但空氣也更加寒冷,積雪應該融化得比較慢。

我們離開公園,前往那座橋。渡邊穗香的鞋印跟在我的斜後方。我鬆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她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不願跟我來。其實,我與她們母女毫無關係,沒理由做到這種地步。可是,如果這次不能讓天人永隔的母女重逢,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的。我決定牽線搭橋,把她帶到母親身邊。我要不要停下告訴她目的地呢?不,隻要她跟我走就行了,現在時間緊迫。但沒過多久,我就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已。

***

積雪覆蓋的馬路上突然冒出兩道平行直線。轉彎時,原本重疊在一起的另外兩條線在雪地上出現。這些似乎是車輪的痕跡。看不到車體,隻能看到車輪印。

我所在的文善寺町,車子則慢一步從反方向緩慢駛來,就要從我身邊徐徐經過時,走在斜前方的近藤先生的鞋印一下子跳到車的前方。

“危險!”

我下意識地大喊。近藤先生的鞋印被車輪輾過。可是,車開過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雪地上繼續冒出一個又一個鞋印,他走到了馬路對麵。對啊,實際上有車經過的是這邊的文善寺町,他那邊隻有雪地上冒出的車輪印。

我放下心來,然後不禁又想起在車禍中過世的媽媽。媽媽出門時,我對著她的背影說:“路上小心”,她回應:“我走了。”這是我們最後的對話。因為司機邊開車邊換CD,結果釀成大禍,媽媽再也沒有回來。我知道媽媽會出剪刀。猜拳時,媽媽十有八九都會先出剪刀。我當時也想過故意輸給媽媽,幫她出門購物,但最後還是以自己的時間為重,所以我決心要贏,這樣就可以讓媽媽去購物了。媽媽會死都是我的錯,和我親自下手沒兩樣。

我帶你去。跟我來。

去哪裏?

去找你媽媽。

近藤先生說在那邊的文善寺町,媽媽還活著。他沒理由騙我。他還知道猜拳的事,那麼,媽媽是不是還把車禍的詳情告訴他了?應該已不在人世的媽媽還活著,想到這裏,我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視線。

沙啦……

踏上雪地時,會發出這種粗糲的摩擦聲。我屏住呼吸,努力不讓眼淚掉下,跟在近藤先生鞋印的稍後方向前走。走路時,我和他無法交流,隻能默默前進。碧空下,覆蓋小鎮的白雪漸漸化成水滴,消失無蹤。綠色的常青樹、黑色的柏油路、紅色的郵筒,都露出原本的麵貌。我聽到融化的雪水流入排水溝的聲音。

我追著鞋印來到轉彎處。一個男人突然衝出來,我躲閃不及,和他撞個滿懷,跌在泥濘的地上,手和膝蓋都弄髒了。

“對不起。”

男人把我扶起來,看到我衣服髒了,便要拿出手帕。

“啊,我沒事!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近藤先生似乎沒注意到我跌倒,步幅和速度都沒改變,一個勁地往前走。他聽不到這邊的聲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向男人低頭行禮,想趕快追上近藤先生的鞋印,沒想到這時又有一群小孩兒從我麵前經過,攔住我的去路。前天和昨天經過這條路時,一個人都沒碰到,所有生物仿佛都進入冬眠,非常安靜。但是,今天積雪開始融化,人們逐漸恢複正常活動,路上也隨之熱鬧起來。孩子走過後,地上留下無數鞋印,掩蓋了近藤先生的足跡。我湊近地麵,觀察雪地表麵的凹凸紋理。積雪不像昨天那樣純白無瑕,不僅有汽車和自行車經過的痕跡,還有大批行人踩踏的痕跡。汙泥混進白雪,斑駁不堪。

我在不遠處發現近藤先生的鞋印,地上殘留著他留下的點點痕跡。他應該沒走多遠,很快就能追上他。積雪融化,有些鞋印很難辨識。汽車和行人來來往往,掩蓋了他的鞋印。鏟雪的居民用鐵鍬把他的鞋印和雪一同鏟起,扔到路邊。即使如此,直到中途我還是能分辨出他的足跡。我心急如焚,越走越快,不斷撞到路人,不斷道歉。剛才跌倒時,手掌擦破了,滲出血來。衣服也沾滿泥水。這邊的文善寺町積雪被踩踏的同時,那邊文善寺町的積雪也被踩踏。雪地上的鞋印和車輪印成倍增加。近藤先生的鞋印被眾多行人踩過,終於變得無法辨認。

“近藤先生,等一下!”

我忍不住大喊。

“你在哪裏?”

幾個路人回頭看我。

“我該去哪裏啊?!”

***

我回到最後看到渡邊穗香鞋印的地方,卻沒有發現類似的鞋印。文善寺町急速恢複平日的風貌,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個個都凍得縮著肩膀。我記得昨天這裏很冷清,一個人都沒有,所以才會選擇這條路,然而,今天行人卻多到超乎想象,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和她走散了。家家戶戶屋簷上的積雪都開始融化,沿排水管流下。枯枝上掛著透明的水滴,閃閃發光。

“穗香小姐!”

我呼喊她的名字,並蹲下尋找眼熟的運動鞋鞋印。混雜著泥土的積雪被踩得凹凸不平。馬路中央一帶幾乎已經看不到積雪了,我完全找不到屬於她的任何痕跡。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擠出時間告訴她目的地,這樣的話,即使走散也可以在橋上會合。

“穗香小姐!你在哪裏?”

幾個行人回頭看我。我在附近徘徊,尋找她的鞋印。看看表,已經快中午了。這樣下去不行,得想別的辦法。我環顧四周,看到圍牆邊和建築物的陰影處還殘留著積雪,行人不會經過的狹小縫隙裏也有一些積雪。

***

車子輾過路邊的水坑,泥水四濺,把周圍的積雪染成褐色。擦傷的手疼得幾乎麻痹,我找不到近藤先生的鞋印,隻能在原地徘徊。飛機劃過晴朗的天空。他說要帶我去媽媽身邊,會不會是往我家走?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不會寫“我帶你去”,而會寫“回你家”吧?我拿出今早外公給我的地圖,雖然老舊,但現在隻能靠這個了。我在地圖上確認此地的大致方位,發現離外婆家相當遠,說不定還沒走到雪就化光了。他會不會打算在其他地方和媽媽會合?是不是想把我帶到那個地方去?如果我是他,會怎麼做呢?會選哪裏與媽媽會合呢?

“近藤先生!”

我邊走邊呼喊,一不小心踩進水窪,鞋襪全濕透了,腳尖冷得像結冰了似的。從清早開始就一直四處奔波,現在疲勞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隻想原地坐下。

“近藤先生!你在哪裏!”

我差點兒撞上遛狗的行人。狗朝我狂吠,好像在責怪我。我好想哭。

“近藤先生!你怎麼回事!”

就在我快泄氣的時候,我瞥到那個——

建築物的背陰處有一片齊膝高的樹籬,上麵積著白雪,像蓋了一條棉被似的。由於陽光照不到,積雪尚未融化,而且積雪在樹籬上,也沒有雜亂的鞋印。那上麵寫著文字。

橋上。

那是近藤先生的字跡,絕對沒錯。我重新在周圍細細尋找,公寓大門旁、住宅之間的縫隙,人跡罕至的背陰處,不放過任何還殘留著白色積雪的角落。在那些平素誰也不會留意的地方留有寫給我的訊息。

昨天經過的橋。

我不斷發現新訊息。巴掌大小的積雪上也寫著文字。

在橋上等你。

為方便我發現,近藤先生盡可能留下很多訊息。

一起經過的橋上。

***

陽光普照之處,積雪已完全融化,昨天銀裝素裹的風景再也無處可尋。我不禁懷疑昨天發生的事隻是一場夢。我走向住宅區之間的雜木林,道路兩側的樹木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顯得陰沉蕭瑟,讓人覺得仿佛誤入尤特裏羅[24]的畫作之中。

步入樹林深處,空氣更加冷冽,樹根處的積雪也更多。昨天與渡邊穗香一起走過的橋出現在前方,橋上仍有積雪,我終於放下心來。雖然樹葉落盡,但周圍的樹木多少遮擋了一些陽光。淒涼的嚴冬風景中,一名黑衣女子靜靜佇立。

渡邊穗香的母親在小河對岸等我們,她嘴裏呼出白色,似乎不勝寒冷。我走過去告訴我與渡邊穗香不小心走散的事,並再三道歉。我們無計可施,隻能等待渡邊穗香發現我的訊息,來到這裏。

大概是因為積雪融化,小河的水量比昨天有所增加,河麵漂浮著許多落葉。橋上的雪隻比其他地方多一點,保存得也不夠好,有好幾處車子駛過的印記。我們始終站在原地,沒有四處徘徊。走動越多,雪地上的鞋印就越多。我希望盡可能留下更多未經染指的雪地讓她們母女溝通。

“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

渡邊穗香的母親望著凋零的風景開口向我道歉。

“不,如果我再考慮周到一點,現在你們已經……”

“但是,如果你沒找到那孩子,我們就連重逢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一陣心虛。其實,我隻是一個人過年,空虛寂寞,想出門找點兒事做罷了。看到渡邊穗香的母親雙眼紅腫,我擔心地問:

“您不要緊吧?”

“我想起以前的事,那孩子第一次學走路時……”

“那時還是小嬰兒吧。”

她呼出一口氣,鼻子周圍都凍得通紅。

“我張開手,等著她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我強忍著伸手扶她的衝動,一直等著。那孩子摔倒了,也會笑嘻嘻地爬起來。我永遠記得她的笑臉。就算我不在,她依然好好地走著。近藤先生,聽了你的話,我總算放心了。”

我的視線追隨著流向下遊的河水。當我蹣跚學步時,也是這樣的嗎?我是不是也曾練習著走向母親張開的手臂?人生最初的目的地是母親的懷抱,然而不知不覺間,我背井離鄉,獨自來到遠方生活。我們看不到人生之路通往何方,就像不得不走夜路,卻沒有手電一樣。哪怕有一絲光能照亮前程也好啊。

太陽爬得更高,雜木林已經無法遮擋明晃晃的陽光了。我盯著手表的指針,橋上的積雪也會很快融化吧。

“我去找她。”

我剛要邁步,突然聽到細微的聲響,那是猶如踩過沙冰般的腳步聲。我們回望對岸,殘留在橋墩處的積雪浮現出鞋印,一步一步,逐漸向我們靠近。

母女即將重逢,看著眼前的情景,我覺得昨天的想法是錯誤的。無數個“現在”中,數我目前的人生最不順。一連串的選擇錯誤造就了現下這個自己,我的人生毫無意義。不過,如果我和女友幸福地窩在房裏,還能發現渡邊穗香的鞋印嗎?我們一定不會察覺到彼此吧。她可能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隻能一直在積雪的小鎮迷失徘徊。不會有人帶她去尋找思念之人吧。所以,即使我孤身一人,也是有意義的人生啊。

沙啦、沙啦……我側耳傾聽在即將融化的積雪上行走的腳步聲。

5

一月四日早上,我拉開窗簾,眼前是恢複原狀的文善寺町。我站在窗邊打哈欠,和經過外麵的公寓管理員四目相接,彼此打招呼。

“近藤君,你好啊。”

“管理員先生,早上好。”

“今天真暖和啊。”

“跟昨天完全不一樣。”

“前幾天太冷了,我從元旦那天就沒出過門。”

管理員笑著說。中午時分,我出門前往便利店,遇見隔壁的澤田小姐。澤田小姐二十多歲,她背著大號旅行包,正把鑰匙插進鎖孔。

“近藤君,你好。”

“你好,澤田小姐。你剛從老家回來嗎?”

“是啊。你呢?沒回老家嗎?”

“沒回,我一直留在這裏。”

和她道別後,我下樓走到外麵。小吉和雪子昨天就融化了,沒留下一點痕跡。我在公寓前遇到藤森父子,藤森先生把兩歲的兒子廣也放在五顏六色的玩具車上,推著他玩。

“近藤君,新年好。”

“藤森先生,新年好。小廣也,你好嗎?”

兩歲的孩子舉起小拳頭,活潑的樣子惹人喜愛。

“這邊好像下了很大的雪。”

“積雪到昨天下午才化完。”

“真想看雪景啊。我年底就回老家去了。”

前往便利店的途中,我與很多行人擦肩而過。聚集在自動販賣機前的初中生、遛狗的家庭主婦、慢跑的青年、緩緩踱步的老年人,都是熟悉的麵孔。文善寺町已回到日常的節奏。

過年和女友進行新年開筆的朋友打來電話。

“近藤,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手機裏傳來誌在必得的聲音。

“你是說年後聚會,看誰的新年過得更有意義這件事嗎?”

“沒錯。”

“那就不用費事了。”

“為什麼?”

“勝負已定。我認輸。”

電話那頭傳來嘲笑聲。

“所以,你整個新年假期都在跟雪人說話,沒幹別的,是吧?”

“也不是,其實也發生了很多事。不過,願賭服輸。我之前對你口吐狂言,但到頭來我發現自己才是最該批判的一個。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吧?我說像你這種成天和女友卿卿我我的人,隻會被平庸的世界觀洗腦。”

“你還說我新年開筆寫‘愛’字是不知羞恥!”

“哦,那個說的沒錯。去死吧。不過,我要為其他輕率的發言向你道歉,我深深反省過了。所以算我輸了。”

“你好像突然成熟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了想自己與女生交往的可能性,對那個世界似乎也有了粗淺的認識。我意識到如果我有女友可能也會變得像你一樣時,我就發現其實我並不真正了解自己。接著,我對那個和女生交往的自己,產生一種羨慕之情。明明對你說得那麼惡毒,卻在心底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我被迫認清這個道理,所以如今我也不會再批判你了。”

“不再批判我?剛才你還叫我去死……”

“新年開筆寫一堆‘愛’的人難道不是傻瓜嗎?去死吧!不過,這個姑且不論,總之我意識到自己在嫉妒你。孤身一人建構獨立的世界觀也是胡說八道。就像你說的,這隻是負犬的掙紮而已。所以我認輸了。整個新年期間,我終於認清了這件事。”

“哼,原來如此。不過這場賭局看來還是你贏了。”

“什麼?”

“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你了。你的新年過得很有意義。”

朋友大笑著掛斷電話。我聳聳肩,賭局到頭來以鬧劇收場。不過,不是一直都這樣嘛。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我要去圖書館看看。

河堤上,孩子們在放風箏,各色風箏飄蕩在冬日的碧空中。走過小橋,穿過住宅區,圖書館便出現在眼前。從元旦到昨天好像一直閉館。走進大門,開著暖氣的室內舒適宜人,在圖書館特有的靜謐氛圍中,男女老少各個年齡層的讀者都在認真閱讀。我之所以想起來圖書館,是因為渡邊穗香留下的那條訊息。

去圖書館。那裏……

她原本還想繼續寫,但那時雪地上已經無法再留下文字了。“那裏”後麵的內容我始終不知道。而且,我認為比起給我留訊息,她更應該爭分奪秒向母親傳達心聲才對。

渡邊穗香和母親通過雪地確認彼此的存在。渡邊穗香在雪地按下手印,她母親也摘下手套,把掌心按在雪地上。她們看不到對方,也無法擁抱,她們對著應該已不在人世的親人,將心裏話寫在即將融化的雪地上。積雪一旦融化,便無法再傳達訊息。橋上僅剩的積雪排滿了文字。

“那孩子會死都是我的錯。”

那天上午,渡邊穗香的母親告訴我。

“我總是故意先出剪刀,那孩子好像以為這是我的習慣……我想為這件事向她道歉。那孩子會死都是我的錯。猜拳的輸贏都是那孩子掌握。她出於自己的意誌故意輸給我,想幫我出門買東西,結果卻遭遇車禍。她等於是我親手害死的。”

渡邊穗香死後,她母親說不定一直在自責,並想為此懺悔吧。

我不想打擾她們,站在不遠處觀望,用手機錄下很快便會消失的雪地文字。橋上隻有我和渡邊穗香的母親,但可以聽到第三人踩雪的聲音。平行世界的同一地點,確實存在一個少女。

和母親交流時,渡邊穗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我看到運動鞋印向我走近,然後雪地上出現那句話。

去圖書館。那裏……

隻留下隻言片語,她便返回母親身邊。結果,這成為我和渡邊穗香最後的交談。我不知道她寫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不久,雪地文字逐漸模糊,化為水跡。直到最後一刻,她們母女都呆在彼此身旁。積雪消失,恢複日常的文善寺町再也感受不到渡邊穗香的氣息了。

兩個世界完全獨立,恐怕永遠不會再次重疊,曆經數日的奇跡迎來終結。

“編織故事的小鎮”,印有文善寺町宣傳語的海報貼在圖書館的告示欄上。初次來到圖書館,一切都很新奇。我時而逛到DVD視聽空間,時而翻翻科技雜誌。陽光從窗口射入,我在書架間轉來轉去,在日本男作家專區發現“山裏秀太”的作品。我喜歡這個作家的小說,雖然說不清原因,但是看他寫的書總讓我回憶起童年時光。這個作家好像才二十多歲,比我還小。我拿起一本他的作品開始閱讀。不知何時,一個女圖書館員抱著大量書本走到我身邊,好像要將讀者歸還的圖書放回書架。我正好擋住她的去路。

“啊,不好意思。”

我低頭行禮,側身讓路。

“沒事。不過……”

她看到我手中的書。

“那本書的作者是這個鎮上的人哦。”

她仿佛也與有榮焉。

“咦?真的嗎?!”

“說不定會在路上和他擦肩而過呢。”

“他現在也住在這裏嗎?”

“是的。”

“那他常來圖書館嗎?”

“……這個,可能不會吧。”

“為什麼?”

“因為他的家人在這裏工作……所以會覺得難為情吧……”

她說著,重新調整了抱書的姿勢,好像要故意擋住名牌似的。這時,另一個女圖書館員走過來,她的長發束在腦後,看起來非常開朗活潑。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島中”。

“學姐,有個讀者要找《槍炮、鋼鐵與病菌》這本書,我在電腦上查不到。你知道這本書嗎?”

“應該是《槍炮、病菌與鋼鐵》[25]吧?在國外非虛構圖書專區,我記得在最上排左邊,是上下冊。”

“我說怎麼查不到呢!潮音學姐,謝謝你。”

說完,她便快步離開。

隻剩下被叫做潮音學姐的圖書館員,和我。

“潮音小姐。”

我不禁脫口而出。

“啊?”

“……沒事。”

緣分果然很奇妙,我無法抑製臉上的笑容。

我在心裏默默感謝在另一個世界的少女。

“請問,你怎麼了?”

她納悶地偏著頭,像好奇的孩子一樣毫無防備。當然,盡管在那個平行世界,我們是一對,但是不能保證在這邊的文善寺町也會發生同樣的事。目前,我們還是陌生人。我對她一無所知。可是,誰能斷言這不是某種開始呢?我們倆就像沒有手電,被迫在夜路上摸索的行人一樣,就算稍微走一點捷徑,神明也會饒過我們吧。

渡邊穗香。

我在心裏呼喚。

盡管她聽不到,但是我仍然要說。

謝謝。

***

學生們穿著對我而言十分陌生的校服,在教學樓走來走去。寒假結束,今天是第三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以監護人身份陪我前來的外公,把我領到班主任那裏。盡管他很擔心,但還是回家了。我和老師相對而坐,聊了幾句。接近早上的班會時間,我們起身走向教室。一想到我將要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進行自我介紹,就忍不住心如擂鼓。進入第三學期,班級的人際關係應該已經固定了,我這個外來者能被接納嗎?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幾乎走不動路。我穿著新買的室內鞋,鞋底的橡膠還很新,在樓廊地麵摩擦出聲。

嘎吱……

嘎吱……

嘎吱……

與走在雪地上的腳步聲有幾分類似。

我想起媽媽寫在雪地上的話。

保重。

媽媽在另一個“現在”裏行走。一月三日,我抵達那裏時,看見媽媽的鞋印從小橋另一頭走過來。媽媽應該也看到我的鞋印從對麵接近。我們從小河兩岸奔向彼此,在橋中止步。我有好多話想說,急切地在變硬的雪地上寫下文字。我們似乎都感覺虧欠對方,不斷自責。不過,在互相傾訴心聲後,我們終於互相諒解,打開了心結。我們活在各自的世界裏,新生活在麵前展開。我一步一步,確確實實地向前邁進。

嘎吱……

嘎吱……

嘎吱……

我已經沒問題了。

進入教室前,近藤先生的事劃過腦海。後來他去圖書館了嗎?在橋上時,我想永遠保存和媽媽的對話,便取出兜裏的相機,結果不小心帶出一張紙。我在車站收到的“圖書館簡訊”落在地上,朝上的那麵正好印著“島中千夜理”這個名字。館員薦書的書評是她寫的。她是給潮音寄賀年卡,與潮音在同一地方工作的人。難道潮音也是圖書館員?當然,在“圖書館簡訊”寫書評的“島中千夜理”與寄賀年卡的人也可能隻是碰巧同名同姓而已。

老師打開門,走進教室。在老師的引導下,我迎著大家的視線,走到同學麵前。

我仰望天空,期盼下雪。

尤其是傷心的時候,我便會托著腮,在心裏如此祈求。

早上醒來打開窗戶時,我總會期待外麵是一片雪白。

我想象著白色的結晶覆蓋大地,我奔向雪地的情景。

可是,即使再下雪,也不會像那幾天一樣了吧。

不過,每當天氣預報說有可能下雪,我心中便會升起淡淡的期望。

文善寺町原本就不是多雪地區。

那幾天的大麵積積雪更是罕見。

不久,天氣轉暖,下雪的季節過去了。

某個雨後的黃昏,老師看到我和朋友在教室聊天,便催促我們趕快回家。我們聽話地離開教室,走出校門後,我和不同路的朋友道別。從早上就覆蓋天空的烏雲完全散去,天放晴了。

我沿著河堤往家走,奪目的紅色夕陽掛在西邊的天空。路上到處都是水窪,騎車的學生陸續從我身旁經過。水窪也染上了與天空一樣的色彩。當成群結隊的自行車壓過水窪時,水麵激烈動蕩,倒映的晚霞流光溢彩,宛如燦然怒放的花朵。

那天,我在公園前停下腳步,因為無意中看到柏油路上熟悉的鞋印。那個人似乎不小心踩到水窪,在幹燥的柏油路上留下點點足跡。我心中湧起一陣懷念。

鞋印向公園筆直延伸,鞋底的水汽漸幹,途中鞋印越來越模糊,直至完全消失。但鞋印的確是通向前麵長椅的。我進入公園,走向中央的長椅。一個男人坐在那裏玩手機,他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我在他前麵不遠處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視線,他抬起頭。

“嗯?”

“啊,你好。”

我低頭行禮。

“哦,你好……”

他困惑地向我回禮。遊樂區孩子們的歡笑聲響徹天空,那樣的景象讓我心頭驀然一緊。後來,我又去過近藤先生的公寓,但沒有上門拜訪,我覺得好像不該那樣做。漫長的沉默後,我開口:

“那麼,再見……”

我轉身,向公園出口走去。

“嗯,請問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背後傳來說話聲。我停下腳步,閉上眼深呼吸,既覺得好笑,又有些想哭。我回頭對他說:

“沒見過……但是,隻要住在這裏,總會遇到的。”

他似乎還想追問,但最終隻是點點頭。

“哦,這樣呀。那也有可能吧。”

“嗯,是啊。”

夕陽下,攀登架和滑梯在地麵投射出形狀複雜的長長倒影。孩子們的小影子像跳舞般轉來轉去,宛如妖精手牽手,盡情歡鬧。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近藤先生寫過的一句話。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我不禁脫口而出。他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你居然知道這句話!”

“是朋友引用過的。”

“你朋友腦子不正常吧?”

“為什麼?”

“說話時引用莎士比亞,真讓人受不了……啊,對不起……不該這麼說你朋友……”

我搖搖頭。引用這話就是你啊!我強忍住指著他鼻子告訴他的衝動。我憋著笑,再次行禮,然後穿過在夕陽下跳舞的小影子,朝公園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