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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總是隨身帶著一台小數碼相機,看到美景就拍下來。我一直對此很憧憬,十六歲生日時,讓媽媽給我買了一台。我第一張照片拍的就是媽媽。不擅長看說明書指示的我,憑直覺按下快門,沒想到卻拍出了令人驚豔的照片。媽媽的表情真的很美。她年輕時學過芭蕾,脖頸修長,拍出來特別漂亮。“好棒的相機啊!”我不禁心想。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並非因為相機性能好。我又拍過很多照片,效果均一般。所以,大概當時拍照那個瞬間,種種因素——譬如,媽媽的表情、窗外光線的強弱、我輕鬆的心態——完美結合在一起,才成就了真正的奇跡吧。
因此,我選出那張照片拷貝給從業人員,他們截下媽媽的身影,製作成新照片。如今,為照片上的人物換衣服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經過處理後的遺照就擺在外婆家的大佛壇上。我童年時父母就已離婚,孑然一身的我隻好投靠外婆家。
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不到一星期,我偶然之間發現了奇怪的鞋印。一月一日,我出門散步,隨手拍攝鎮上的風景。我在這個新定居的小鎮探險,並遠遠眺望了第三學期將要轉入的學校。雪地上留下了我的足跡。回家途中,我發現一座公園,也許是天冷的緣故,一個孩子都沒有。整片幹淨的雪地上僅僅印著一排鞋印。
那鞋印從入口直線延伸到公園中央的長椅旁,從寬度可以看出是男性的鞋印。長椅上的積雪掉落了一部分,應該是留下鞋印的人坐下時撥掉的吧。
一開始,我並沒有感到奇怪,隻是呆呆地望著那些積雪的遊樂器材。但漸漸地,我開始留意那些鞋印。鞋印的終點在長椅旁,肯定有人從公園入口走過來,在長椅坐下。但是,鞋印的主人究竟去哪兒了?如果他離開長椅,去了別處,那他應該留下其他鞋印才對。然而,我並沒有發現其他鞋印。
怎樣才能不留下鞋印而離開公園呢?抓住直升機垂下的繩索,吊在空中離開?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我圍著長椅繞了一大圈,怎麼都找不到答案。我心裏發毛,趕緊跑回外婆家。
***
除夕夜,公寓205室,我窩在被爐裏,一邊觀看眾多藝人登場的綜藝節目,一邊就著用微波爐溫過的酒吃橘子。突然,我想在跨年的瞬間縱身一躍,於是爬出被爐開始活動身體。就在這時,我收到一封短信。研究生院的朋友炫耀自己正與新交的女友在夏威夷跨年。看到短信,我心裏五味雜陳。他新交的女友是我暗戀許久的同班女生。啊,怎麼會這樣!我該如何回複他才好呢?在我苦思冥想之際,電視裏傳出歡鬧聲。新年已到。
“去死!”我回信給朋友。然後,我決定看在碟片租賃店借到的科幻電影。一人用小冰箱裏還有香腸、菠菜和快過期的雞蛋,我用這些做了下酒菜,再打開老家寄來的泡盛酒[18]。一切準備就緒後,我開始播放碟片。片中,主角們遭到來自平行世界的怪獸攻擊,真是無聊透頂。
然而,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嗎?或許是身為理工科研究生的緣故,我不禁開始深入思考這個問題。其實物理學界也在探討是否可能存在與這一宇宙類似的其他世界,也就是量子力學裏提出的多世界解釋。不知道平行世界中是否有怪獸,不過,如若真有來自那個世界的訪客,我希望最好是個可愛的女生。想著想著,我趴在被爐裏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來打開窗簾,玻璃窗上凝結著大量水珠,外麵似乎明亮得過分。我打開窗戶,隻見白茫茫的一片,簡直白得驚人。我震驚到差點兒笑出來。冷冽的空氣流入充滿酒味的房間裏。
生長在南方的我幾乎沒見過雪景。一個人來這裏生活之後,每年都會下小雪,但積雪從未如此厲害。我走出大門,下樓,踏上白雪覆蓋的地麵,連腳踝都陷進雪裏。身體很快就凍僵了,我逃回房間。衝完澡,洗掉滿身酒氣後,我覺得饑腸轆轆。那麼,就像雪中行軍的戰士那樣,穿越雪地向便利店進發吧。這不就和《八甲田山》[19]裏的場景一樣嘛?光是想象,我便興奮不已。
這座小鎮叫文善寺町,宣傳語是“編織故事的小鎮”,也許是因為市立圖書館設在這裏的緣故吧。不過,我基本隻去大學圖書館,從未涉足那裏。
二〇一一年一月一日,文善寺町街上空無一人。道路、屋頂,常綠樹小小的葉子上全都覆蓋著白雪。郵筒、信號燈、停駐的車輛上也仿佛蓋上了鬆軟厚實的白色棉被。整個小鎮安靜異常,是雪把所有聲音都吸收掉了嗎?平常去便利店的路上總會碰到大量行人,今天卻不見一個人影。大家怕冷,都躲在開暖風的屋子裏了?或者,大家都回老家過年,所以小鎮人口減少了?我一向避免在返鄉高峰時回老家,因為這時候機票貴得嚇人。在便利店,我遇到店員和幾個顧客,總算看到了自己以外的人。我買了飯團,打算到公園一邊欣賞雪景一邊吃。
平日聚集著大批孩子的公園今日也杳無人跡。雪地上尚未留下任何足跡。嘎吱、嘎吱,我踏上那片純潔無瑕的積雪,像蓋章似的印上一個個腳印。穿過覆蓋著白雪的蹺蹺板和滑梯,來到公園中央的長椅旁,我撥開上麵的積雪坐下,朝凍僵的雙手哈氣。
吃完美味的飯團,接下來幹什麼呢?堆個雪人?蓋一間雪屋,在裏麵喝熱酒怎麼樣?要不去河堤走走?我仰望陰霾的天空,茫然地想著。
嘎吱……
突然,我聽到有人踏上雪地的聲音。
是從我所坐的長椅背後傳來的。
嘎吱……
有人站在我身後!我飛快回頭。
沒人。長椅背後是白雪覆蓋的廣場,空無一物。
嘎吱……
又聽到聲音了,隻有聲音。不遠處有一簇草叢,有鳥躲在裏麵吧?那一定是鳥叫。
白色顆粒飄過視野,是雪花。我拿出手機拍下公園的雪景,附上簡短的文字,發給母親。
“媽媽,新年快樂。我這裏下雪了。”
既然沒什麼可做的,還是回公寓吧。我起身剛要離開,突然察覺到情況有異。
公園裏始終隻有我一個人。剛進來時,白茫茫的雪地上沒有任何痕跡。但是,不知何時,除了我的鞋印以外,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鞋印。從尺寸看,應該是孩子或女人留下的。連鞋底的花紋都清晰地印在雪地上。
不可能。雖然我一直坐在長椅上發呆,但如果有人走進公園,我應該會注意到。可是,留下鞋印的人卻躲過我的視線,在各種遊樂器材附近轉來轉去,足跡到處可見。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鞋印一直延伸到長椅後方。也就是說,對方在我坐的長椅周圍繞了一圈,而我卻全無覺察。
***
我睡在媽媽兒時住過的房間。深夜醒來,我決定給朋友寫信。不經意望向窗外,燈光下,巨大的白色雪片在黑暗中飄舞。
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物體。理科老師說過,雪具有天然的無機質結晶構造,所以一度被歸為礦物類,像金、銀、鑽石一樣的礦物,雖然它是如此虛幻飄渺。
***
光線從窗簾縫隙射入,把我從睡夢中喚醒。這是新年第二天的早晨。手機屏幕亮著,臨近午夜時,母親發來短信,並附有一張父親的睡顏特寫。“誰要看這個啊!”我不禁大叫。
我蘸著醬油吃了烤年糕,然後給朋友打電話,想找他們出來玩。不是所有人都回老家過年,應該有幾個人留在本地。可是,第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方以“我要打工”的理由拒絕了我。第二個電話根本無人接聽。
我打開窗戶,呼吸著冰冷的空氣。昨天下午到深夜似乎又下雪了。雪景煥然一新,應該還沒有印上任何足跡吧。我回憶起昨天在公園看到的那些不可思議的鞋印,很想把這件怪事講給別人聽。但是,我今天依然形單影隻。
我決定堆個雪人,打發上午的時光。公寓前的路邊積著鬆軟的雪,我滾了一個很大的雪球,又從樹籬下找來黑色石頭嵌在雪球上當眼睛,雪人便完成了。我把它命名為“小吉”。我從自動販賣機買了熱乎乎的紅豆年糕湯,一邊喝一邊欣賞我的雪人小吉,手套包裹的罐口冒出白色蒸汽。看著看著,我覺得孤零零的小吉好像很寂寞。
“好,我知道了!這就給你做個伴兒!”
於是,我開始堆第二個雪人。順便一提,即使我這樣自言自語,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和昨天一樣,文善寺町寂靜無聲,我連公寓樓裏的其他住戶都沒遇到。這座公寓樓是兩層建築,就房間麵積來說,房租很便宜。租客不僅有大學生和研究生,還有帶小孩的年輕夫婦,以及獨自居住的老人。大家平日也有一些交流,但從昨天起,我就沒遇到任何人,也沒聽到隔壁有任何動靜,好像大家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了似的。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
我停下手,眺望小鎮。這個地方平時充斥著各種各樣的顏色,郵筒的紅色、彎道反光鏡的橘色、馬路的黑色,等等。然而,在這樣積雪的日子,一切都被白色覆蓋,宛如神明揮動畫筆前的空白畫布一般。雪,常被認為有清潔淨化之功效。雜亂的色彩被純白取代,這個世界仿佛也得到了徹底的淨化。
很快,雪人小吉的女朋友“雪子”就完成了,這個身材惹火的美女就立在小吉身邊。
“小吉,你真幸運,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好羨慕啊……”
我拍拍小吉圓圓的肩膀,感慨萬千。這年頭連雪人都有女朋友,而身為人類的自己卻隻能孤零零地過年,這還有天理嗎?我辛苦養育的雪子為什麼要交給小吉?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不行,雪子不能跟你走!我不同意!”
我試圖抱起沉重得出乎意料的雪子,拉開她與小吉的距離。但是,當我對上她那雙石頭做的眼睛時,忽然又冷靜下來。
“是這樣啊,雪子,你對小吉……”
這時,兜裏的手機響了。是剛才沒接電話的朋友打來的,他大概看到來電提示了吧。
“喂,近藤嗎?你找我什麼事?”朋友說。
“要出來玩嗎?”我問。
“不要。我正和女朋友進行‘新年開筆儀式[20]’。”
“……真是的!這個世界上怎麼到處都是情侶!”
“沒錯。不然人類就滅絕了。”
“話說,新年開筆儀式你都寫了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是‘愛’啦。我們寫了一堆‘愛’字。”
“真不知羞恥!”
“那你在幹嘛?”
“難得下大雪,我在堆雪人,和雪人演小品。”
“嗬嗬,真有閑情逸致。”友人不屑地笑笑。
“獨處有助於我們建構獨立的世界觀。像你這樣,整天和女朋友粘在一起,隻能被媒體灌輸的平庸世界觀洗腦。”
“我隻聽到負犬的遠哮。算了,過完年聊聊自己過年的方式,誰的方式更有意義,誰就是贏家。”
“什麼!”
我一時語塞。與戀人進行新年開筆儀式的他PK與雪人對話的我,哪邊過得更有意義不是一目了然嗎?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示弱。
“沒、沒問題。新年假期才剛開始呢。”
“哦,有魄力!那麼,等過完年大家聚一聚,到時候你來講講自己充實的新年假期吧。”
朋友大笑著掛斷電話。公寓前鴉雀無聲,隻有小吉和雪子與我大眼瞪小眼。
回到房間,我鑽進被爐,一邊喝熱茶一邊深深地反省。我腦子進水了嗎?打那種賭真的沒問題?從前,我夢想過自己成為對著雪人說話的大人嗎?這不是傻瓜嗎?我真是大笨蛋。都二十八歲的研究生了,還在跟雪人說話。過了二十歲就是大人,但是我這樣能算大人嗎?我覺得自己還身處孩子的延長線上。從十九歲變成二十歲的瞬間,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在公寓的浴缸裏放滿水,戴上泳鏡,潛入水中迎接午夜零點的到來。我還拜托朋友幫我拍照,為了紀念踏入二十歲大關的那一刻。啊啊,我果然是傻瓜。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低喃: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場。”[21]
為了治愈孤獨,我開始重讀昨天收到的賀年卡。有幾個人給我寄了賀年卡,但我沒給人家寄。慘了!於是我趕緊拿出多買的賀年卡,寫下新年初始的祝福和對方的通訊地址,如果今天投遞的話,過年期間應該可以寄到。我把剛寫好的賀年卡放進大衣口袋出門,路過兩個雪人,朝郵筒走去。此時沒有刮風,呼出的白氣停留片刻後,消散在空氣中。
我邊走邊回憶昨天奇妙的體驗。文善寺町不愧是“編織故事的小鎮”,長住此地,有時也會聽到某些類似於都市傳說的奇聞軼事,但是從來沒聽說過這裏有透明人居住。我看到的肯定是透明人的鞋印,否則不可能出現那種情況。鞋印通向公園出口,我曾試著追蹤,但跟到商店街的高架橋下,地上沒有積雪,鞋印也就無處可尋了。我返回公園,沿鞋印來時的方向逆向追蹤,想找到透明人的住處,依舊徒勞無功。雪越下越大,鞋印完全被掩蓋。幸好我用手機拍下了鞋印,否則我一定會失去自信,懷疑那並非真實發生的事。
我把賀年卡投進積雪的郵筒後,決定順道去趟超市。我從小巷進入停車場,向超市大門走去。寬闊的停車場被白雪覆蓋,雪地上殘留著幾道輪胎痕跡和數名行人的鞋印。走過一輛轎車時,我突然感到好像有什麼非常不對勁,於是停下腳步。
沒有風,靜悄悄的停車場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有什麼東西很奇怪。仔細看去,一輛車的後方留有輪胎痕跡,四個車輪在雪地表麵畫出曲線,行人的鞋印穿過曲線,點點向前延伸。我留意觀察,終於發現了感到不對勁的原因。
行人的鞋印與輪胎痕跡重合。鞋底的花紋清晰可見,沒有遭到車輪碾壓。這說明車子停下後,才有人走過。若是相反,鞋印就被車輪壓沒了。
但是,鞋印穿過車底,一直延伸到停車場的出入口。這怎麼可能?我彎腰查看車下,地麵與車底之間的空隙最多隻有二十幾厘米,但地麵上的鞋印並未中斷。如果車停在這裏前,鞋印就存在,便毫無問題,可以自然而然地推斷車是碰巧停在鞋印上的。但是,如果鞋印是停車後才留下的,那個人究竟是怎樣通過車下狹窄空間的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急忙拿出手機查看昨天拍下的奇怪鞋印,果然與眼前的鞋印一樣,連鞋底花紋都分毫不差。假如這真是透明人的鞋印,那麼如果透明人想在車底留下鞋印,那他透明的小腿應該會撞到車的保險杠,痛得要死。所以,也許留下鞋印的不是透明人。那究竟是什麼呢?新型生物?還是妖怪?
我想起剛剛與朋友定下的賭約。過完年舉行聚會,看誰的過年方式更有意義。盡管我基本敗局已定,但如果我能查明鞋印的真相,不也算是過了一個有意義的新年嗎?說不定我真能發現新型生物呢。屆時,一定會讓那個與戀人進行新年開筆儀式的不要臉的家夥大吃一驚。
我決定跟著雪地上的神秘鞋印前進。此時我不奮戰到底的話,世界就會被“和戀人在一起才是人類的幸福”這種錯誤的價值觀汙染。我離開停車場,沿著鞋印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如果追到盡頭,應該可以查明一些情況吧。
鬆軟的雪地上印著一個個下陷的鞋形痕跡,雪在鞋底和地麵之間擠壓,形成鞋底的花紋。我追著鞋印不斷朝前走,然而,在住宅區三岔路口的中央,鞋印突然中斷。
2
郵局在哪裏?我停在三岔路口中央,思考該往哪邊走。向右?還是向左?仔細想想,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岔路,往那邊走是一種未來,往這邊走又是另一種未來。我想給朋友寄信,尋找郵筒時卻迷了路。放眼望去,四處一片雪白。聽說雪不會吸收光,而是通過反射形成散亂光,所以雪在我們眼中才呈現白色。
嘎吱……
我聽到有人踏過雪地的聲音。我環顧四周,不可思議的是,附近空無一人。
***
我一邊走一邊思考一些可能性。會不會是具有意誌的鞋子自動行走?比如,鞋子被化工廠排放的奇怪物質汙染而產生了自我意誌,要不就是死者的靈魂附在鞋子上。假如隻有鞋子,那就有可能穿過車底留下痕跡。鞋子體積小,難怪昨天我在公園沒有發現。
鞋印在前方不遠處中斷,可是,我並沒找到具有意誌的鞋子。三岔路的積雪上的的確確隻有鞋印。最後一步是左右兩隻鞋子並排的狀態。怎麼看都隻是雪地上隨處可見的鞋印而已。我有點兒失望,但慎重起見,我決定靠近觀察。於是,我繞到鞋印正麵,欠身把臉湊近雪地。就在此時——
嘎吱……
傳來踩雪的聲音,同時,地麵又冒出新鞋印。眼前的雪地不斷出現一個個凹陷,雪被擠壓,浮現出鞋底花紋。這不同於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自然現象,是未知的神秘事件。我被出乎意料的發展驚呆,一時間動彈不得。
嘎吱……
嘎吱……
嘎吱……
右、左、右,鞋印交互出現,逐漸向我接近。
要撞上了!沒等我做出反應,鞋印已從我的胯下穿過,在身後潔白的雪地上延伸而去。驚愕萬分的我突然靈光一現。
如果對方是透明人,應該會跟我撞在一起。換句話說,這家夥根本沒有實體吧?
而且,對方似乎沒有覺察到我在這裏,也就是說他沒有人的視覺。要是能夠看清周圍,應該會發現我靠近,他的反應多少會顯現在鞋印上。
我恢複冷靜,繼續追趕雪地上突現的鞋印。對方每留下一個鞋印,就會發出擠壓積雪的聲音。我跟在後麵,踩雪聲稍慢半拍,與他的腳步聲呼應。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那家夥突然停步,我不小心超過了他。我又從旁邊繞回到他的鞋印旁。
唰,對方急速後退,雪地上的痕跡顯示出他好像要遠遠躲開我。看來,他發現我了。對方果然能看見嗎?幾米開外的鞋印靜止不動。我怕嚇到對方,也停下腳步,慢慢伸出手,假裝自己是娜烏西卡[22]在安撫受驚的貓狗,“乖,別怕別怕。”但是對方毫無反應。“喂……”我向鞋印揮揮手,還是沒反應。嘎吱,我試著走近一步,這次對方反應強烈。那家夥躲避似的移動位置,雪地上又自動生出新的鞋印。
我站在路中間,朝鞋印又是揮手又是召喚,時而靠近,時而遠離。重複多次後,我得出幾個結論。第一,對方好像聽不到我的聲音,就算我大聲恐嚇,鞋印也不為所動。第二,對方好像看不到我上半身和手上的動作。比如,我發出吼叫,做出猛撲的姿勢,對方也沒有害怕的表示。第三,對方似乎不是什麼都看不見。他能看見雪地的變化,盡管對我的聲音和手勢沒反應,但隻要我踏出一步,他就有所行動。更確切地說,當我的腳懸在空中時,對方沒有反應。當我的腳接觸地麵,施加壓力,在雪地上踩出鞋印時,對方才知道我的行動。然而,那對鞋印並沒有要逃跑的意思。若是離群索居的妖怪,有點兒風吹草動不是會立刻逃之夭夭嗎?可是,對方雖保持警惕,卻好像在觀察我似的,因為即使移動,鞋尖也一直朝向我。他隻想與我保持距離而已。
這條路很寬闊,兩旁排列著獨棟民宅。目之所及,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這雪白的天地裏,我與那雙鞋印展開對峙。路邊有高約十五厘米的馬路牙子,隔開車道與便道。鞋印腳尖朝向我,像畫圓似的移動。“啊!”我驚叫一聲。馬路牙子上的積雪突然翻起,看痕跡正好是鞋子的寬度。對方像是沒注意到馬路牙子,腳下打滑。
啪嘰……
傳來雪被擠壓的聲音,一個有別於鞋印的橢圓形痕跡在地麵出現。那是屁股的壓痕吧?不是我成天隻想著屁股,而是考慮到橢圓痕跡與周圍鞋印的距離,才得出這一推測。透明人滑倒,屁股著地的話,就會留下這樣的凹痕吧。但是,我隻聽到雪被擠壓的聲音,若是有重量的物體摔個四腳朝天時,應該發出“咣嘰”一聲才對。總之,先把對方扶起來吧。我朝對方可能在的位置伸出手,但指尖隻能感到空氣的流動。路人看到我的樣子,八成會誤會我在雪地裏練習劈手刀,並把我當成神經病報告給警察。
嘎吱……
雪又發出聲響。我俯視新出現的凹痕,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鞋印的主人好像已經自己用手撐著地,站起來了。一個五指分明的手印赫然出現在我的腳邊。
***
我拍拍身上和手上的雪,人沒有受傷,相機也沒事,幸好已經收起來了。相機要是摔壞就哭死了。我左右張望,沒人看到我丟臉的樣子。大雪覆蓋的住宅區不見人跡,世界寂靜無聲,宛如時間停止一般。
嘎吱……
傳來踩雪的聲音。比起疼痛的屁股,眼下有更加迫切的問題需要麵對。我腳邊有個尺寸較大的鞋印,大概是男式運動鞋吧。那是昨天我在公園看到的神秘鞋印,尺寸和花紋都一樣。
嘎吱……
雪地上又冒出新鞋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對鞋印一直跟在我後麵,聽到踩雪的聲音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可是,對方似乎不僅僅是鞋印。
接著,雪地上出現一個指尖大小的坑洞,我屏息觀望,那個小洞橫向拓寬,雪被撥開,畫出一條線。線條逐漸形成文字,最後組成一句有意義的話。
沒事吧?
雪地上出現語言了!
***
我知道鞋印的主人對雪地上的變化有反應,但對方能理解語言嗎?我決定先用日語試試,如果對方沒反應,再用英語。我用手指在雪上寫下文字,向跌倒的隱身人傳達信息。漫長的沉默之後,最後出現的鞋印前浮現出一些疑似用手指劃拉的線條。
我屁股疼。
字很漂亮。現在,我知道對方能夠讀懂文字,並且會日語。我忍不住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已經開始想象朋友咬牙切齒不甘心的表情了。比起和女友膩在一起,進行新年開筆什麼的,成功與異種族生物交流的我,顯然對人類文明的進步做出了更有意義的貢獻。
你是誰?
我在旁邊的潔白雪地上寫下這句話。經過一段時間思考,雪地上又出現了文字。不是整句話突然冒出,而是一筆一畫逐漸顯現的。我耐心地在旁觀看。
我是人類。
空中飄下棉絮般的雪花,神明似乎想讓文善寺町保持雪白的狀態。“我是人類。”我盯著這句話猛看。那家夥看來並不僅僅是鞋印,雖然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他,但是在某個地方他也是有實體存在的。他不用漢字,是因為在雪地上不容易寫下複雜的字吧[23]。
我也是人類。
哦。
我隻能看到鞋印。
我也是。
對方會日語,表明他應該和我一樣都是日本人。雖然這不是異種族之間的交流,但是這個話題的衝擊性已經足夠擊敗朋友了。
對方和我似乎麵臨相同的情況,隻能看到彼此的鞋印和雪地上的文字,就像通過雪地給對方發傳真一樣。由於空間扭曲,我所在的雪地與他所在的雪地連在一起。
你在哪裏?哪個縣?
我問對方。
回答很快出現。
我在東京。
對方接著往下寫。
我讀完後一頭霧水。
文善寺町。
***
我把凍僵的手指伸進外套裏,夾在腋下取暖。對了,把這個現象記錄下來吧。我從兜裏拿出相機,將鏡頭對準雪地,就在我凍得通紅的手指即將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新的文字又出現了。怎麼看都是不可思議的情景。鬆軟的積雪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擠壓,向前後左右推動,然後形成文字。
我也在文善寺町。同一個地方。
文善寺町?發出這一訊息的某人說自己也在這座小鎮。但是,我身邊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隻有純白的風景在眼前延伸。我困惑地呼出白氣,文善寺町也很大,也許我們在同一小鎮的不同地點吧。但是,那不斷自動生成的鞋印避開了把我絆倒的馬路牙子,而且也沒有跑到住宅圍牆的另一側去。就是說,我所在之處與對方所在之處,地形完全相同。如果隻看雪地上的變化,這個人應該就在我跟前才對。事到如今,我終於開始心慌,難道是靈異現象嗎?於是,我提出一個問題。
你是幽靈嗎?
我是活人。而且肚子餓了。
或許對方沒意識到自己死了,我看過的電影和外國電視劇裏就有這種幽靈。不久,又有文字出現。
我這裏是2011年1月2日12點15分。你那邊呢?
我這邊也是。
好像也沒有時間差異。
這個人在思考明明在同一地點卻看不到對方的原因吧。如果兩邊時間有差異……雖然也很奇怪,但這就能解釋對方為何不在眼前了。然而,我們不僅呆在地圖上的同一地點,日曆上顯示的日期也一樣,連鍾表指針位置都相同。情況越來越費解了。也許是積雪讓文善寺町發生了某種紊亂吧。就像電車停運、火車晚點那樣,維持世界固定形態的某種要素因大雪而失去效能。
不過,如果這個人真是文善寺町的居民,也許能幫我解決眼前的問題。
***
我在找郵局。
你迷路了?
是的。
寄賀年卡嗎?
普通信件。
郵筒不行?非去郵局?
還沒貼郵票。
我也剛寄出賀年卡。這個共同點與解開神秘現象有關嗎?比如,我們兩人都想向外部傳達訊息。不,大概是我想多了。話說回來,對方居然不知道郵局的方位。文善寺町的居民都應該知道吧。也許是剛搬來的?不知何時,我已經把這個看不見的對象當作真實的人來對待了。我本想在雪地上畫地圖告訴他郵局的位置,但畫到一半就覺得很麻煩。
我帶你去吧。跟我來。
郵局離這裏不遠,直接帶路比較省事。我舉步朝前走,但鞋印卻沒有跟上的意思。好幾個鞋印在同一地方重疊,對方好像在原地踏步。從剛才的對話可以推斷,我們隻能看到雪地上的變化,另一側的人僅能看見我的鞋印,我也一樣。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突然被指示跟著莫名其妙的鞋印走,換作是我,我也會猶豫吧。所以還是畫地圖好了。就在這時,那人跨出一步。
***
我相信,他應該不會把我帶到奇怪的地方去。一步一步,我們交互邁步,我追蹤著那雙比我大幾號的鞋印向前走。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嘎吱……
踩雪的聲音彼此呼應,仿佛兩人在合奏。鞋印在我斜前方移動,明明看不見那人的身影,卻能看到他清晰的足跡。馬路上沒有車輛,鞋印爬上天橋,鞋底的花紋印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我停步,走在前麵的鞋印也會停在不遠處,好像時時不忘回頭確認我是否跟上。
站在天橋遠眺,文善寺町銀裝素裹,就像灑滿砂糖一樣。稍一用力就會輕易折斷的纖細樹枝上也積滿軟綿綿的白雪。走在前麵的那個人好像也在欣賞同樣的景色。從他腳尖的方向隱約可以猜得出。對方的心跳、體溫,這裏都感受不到,隻有雪地上的足跡告訴我他的確存在著。
看上去,那是好心的鞋印。不久,郵局的招牌出現在眼前。
***
我原本擔心新年郵局不開門,但好像仍然正常營業。室內亮著燈,服務窗口也能看到工作人員的身影。
非常感謝。
對方在郵局門前的雪地留下文字,鞋印向門內延伸。屋簷下方沒有積雪,所以我不清楚那人的動向。我心不在焉地等待入口的自動門打開,但門毫無動靜。不過這也不表示那人沒進郵局。在不是此處的另一個文善寺町,他應該已經穿過自動門走向服務窗口了。
雖然沒有約定,我仍然決定等待鞋印的主人辦完事。我還沒有得到能讓眾人信服的證據,足以在年後的朋友聚會上證實我的經曆是事實,而非信口胡編。我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但靜止圖像容易被人質疑是偽造的。下次我打算錄像。於是,我擺弄手機,確認錄像功能是否正常。對我而言,錄像功能就是個擺設。有戀人、孩子或寵物的人通常才會用到這種功能。像我這樣的單身人士,頂多在目擊火災現場時拿出手機錄下來。
白色的雪花依然悄無聲息地不斷飄落。外麵很冷,我想在郵局裏等,但在屋裏就無法得知鞋印的主人何時辦完事出來。望著滿眼的雪花,我開始思考這個文善寺町與那個文善寺町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