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之旗(1 / 3)

1

兜裏的手機在震動,把我吵醒了。是短信。發信人是橘敦也。“你在幹嘛?”手機屏幕照亮了我身處的地方,我回信:“我在後備箱裏。”看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我想盡情伸個懶腰,但是後備箱沒有足夠的空間。我像胎兒般蜷縮成一團,打了個哈欠,猶豫著是不是再睡個回籠覺。車子好像已經停了,不久前,在我尚未睡熟時可以感覺加速或轉彎,現在則毫無動靜。不過,引擎似乎還開著。我在後備箱鋪的墊子下摸索,那裏有一根金屬線,隻要一拉就可以打開後備箱。如今,這種裝置十分普遍。伴隨著清脆的“喀嚓”一聲,後備箱開了。

我探出頭,夜晚寒氣逼人。久違的戶外空氣,我深吸口氣。這裏是陰暗的高架橋下,鏽跡斑斑的鐵絲網沿著大橋延伸,夏季茂密生長的雜草已盡數枯萎。我鑽出後備箱,腳下傳來踏上沙石地的觸感。

窺看駕駛席,空無一人。車鑰匙插著,引擎開著,車就這麼扔在這裏了。我還沒見過車主。討厭,這是什麼鬼地方啊!

借助橘色的路燈,我看到高架橋下有幾個塗鴉。不像是街頭藝術那種充滿設計感的塗鴉,而是像小學生的胡亂塗畫。盡管筆觸與圖案各不相同,但每幅塗鴉中都畫著一個王冠,就是繪本中國王戴的那種黃色王冠。

砰、砰,傳來一陣聲響。一個少年站在車旁,為引起我的注意,他似乎敲了敲車窗。他看起來十二歲左右,有一雙傲慢的細長眼睛,頭發很長,身穿風衣。燈光下一切都是橘黃色,所以無法辨別他衣服的真實顏色。“你在幹嘛?”少年問。和橘敦也問了一樣的話。“男人不管年紀大小,都愛問女人現在在幹嘛嗎?”我反問。“我不是因為你是女人才問的。看到有人在這種時間獨自站在這種地方,誰都會問一句的。”“這樣啊。對不起。”“你看上去是高中生吧。”“如果我不是製服控的話,應該就是吧。”“話說回來,你在這裏幹嘛?你是迷路了嗎?”“也沒有。隻是開車兜風而已。”“在這種時間兜風?”“對啊。不行嗎?”“在這種地方?”“去哪裏是我的自由吧。”“你在後備箱裏開車兜風?”看來他目擊到我鑽出後備箱的一幕。

今天中午,我覺得上課無聊,便溜出學校。我無處可去,看到眼前有一輛插著鑰匙的車子,就鑽進後備箱午睡。沒想到,車子竟然開動了,我想走也走不成,隻好在後備箱乖乖呆了好幾小時。以上這些是事實,不過,我打算抓住機會好好添油加醋一番。

“我被綁架了。”“哦,這樣啊。那太慘了。”“我簡直走投無路了。”“你父母得付贖金才行。”“是嗎?他們大概不會付吧。”腦海中浮現出爸媽的麵孔,心裏一陣慌亂。“綁匪不打折,他們才不會付呢。”最近,我總和父母吵架,所以不禁產生這種想法。

少年欲言又止,盯著我的臉。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噴嚏。“你冷嗎?”“鼻涕都流下來了。”“髒死了。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小野早苗。你呢?”“阿蜜。”“姓什麼?”“我有姓,但不是真的姓。”他的家庭也很複雜嗎?叫阿蜜的少年牽起我的手,舉步朝前走。“小野姐姐,走,我們去一個暖和的地方吧。”“裝什麼小大人啊。”但是,少年的手很溫暖,感覺不壞。

我們穿過高架橋下,經過陌生的車站。車站一片漆黑,像廢墟般悄無聲息地矗立在那兒。接著,我們走過帶有拱頂的街道,這裏同樣十分昏暗,隻有依稀幾盞路燈。彈子球店、服裝店、藥店、遊戲廳全都熄燈陷入沉睡,仿佛永遠不再營業似的。我本以為無論多晚,遊戲廳這種地方都不會關門,但偏遠郊區不一樣嗎?而且,我們走了十幾分鍾,一個人也沒見到。我們呼出的氣息因為寒冷變成縷縷白霧。

“還有多遠啊?”“就快到了。話說,小野姐姐,車子丟在那裏沒關係嗎?”“沒事,反正也不知道是誰的。”“綁匪不會生氣嗎?”“應該不會吧。沒事啦。”我把車的事忘得一幹二淨。車主是誰?開車的人是誰?為什麼在那裏停車?我不在意這些與我無關的事。“到了。”少年阿蜜停下腳步,從兜裏掏出銀色的鑰匙。麵前是一座老舊的保齡球球場。

我們橫穿停車場,走向那座方方正正的建築物。房頂裝飾著一個巨大的白色球瓶,店名好像是英文。少年阿蜜用鑰匙打開正麵的玻璃門,我在他的引導下走進屋內。裏麵漆黑一片,但是停車場的路燈透過玻璃門照亮了門口一帶。幾把椅子東倒西歪的放在那裏。這個球館顯然已經停業。球道似乎有好幾排,由於光線太暗,再往裏麵就看不清了。

“等等。”少年把我留在原地,自己走進接待櫃台的後麵。“快點兒回來啊。”我朝少年身影消失的方向說。我與盤踞在保齡球場的黑暗對峙了三十秒,心裏漸漸感到不安,少年該不會一去不返了吧?

外麵傳來風聲。

喀拉,球道所在的黑暗深處發出聲響。有人!我側耳傾聽,隱約聽到幾個人在竊竊私語。此時我才發現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有無數小鞋印,還有兒童赤腳走過的痕跡。

驀然,隨著喀嚓一聲輕響,我的視野頓時一片雪白。天花板的燈亮了,原本看不清的球場深處也一覽無餘。

周圍突然冒出一群小孩兒。一共五十人左右,有男有女。有的躲在球架後,有的藏在球道盡頭隻露出腦袋。一個快要笑出來的男生被三個女生捂住嘴巴。大家都忍著笑,看向我。“嗯……”我撓撓頭,不知所措。一個男生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其他人也跟著放聲大笑。

“不要笑!”“對不起。”“笨蛋。”說話聲從四處傳來。“被發現了。”“啊,還以為要死了。”“你幹嘛推我!”“別鬧了!”孩子們的聲音在牆壁上回響,融為一體,形成強大的聲浪。他們年齡各異,但沒有比少年阿蜜更高大的孩子。

除了開始追跑打鬧的幾個孩子,其他人全聚集在我身邊,臉上寫滿好奇。我不禁倒退一步。“姐姐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少女問。“小野早苗……”我話沒說完,又從四麵八方傳來各種問題。“你幾歲了?”“你是怎麼來的?”“你認識阿蜜?”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問,讓我無所適從。

“啊,阿蜜。”一個站在這群孩子外側的戴眼鏡的少年向櫃台那邊打招呼。不知何時回來的少年阿蜜正雙手抱胸,在不遠處靜靜觀望。他微微抬起手,回應戴眼鏡的少年,“嘿,阿蜂。”那個少年叫阿蜂?那他倆的名字合在一起不就是“蜂蜜”嗎?

“這些孩子是怎麼回事?”我問阿蜜。大群孩子跟在我身後。“大家都想認識小野姐姐。”“他們為什麼藏起來?”“隻要發現有人進來,他們就會屏息躲藏。”“為什麼?”“因為他們想嚇唬人嘛。你有沒有被嚇到?”“差點兒被他們嚇得吐出來。”“那太好了。”少年阿蜜滿意地點點頭,“歡迎來到我們的王國。”

2

最裏側的球道擺著成排的白色球瓶,整齊得讓人想起國家儀仗隊。電燈打開的同時,空調好像也啟動了,屋裏很暖和。孩子們問完一堆問題後,三五成群地玩耍起來。男生在球道盡頭黑漆漆的大洞裏鑽進鑽出,玩捉迷藏。女生則在保齡球上畫鬼臉。

我坐在櫃台旁的椅子上,仰望布滿管道的天花板。一個小學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女生偷偷抬眼打量我,慢慢朝我靠近。她衣服領口的緞帶鬆開了,拜托我係成蝴蝶結。她年紀尚小,還不會打蝴蝶結。我彎腰幫她係好。其他女生看到,紛紛衝到我身邊,嚷著“我也要”“我也要蝴蝶結”。她們還把係得好好的領結或鞋帶故意解開。“煩死了!”我一邊抱怨,一邊為她們係好蝴蝶結。“不好意思,又鬆開了。”“這邊的圈圈比較大。能不能幫我係成兩邊一樣大的呀?”“我的形狀好奇怪!”“受不了!你們煩死我了!”我雖抱怨連連,心情卻很好。隻是會係蝴蝶結而已,就讓我輕易成為眾人追捧的對象。終於,我幫全體女生把衣飾或鞋帶都係成蝴蝶結後,總算可以喘口氣了。“好了,你們去那邊玩吧。”

眼鏡少年阿蜂用抹布擦拭著不知是否還能使用的古老收銀機,並溫柔地注視著我與女生們的互動。阿蜂和阿蜜同年,他們二人是這個王國中最年長的成員。其他孩子都在追跑嬉戲,為什麼隻有他在工作呢?“阿蜂你是做錯事被罰打掃嗎?”我問他。“我喜歡做這些事。”他回答,眼鏡片閃閃發亮。“嗯,你真是怪人。”“很多人這麼說。”“我很不擅長打掃房間和整理東西。不過,話說回來,這裏有電啊。”“發電機在房間裏頭,隻有阿蜜會用。”“他好厲害。”“發電機是阿蜜弄到手,然後搬到這裏來的。找到這個保齡球場的也是那家夥。”

少年阿蜜正在球場中央附近的球道上和年幼的孩子們玩耍。他抱起一個抓住他手臂的孩子,像旋轉木馬一樣轉圈。其他孩子也爭相效仿,一個接一個地攀到他身上。少年阿蜜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倒在球道上。歡笑聲響徹球場,吸引正在畫畫和玩粘土的孩子回頭觀看。

“這個王國沒有大人嗎?”我問少年阿蜂。看看手機,已經淩晨兩點了。“這裏規定不許大人進來。”“誰規定的?”他看向少年阿蜜。

少年阿蜜放開身上的孩子,站起身,察覺到我倆在望著他。“去那邊玩。”他對孩子們下達指令。“什麼嘛!”“好無聊!”孩子們無視命令,依然拉著他不放。

“大家都住在這裏嗎?不用上學嗎?”眼鏡少年阿蜂搖搖頭。“大家隻有晚上才來這裏。”“哦,這樣啊。我還以為他們是你們收留的孤兒呢。原來他們有家可回呀。”

“你說錯了。”擺脫孩子們的少年阿蜜走到我身後。他的長發被孩子們折騰得很淩亂,但他卻毫不在意。“對大家來說,家不是‘回’的,而是‘去’的。這裏才是歸宿,這個保齡球場是大家真正的棲身之所。但是,一到早上,大家就必須前往各自家中,扮演普通孩子,與生下自己的大人偽裝成親子關係。但這一切都是假的。上學也隻是為了避免大人產生懷疑,偽裝成普通孩子的手段。在夜晚到來之前,要時刻注意不可暴露自己是王國成員的身份。”

少年阿蜜的眼眸中透出堅定的意誌,他絕不是在開玩笑。我有些困惑。“啊?什麼叫偽裝成親子關係?”“加入王國時,必須忘掉父母。具體來說,就是拋棄父母自作主張給我們起的名字。姓氏也要拋棄。然後,我們可以取自己喜歡的名字。阿蜜和阿蜂都是我們自己起的。”少年阿蜜隔著櫃台用拳頭碰碰阿蜂的肩膀,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從這小小的舉動就可看出他倆的深厚友情。“在家裏的不是父母,隻是大人而已。他們用過去的名字叫我們,為了不暴露王國的事,我們仍會回應,並繼續扮演他們的孩子這一角色。”

孩子們在玩保齡球,畫著鬼臉的球從球道滾過。整理球瓶的機器無法運轉,孩子們輪流擺放球瓶。球沒有滾到盡頭,就有人扔出第二個、第三個球。負責擺放球瓶的男生大怒,其他孩子見狀捧腹大笑。

“小野姐姐,你也加入王國吧。”少年阿蜜說。

黎明時,我衝了個澡,頓時神清氣爽。這個臨時浴室緊鄰店員休息室,據說是少年阿蜜和少年阿蜂辛辛苦苦用薄鋼板搭建的。洗澡時,風從鋼板縫隙透進來,頗有幾分寒意。熱水器好像是後來安裝的,自來水從哪裏來的我就不知道了。

保齡球場的置物櫃裏堆放著大量衣物,基本都是童裝,不過也有幾件我能穿的衣服。“這些衣服是哪裏來的?”“都是我們撿的。”少年阿蜜回答。“這麼巧?撿來的每件都是新衣服?”我把高中校服疊好放進置物櫃。

這個王國甚至為居民提供食物。少年阿蜂拿出背包,孩子們便歡呼著簇擁過來。“按順序來!排好隊!”孩子們根本不聽話。直到少年阿蜂不耐煩地拍拍手,提高嗓門,他們才乖乖排起隊。少年阿蜂從包裏拿出廉價糖果,發給每個孩子一塊。這種做法是為了避免引發矛盾嗎?孩子年齡各異,但領到的都是同樣一枚小小的糖果。年紀較大的孩子不會抱怨嗎?身強體壯的孩子隻吃一塊糖夠嗎?對於我的疑問,少年阿蜜回答:“維持身體健康的營養可以從家庭或學校由大人們給予的虛假食物中獲取。”“虛假食物?”“沒錯。對大家來說,這裏吃到的廉價糖果才是真正的食物。”我越聽越糊塗。“那個糖是真正的食物?”“雖然我們都想依靠真正的食物維生,但是不行。如果在這裏吃飽的話,那麼在家或學校不得不扮演普通孩子的時候,就吃不下虛假食物了。所以,王國隻能給大家提供一點點真正的食物。”“不是因為財政困難,所以無法供應充足的食物嗎?”“這裏不會出現財政困難。而且,到處都能撿到食物。”年幼的女生們互相喂食糖果,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雙眸閃耀著幸福的光彩。看到這一幕,少年阿蜜和少年阿蜂露出愉悅滿足的表情。

少年阿蜜的話,我並沒有全盤接受。如果我是大人,也許會出言斥責。如果我是孩子,也許會立刻興高采烈地加入這個團體吧。然而,對於“加入王國”的邀請,我隻能暫時持保留意見。這一定是因為我既不算大人,也不算孩子吧。

少年阿蜂朝我走來,他從背包裏拿出便利店出售的那種飯團。“小野姐姐,這個給你吃。”“謝謝。我喜歡金槍魚口味的。”“那你真正的名字就叫金槍魚好了。”

孩子們在天亮前陸續離開保齡球場。他們在置物櫃前換好睡衣,互相告別:“我走了!”“晚上見!”然後消失在夜晚的城鎮。對王國的孩子而言,這不是回家,而是前往曾經的父母身邊扮演兒女。

我想象身穿睡衣的孩子跑過月光下的商店街和小巷,溜進家中,鑽進被窩的場景,簡直如童話一般。然而,卻沒有一個大人察覺到這奇異的變化。

“大家在白天不會很困嗎?”我有些擔心。“在學校,大家好像總是打瞌睡,常被老師批評。我也不例外。”少年阿蜜打了個哈欠。

少年阿蜜和少年阿蜂也在天亮前離開了保齡球場,隻有我留在這裏。關掉發電機,電燈熄滅,空調也無法運轉。不過,我裹著一堆毛毯睡在沙發上,還蠻暖和的。每個球道旁邊都擺放著一張U形沙發。空間有限,不夠我盡情伸展,隻能像胎兒一樣蜷成一團。毛毯不算幹淨,上麵粘有很多點心碎屑。偌大的保齡球場隻剩下我一個人,顯得如此空曠安靜。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傳得很遠。我打開一台裝有電池的收音機,在FM廣播的陪伴下睡到天明。他們說過,隻要忘掉現在的名字就可以加入王國。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在這裏和孩子們生活也不錯啊。雖然這樣做,有些對不起橘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