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有人敲打車庫的鐵門,我從被窩中跳起。“我回來了。”那是少年阿蜜的聲音。我隔門朝他大喊:“喂,再不放我出去,我真的要生氣了!”“再忍忍吧,我會給你準備一個更舒服的地方。我打算把保齡球場的小房間改裝成小野姐姐專用房。”“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一輩子嗎?直到我變成老太太?”“嗯,一直關著你好像也不是個辦法。幹脆……”鐵門彼端的少年阿蜜沉默片刻。“算了,我再好好想想。”他留下這句話,便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即使我敲打鐵門,放聲大喊,也無人應答。
深夜,我去了一趟廁所。高年級的女生們押送我前往保齡球場的女廁。少年阿蜜率領男生們在一旁戒備,唯恐我逃跑。我一進門,吵鬧的球場頓時鴉雀無聲。孩子們全都盯著我,並與旁邊的小夥伴竊竊私語。他們的視線中充滿懷疑、憎惡和鄙視。
我尋找少年阿蜂的身影,他正在給孩子們倒果汁。
我們四目相接。
少年阿蜂別開視線,後來我意識到那並非出於輕蔑。恐怕他當時已經下定決心采取行動了,為了避免露出馬腳,才假裝不理我。
臨近黎明時,我蜷縮在被窩裏。少年阿蜜應該已經關掉發電機回家了吧。燈泡熄滅後,車庫漆黑一片,隻有玻璃窗泛著藍光。孩子們肯定都換好睡衣,回到各自家中。隻有我一個人被丟在這裏。究竟何時才能重獲自由?我正茫然地想著自己的命運,忽聽外麵傳來輕敲鐵門的聲音。
“小野姐姐,是我,阿蜂。你醒了嗎?”
接著傳來開鎖聲,鐵門打開,眼鏡少年阿蜂探進頭。我嚇了一跳,正要喊他,他連忙用食指豎在嘴前,讓我安靜。一個小小的身影跟在他身邊,是那個讓我幫她係袖扣的低年級小女生。她抱著我的校服和手機。“阿蜜呢?”我邊起身邊小聲問少年阿蜂。“所有人都回家了。保齡球場沒人。隻有我和她假裝回家,躲藏起來。好了,快換衣服,趁現在趕緊逃跑。”
我接過校服和手機,把少年阿蜂趕出車庫,換上衣服。我走到外頭,被冷風一吹,心裏無比舒暢。由於周圍沒有高大建築,天空顯得格外高遠,日出之前的地平線則呈現出鮮豔的靛藍色。“姐姐,這邊。”小女生拉著我的手往前跑。三個人穿過停車場,踏上沒有一輛車的車道。天色依然昏暗,視野很差,電線杆、枯草,和遠處的人家都隱藏在黑影中。
“小鎮南邊的消防隊舊址有汽車站,在那裏上車,應該就能回去了。”“你為什麼要救我?”“我總覺得把你囚禁在這兒是下策。如果警察出動找你,很可能會找到這個保齡球場來。而且,這個孩子一直纏著我讓我救你。”原本跑在最前頭的小女生,由於步幅和體力的差異,開始漸漸落後。“小野姐姐,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請你千萬不要把王國的事告訴別人,好嗎?我們對你很過分,你一定很生氣吧。但是,對我和阿蜜來說,王國是十分重要的地方。”“……明白了。我答應你。”
我們沿著鐵絲網前進,不知不覺間,朝霧升起,四周若隱若現。我們穿過一處倒塌一半的水泥建築。霧靄中,廢墟的陰影宛如一隻屏息潛伏的巨大生物。空氣冷冽,天空泛起微微的桃紅色。
廢墟方向傳來“咣啷”一聲,好像踢翻空金屬罐的聲音。我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回頭看看少年阿蜂,他也一臉緊張。那裏有人。有人藏在廢墟裏。
我們加緊腳步,鑽入窄巷。很快,身後傳來無數腳步聲。
“在那邊!”“快追!”“別跑!”少年們尖聲叫囂。少年阿蜂趕緊背起眼淚汪汪的小女生往前飛奔。
我們跑過冷清的拱頂街道,兩旁的店鋪全拉著百葉門。突然,前麵竄出一條小小的人影。搶得先機的少年朝我們撲來。我躲閃不及,與他撞個滿懷,當場跌倒。少年阿蜂為了保護背後的小女生,摔進一堆垃圾袋裏。我起身要逃,少年又撲過來想抓我的腳。“臭小子放手!”我抬腳猛踢,他終於老實了。
“阿蜂,你沒事吧?!”那個小女生爬起來,泣不成聲。少年阿蜂搖搖晃晃地起身,痛苦得表情扭曲。“好像扭到腳了。”“跑不了了嗎?”“……大概吧。”“知道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吧。”“從這裏一直往前走就是汽車站。”“謝謝你們。”我迅速擁抱了少年阿蜂和小女生。無數腳步聲從朝霧另一方逼近,我向前跑去。“姐姐,再見!”小女生在後麵哭著道別。
天越來越亮,追兵的聲音已清晰可聞。藥店和彈子球店的招牌飛快掠過。我氣喘籲籲,側腹部劇痛,但是如果我停下,就會被少年們包圍。對方雖然都是小學生,但如果群起圍攻的話,我根本沒有勝算。假如不幸落網,我肯定又會被關進車庫。
不久,我穿過拱頂街道,來到馬路上。風吹散朝霧,泛紅的天空下有塊空地。馬路旁立著汽車站牌,是暗紅色的,隨處可見的那種汽車站牌。
站牌旁,一個少年正百無聊賴地吹著口哨。
也許是注意到我靠近,他停止口哨,轉過身來。
“咦?阿蜂呢?”
瞬間,我的心跌落穀底。我停下腳步,調整呼吸,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讓對方看出我的絕望。
“……你知道阿蜂要幫我逃走?”“那家夥就是那種人。”無數腳步聲從背後追上來。高年級的少年們聚在不遠處望著我們。他們在等待少年阿蜜的指示。
一陣風吹得枯草搖搖晃晃。我們吐出白色的氣息。周圍隻有蕭條的拱頂街道入口、消防隊舊址的空地和鐵絲網,一派荒涼肅殺的景象。地平線悄悄透出一縷晨光,徹底驅散了朝霧,照亮了澄澈透明的天空。少年阿蜜像是覺得刺眼般皺起臉。
“我們這些孩子差不多該上床了,得裝出熟睡一晚的模樣,按掉鬧鍾,一邊打哈欠一邊吃掉大人們準備的早餐。如同家庭劇中的場景。”“王國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大人的話不能信。”“我絕不會告訴別人。我答應過阿蜂。你們去創造你們自己的世界吧。試圖摧毀大人的世界也沒關係。若是幾年前,我一定會加入你們,過著欺騙父母、老師和同學的生活。但是,我選擇不加入。我有想要誠實麵對的人。所以,我選擇成為大人,我要維持現在的這個世界,也就是說我要創造你們打算摧毀的世界。我不會再逃避。當然,不能成為你們的夥伴,我也很難過。但是,請讓我回家吧。”少年阿蜜撩起劉海,傲慢的細長眼睛斜睨著我。“車來了。”
汽車從遠方駛來,銀色車身在朝陽下閃閃發亮。箱形的巨大車體停在站牌旁,大量尾氣漂浮在四周。伴隨一聲輕響,車門打開。
“那我走了。”我向少年阿蜜和追趕我的少年們宣布,然後快步走上車。車裏一個乘客都沒有。“阻止我也沒用!”“你走吧!小野姐姐,你就等著變成普通的老太太吧。”少年阿蜜聳聳肩。“笨蛋!大笨蛋!”
這時,少年阿蜜手指一彈,一個銀色物體在朝陽下發著光,劃出弧線,穿過車門,飛到我麵前。我下意識伸手接住。“給你留個紀念。”
張開手一看,是那把銀色的鑰匙。
是他開啟保齡球場大門時使用的鑰匙,換句話說,是通往王國的鑰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我感受到他的心意。正當我猶豫著是否要把鑰匙扔給他的時候,車門關上了。
我暫時放下心。本來我還擔心他們會闖入車內把我硬拉回去,但他們隻是靜靜呆在原地。少年阿蜜沒有行動,其他孩子也不會輕舉妄動。我把鑰匙放進兜裏,在車裏走了幾步。他們的視線越過車窗緊緊盯著我。
車身微微顫抖,終於要開動了。我坐在後麵的座位上,貼著車窗玻璃往外看。景色流動,少年阿蜜他們的身影逐漸遠去,很快就看不見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隨著時間流逝,我越來越不確定那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周圍的人仍然記得我曾經下落不明的事。“我在後備箱裏”“我在保齡球場”,我發出的短信也仍然留在橘敦也的手機中。
雖然不想再被孩子們追趕,我還是想查清楚保齡球場的正確方位,所以曾試著在地圖上尋找。乘車出門時,我也會留意外麵是否有類似的街景。我還向巴士公司打聽過,有沒有哪一站設在消防隊舊址的空地上。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保齡球場就像隨著朝霧消散了似的,尋不到半點蹤跡。巴士公司的人連有那樣的車站都不曾聽說。
我在記憶長河裏搜尋那天回來時沿途的景色,卻依然一無所獲。那天上車後,不久我就放鬆精神,開始打瞌睡。很快,車子已經行駛在文善寺町熟悉的道路上。不知何時,車上坐滿了上班和上學的人。那座小鎮和我居住的文善寺町中間的那部分景色從我的記憶中完全剝離。
我一直都不知道王國的位置。漸漸地,於我而言,那座保齡球場變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存在,時而仿佛伸手可及,時而又像遠在天邊。
對橘敦也,我提出了分手。對不起,我不喜歡你。那天,我下了車,在回家路上給他發了這樣的短信。當時,橘敦也剛起床,而我的手機電量幾乎為零。對不起,我沒能和你培養出戀情,不過,多虧有你,我才能下定決心。謝謝你。雖然不喜歡你,但是我要謝謝你。雖然不喜歡你,但不是討厭你。我想見你一麵,向你道謝,我還有好多話向對你說。在我的腦海中,你的臉模糊不清,大概是因為我不曾好好麵對過你。我很抱歉。不知為何,我想看看你的臉。不,不是那種意思,我真的不喜歡你。我對你的興趣,和對菜店裏的白蘿卜差不多。我沒有睡迷糊。
到家時,我發現兜裏的鑰匙消失了。是掏手機時,不小心弄丟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文善寺町的路邊某處應該躺著一把銀色的鑰匙。要去找嗎?我思考片刻,決定還是算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上麵講的這些事發生在二〇一〇年。那一年,鎮上發生了恐怖命案,除夕夜到元旦天降大雪,真是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年。
此後又過了三年,我成為大學生,和父母的關係似乎也稍有改善。我們幾乎不再吵架。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處處看父母不順眼,動不動就和他們作對。大學課程不算很有趣,但是老師有時也會講一些讓我感興趣的事。比如,宗教改革這堂課上,那位上年紀的老師不知為何講起保齡球的起源。保齡球原本是一種宗教儀式,人們認為球瓶象征惡魔和災難,把球瓶打倒就可以消災避禍。起初,這個活動隻在宗教家之間流行,後來是著名的馬丁·路德使之逐漸普及,並統一了各地不同的遊戲規則。
為了消災避禍……
我想起那些孩子。
王國還存在於世上某處嗎?
說不定王國早已滅亡,大家都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了?
一個周日,我和明明已經分手,後來卻不知為何成為好友的橘敦也,前往市立圖書館。我要寫學期論文,他答應幫我收集資料。假日,圖書館裏人很多。橘敦也雖然沒有足球天賦,但卻有在網上檢索相關材料並複製粘貼的才能。換句話說,他擁有大學生最需要的技能。
我學累了,一個人在圖書館溜達透口氣。童書專區有個小廣場,聚集著許多孩子。一個女館員正在為他們讀繪本,她的名牌上寫著“山裏”二字。
我在不遠處觀望了一會兒,女館員說完“這是一個圓滿的結局!”便闔上書本。孩子們拿著各種繪本圍著她,嘴裏吵嚷著“接著讀這本!”“這本比較好!”但是,她似乎很忙,講故事的時間到此結束。孩子們有些失望,不過興趣很快就轉移到其他地方,他們扔下圖書、圖畫紙和蠟筆,一溜煙跑掉了,現場隻留下我和女館員。我看著散落一地的圖畫紙,她告訴我:“剛才大家一起畫畫來著。”接著,她把繪本放回書架,開始收拾蠟筆。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閃亮的銀色婚戒。
不遠處,孩子們在書架間跑來跑去,身影忽隱忽現,可以聽到啪嗒啪嗒細小的腳步聲。
散落的圖畫紙上,每一張都描繪著富有童心、活力十足的畫麵。我一張張撿起來細看,飛機、鯨魚、遊樂場……全都讓人不禁從心底發出微笑。看著看著,我突然停下手頭的動作。“怎麼了?”女館員問。“……不,沒事。”我回答。
“這個標記是什麼意思啊?”她望著圖畫紙說。“以前也有孩子畫過這種黃色的王冠,不知為什麼,那孩子也畫了保齡球場。”我一眼就看出畫上畫的是保齡球場,因為有很多整齊排列的球瓶,牆上掛著一麵眼熟的旗幟,孩子們聚在附近玩耍。
畫這張畫的孩子就在剛才那群孩子裏。
王國依然存在。
我用指尖輕觸用蠟筆塗成黃色的王冠。
“孩子們也許做過這樣的夢。夢中,他們找到了隻屬於自己的王國,一個大人無法介入的王國。”
女館員一怔。我把整理好的圖畫紙交給她,離開童書專區,一邊走一邊想象著那些躺在床上裝睡的少男少女。
等大人睡熟,他們就會打開窗戶,趁著皎潔的月色出門吧。
有的孩子穿著事先準備好的鞋子,有的孩子則光腳爬下屋頂。
寂靜的夜晚,沉默的小鎮,無數小小的身影在移動。
他們逐漸聚攏,人數越來越多。
夜霧中,穿睡衣的孩子們歡笑嬉戲。
就像一支愉快的樂團在遊行。
就像一則美麗的童話。
然後,孩子們便被引向王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