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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敦也是我的同學,也是足球部的替補隊員。在第一學期期末考試複習小組中,我與他漸漸熟識起來。前些天,他向我告白,於是我們開始交往。我心裏其實很猶豫。我並不喜歡他,在我眼中,他就和路邊的石頭差不多,讓人提不起興趣。然而,為什麼他向我告白,我就點頭同意了呢?也許是因為我想和朋友一樣,找個人談場戀愛試試吧。原以為在嚐試的過程中會漸漸萌發戀情,但還是不行。他不是壞人,相處起來並不痛苦,他也不會做出讓我厭煩的事。最近一想起橘敦也,我胸口便隱隱作痛。但是,這並非愛戀,而是出於內疚。真想幹脆告訴他,一切都是我不好,讓我們退回到朋友關係吧。他應該不會生氣。他性格溫厚,我想象不出他生氣的樣子。不過,也許他會露出傷心的表情。
明明不喜歡他,我卻對橘敦也講了很多自己的事。和父母感情不好,與同學合不來,不知活著有什麼樂趣,偶爾茫然自失,突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在我滔滔不絕講述這些難以啟齒的事情時,橘敦也總是認真傾聽。我愧疚到胃疼的地步。
明明我對你毫無興趣!
你卻願意聽我傾訴!
時光流逝,我依然無法對他坦白心聲,我不喜歡你,隻是把你當朋友,但我不願傷害你,讓你難過。我討厭因為戀愛問題而煩惱不已的自己,不願思考那些麻煩的事,隻想過簡單的生活。但是我害怕做出決定,隻能一味逃避。我想和其他女生一樣交男朋友,我討厭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因為我明明不願隨波逐流,人雲亦雲,成為隨處可見的平凡大人。我深知自己必須有所決斷,也深知必須要勇敢地麵對你才行。
我睜開眼,在沙發上撐起上半身。借著從玻璃窗透過的陽光,我確認手機上的時間,已過中午。我睡覺時,爸媽好像給我打過電話。橘敦也也發來短信,說我夜不歸宿讓他很擔心。我回信說“我在保齡球場”。
我在衛生間洗完臉,突然很想喝熱咖啡,於是我用店員休息室的煤氣灶開始燒水。可是我沒找到速溶咖啡。這裏隻有整箱的瓶裝可樂。我隻好放棄咖啡,一邊喝可樂一邊在保齡球場溜達。我穿鞋走在球道上,地上滿是沙粒和劃痕,不過並不是完全沒有打掃過的樣子。少年阿蜂應該會定期清理沙粒吧。他似乎很喜歡打掃。
球道裏側的牆上掛著一塊紅布,和毛毯差不多大,上麵用油漆畫了一個巨大的黃色王冠,和昨晚在高架橋下看到的圖案相同。直覺告訴我,這大概是用來團結王國居民的某種標誌,就像建造秘密基地的孩子會設計一個隻屬於自己的標誌一樣。換句話說,這是王國的旗幟。
我打開第二瓶可樂,開始瀏覽書架上的漫畫。不知不覺幾小時過去了,我饑腸轆轆,但又懶得去便利店,也沒力氣回家,隻好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反正就算回家,等著我的隻有爸媽無盡的嘮叨。幹脆放空思緒,悠閑地呆在這裏吧。
黃昏時分,少年阿蜜出現了。他用銀色的鑰匙打開玻璃門,走進來。他還穿著昨天那件風衣,但是胳膊和前胸卻沾滿泥巴。仔細一看,他手背也受傷了。“出什麼事了?”“沒事。”“你摔倒了?”“差不多吧。”“傷口得消毒。”“饒了我吧。小野姐姐,你是要當我媽嗎?”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嘲弄地盯著我。“真過分!男人就是這樣!”他低頭道歉,“對不起。”消毒藥和醫用膠布在櫃台下。我讓他坐在椅子,用沾滿消毒藥的脫脂棉為他清理傷口。他疼得皺起臉,就像個小學生似的。我們視線相接,他立刻別扭地轉過臉。又裝小大人,真是的!
“你為什麼不回去?”少年阿蜜問。我一邊準備膠布,一邊思考該如何回答。“我好像挺喜歡這裏的。”“你要加入王國嗎?”“沒想好,因為還不太了解這個地方。”我把膠布貼在他的手上。“而且,難得離家出走一次,可以好好思考一些問題。”“你這種隨心所欲的態度,呆在這裏會給我們添麻煩的。”“這個王國的氣氛不就是隨心所欲嗎?”我想起孩子們搶著要糖果的場麵。“年紀小的孩子無所謂,他們不懂事。但是,像我和阿蜂這些年紀大的,就必須考慮很多事情。”“比如老師留的作業?”“你傻呀?小野姐姐,你是不是傻呀?”“居然罵我兩次……”“我創造這個王國是有理由的。”
少年阿蜜起身,從風衣口袋裏掏出錢包,是大人用的那種款式。他打開錢包給我看,裏麵裝著萬元鈔票、信用卡和駕駛證。“我偷了這個,被人追趕,又被推倒。當然,我還是成功逃脫了。”看來這就是他受傷的原因。“你到裏麵的房間去了嗎?還沒有嗎?那裏堆滿了錢包、鞋和書包。有時我也讓其他孩子幫忙,年幼的孩子負責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我趁機下手。我下手的對象就是像你這樣,深夜在這個鎮上迷路的人。不要害怕,我們隻針對大人。不是啦,我們不是盜竊團夥,隻是現在隻能想出這個辦法。如果有其他方法籌措資金,我們也不會出此下策。這是維持王國正常運轉的資金,是完成大業必不可少的重要資金。我們要打倒大人,摧毀大人創造的世界。我建立起這個隻屬於孩子的王國,為的就是達到這個終極目標。”
夕陽西下,零星幾盞路燈亮起。連接鎮中心的道路十分昏暗,沒有車,隻有鐵絲網和枯草。我站在保齡球場門口向外眺望。
小小的身影像從黑暗中誕生一般,陸續冒出來。影子的數量逐漸增加,彙成團隊,朝保齡球場靠近。有的影子在側手翻,有的影子在滑稽地跳躍,還有的影子在模仿小醜的動作。每個影子都小得像妖精,走路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直到小影子們來到停車場附近,才終於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他們是身穿睡衣的小孩子,其中有些孩子連鞋都沒穿,光著腳就溜出家門,仿佛是被哈默爾恩[17]的吹笛人引誘而來的。
進入保齡球場後,他們突然興奮地跟我打招呼,邊唱歌邊在我身邊繞起圈子。稍早到達的少年阿蜂和年紀較大的少男少女把年幼的孩子們叫到置物櫃前,幫他們脫下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我回來了。”“歡迎回來。”“今天過得好嗎?”“嗯。”“沒被大人發現吧?”“大人完全相信我是他們的孩子。”“明明已經不是了。”“大人真可笑。”保齡球場歡笑不斷。孩子們像重獲自由的鳥兒一樣快樂,他們四處奔跑,嘈雜的腳步聲在場內回蕩。
一個大概剛上一年級的女生係不好袖口的紐扣,跑來向我求助。我蹲下幫她係扣子,問她:“你和爸爸媽媽平時都聊些什麼呀?”“聊電視節目和學校的事。”“這樣啊。那你喜歡爸爸媽媽嗎?”“嗯。”我稍微鬆了口氣。自己和父母關係不好,但仍然希望別人家幸福美滿。然而,這個女生一邊檢查袖口的紐扣一邊補充:“不過,他們已經不是真正的爸爸媽媽了。那個家裏隻有大人,我雖然喜歡他們,但也隻是配合他們說幾句話而已。一到晚上,就巴不得他們趕快睡著。大人不睡,我就沒法偷溜出來,得躺在床上一直裝睡。”說完,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跑向在玩娃娃的女生團體。
球道中央聚集著一群男生。年長的孩子用粉筆在地上畫畫,認真地為年幼的孩子講解著什麼,年幼的孩子也都一臉嚴肅地聆聽。如果有人做鬼臉、出洋相,就會被大孩子敲頭警告。
“那群孩子玩什麼呢?”我問少年阿蜂,他坐在地上,正在逐個擦拭重量顏色各異的保齡球。“……那是在教授工作的事。”他略顯為難地說。“工作?”“嗯,就是……如何絆住大人的腿,或者如何找借口把大人引到有同伴埋伏的小巷裏……”他滿臉愧疚。我歎息道:“你們就是這樣叫年幼的孩子幫忙偷盜的吧。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阿蜜那家夥真覺得這樣可以嗎?”
“小野姐姐,我能聽到哦。”“就是為了讓你聽到才說的。”少年阿蜜其實就坐在少年阿蜂旁邊,正在用布擦拭一個黃色的保齡球,那上麵有小朋友昨晚用蠟筆畫的鬼臉。“我說阿蜂,這個很難擦掉啊。”少年阿蜜向同伴求助。“那我去拿清潔劑吧。”“好,拜托了。”少年阿蜂起身朝保管掃除用品的儲藏室走去。
少年阿蜜盯著保齡球,低語:“在這麼大的球上畫人臉,簡直就像砍掉的首級。對了,小野姐姐,你知道嗎?聽說足球的起源,就是踢人頭。”“我認識一個足球部的男生,但沒聽他提起過這種事。因為他是替補,所以不知道嗎?”“他是小野姐姐的男朋友?”“臭小孩胡說什麼。小黃書看多了吧。笨蛋,大笨蛋!”“回到足球的話題,聽說最初起源於戰爭,勝利的一方踢敵方將軍的首級進行慶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少年阿蜜在地板上滾動那個保齡球,然後又起身把球踩在腳下。我不禁想起一部孩子拿人頭當足球踢的恐怖電影。
“這個王國現在規模雖小,但它會逐步擴大。”少年阿蜜望著嬉戲玩耍的孩子們。“不久之前,這裏還隻有我和阿蜂兩個人,不知不覺就有這麼多成員了。沒人可以說清究竟是如何獲知王國的事。而且,不知為何,隻有想加入王國的孩子才會找到這裏,就像昨天的小野姐姐一樣。”“我是碰巧來到這個鎮的……”“大家都這麼說。在我找到你們之前,人人都一頭霧水,不知怎麼會置身此地。小野姐姐,你也是真心盼望來到這個王國的,對吧?”
我無法斷然否定,隻好轉移話題。
“你說要打倒大人,是認真的嗎?”“這個王國就是為此而存在的。”“你瘋了嗎?你說打倒大人,怎麼打倒?一點兒都不現實。”“具體來說,我們不會製造爆炸或劫機之類的,也不會發動戰爭。我隻希望能和孩子們在這個夜晚王國裏自由玩耍,僅此而已。隻是播下種子,共享秘密,一起度過美好時光。變化會一點一滴發生。孩子們已經逐漸認識到,大人們創造的世界是虛假的。表麵服從大人,內心卻明白不必迎合,而是應該開辟出屬於自己的新領域。這就是我們要做的,同時也是王國的意義所在。大家逐漸從心底意識到這裏才是真正的歸宿。也許太過安靜,但這就是我們的革命。”
我望向掛在裏側牆壁的王冠標誌,那是王國之旗。看到少年阿蜜起身,孩子們以為他要陪他們玩,全都靠攏過來。轉眼間,在場的全體孩子都聚集在我們身邊,他們雙眼閃亮,期待少年阿蜜會提出什麼有趣的新點子。少年阿蜂手拿清潔劑在不遠處觀望。
“阿蜜很快就會成長為大人吧?我也是。到時候王國怎麼辦?王國禁止大人出入吧?”“即使身體變成大人,卻依然可能保持孩童的內心。如果我的心靈也變成大人,我就會離開王國。會有別人繼承我的位置。我不必永遠留在這裏,隻要王國的理念不滅就可以了。”少年阿蜜一開口,孩子們都安靜地側耳聆聽。“小野姐姐,拋棄名字,加入王國吧。你不用每天都來,你可以繼續扮演過去的‘小野早苗’,當你疲憊不堪,不想再演的時候回來就行。在家和學校時,你隻需時刻牢記自己是王國成員就可以了。在迷失自我,惶恐不安時就到這裏來,和大家一起玩耍,一起歌唱,幫孩子係紐扣。”
孩子們滿麵笑容地看著我。答案顯而易見,他們對此沒有絲毫懷疑。
“我……”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嗡鳴聲在安靜的保齡球場回響。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打來的。橘敦也,我根本不喜歡的同班男生。這個倒黴的家夥因為向我這種人告白,就被迫聽了各種抱怨與牢騷。但是,他的來電讓我下定了決心。
“我不會加入你們。我的家不在這裏,所以,請讓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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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關在保齡球場旁邊的舊車庫裏。這裏似乎也有發電機供電,晚上,少年阿蜜在保齡球場時,天花板垂下的燈泡會亮起來。天花板和牆壁沒有破洞,應該可以遮風避雨。牆邊堆著紙箱,少年阿蜂說這些都是王國的物資儲備。打開一看,發現裏麵裝著大量的美味棒。我抱著膝蓋坐在一條潮濕發黴的棉被上。靠停車場一側的牆壁上有一道生鏽的百葉門,還有作為出入口使用的鐵門,兩道門都打不開。
“昨天她還可以加入王國,但現在她已經失去資格。”我拒絕邀請後,少年阿蜜向全體孩子宣布。我被孩子們團團圍住,無法脫身。“如果放她回去,王國的事和這個地方都會被大人發現。”高年級孩子們原本友好的態度陡然一變,全都懷疑地盯著我,也不再跟我交談,好像他們已將我視為大人。低年級的孩子們態度各不相同,有人扭過臉不肯看我,有人還搞不清狀況。經過單方麵的審判,他們決定將我關押,少年阿蜜和其他年長的孩子把我帶到車庫。“紙箱裏有瓶裝水。餓了也可以吃零食。”“我要全吃光,讓你們的王國陷入饑荒。”“小野姐姐,吃太多小心發胖。”“上廁所怎麼辦?”“你就敲百葉門大喊,我們會派女生帶你去。”“可是白天這裏沒人啊。”“白天就憋著吧。”說完,少年阿蜜把我留在車庫,鎖上出入口的鐵門。
手機被沒收,我無法求救。我試著在牆上各處猛踹,但都很堅固,沒有可以踹破的地方。我找到一根金屬棒,插入百葉門與地麵的縫隙試圖把門撬開,但也徒勞無功。靠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玻璃窗,就算我能夠到,應該也出不去,因為窗戶太小。
外麵天色漸亮,黎明降臨。然而,我在車庫卻完全感受不到孩子們離開保齡球場時的熱鬧氛圍。
與少年阿蜜相遇的第三天。白天我幾乎都在睡覺。有時清醒,我就吃著零食,眺望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我翻遍紙箱,尋找能夠幫我逃脫的工具,結果卻找到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積滿灰塵的遙控玩具、芭比娃娃、棒球手套、棒球、跳繩、飛盤,還有兒童版漫畫傳記與百科全書。我朝牆壁投擲棒球,無聊地嚐試雙搖跳繩,或翻閱百科全書裏的細菌照片以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