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絕緣體(1 / 3)

1

設有特別教室[10]的教學樓安靜得仿佛時間靜止一般。窗外的樹木已經冒出嫩綠的新芽。五月中旬的一天,放學後,我和往常一樣打開文藝部活動室的大門。

舊書的書香迎麵撲來。這間屋子隻有普通教室的四分之一,大門對麵的牆壁上嵌著窗戶,兩側牆壁擺滿了書架,架上放不下的書都塞在紙箱裏,紙箱堆積如山,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這裏的書包羅萬象,從舊到新,包含各個時代、各種類別。

房間中央相對擺放著四張桌子,一位女學生在坐著讀書。她那烏黑的長發從臉頰兩側柔順地垂下,遮住了耳朵,散落在肩頭和桌麵上。戴著銀色細框眼鏡的學姐讀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

“學姐好。”

我一邊和她打招呼,一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學姐抬起頭,看著我歎息道:“你覺得我們能為地球做什麼貢獻呢?”

我看看學姐手裏的書,恐怖的封麵上印著“地球的危機”幾個字。

“我覺得吧,學姐你該考慮的不是如何給地球做貢獻,而是如何不給地球製造麻煩才對。要說現在你能為地球做的事,隻有馬上去死,這樣才不會繼續汙染地球的空氣。”

“真希望溫室效應隻讓你家沉到海裏去!”

吐出詛咒般的低語,學姐又開始看書。我也從書包裏拿出推理小說的文庫本。基本上,我們在這裏隻看書,偶爾也會像剛才那樣有一搭無一搭地拌嘴。總之,和回家看書沒多大區別。遠處傳來管樂部練習的聲音,舒緩的旋律十分催眠。窗外吹進微風。

加入文藝部的第一天,我在活動室見到二年級的小山雨季子學姐時,要說沒有心花怒放絕對是騙人的。學姐怎麼看都是一位清秀佳人,銀框眼鏡後的雙眸如湖水般清澈,又不失睿智和帥氣。然而,我的滿腔喜悅瞬間便灰飛煙滅。

“文藝部都做些什麼呢?”

“不做什麼。”

“不去招攬新成員嗎?”

“不去。話說,你為什麼要加入文藝部啊?”

“因為我喜歡看書……”

“哦,原來如此啊。我懂了。”

“你、你懂什麼了?”

“反正,你一定是沒有信心加入體育部,想加入文化類的社團,但是又拿不出像樣的特長。所以用排除法,隻剩下文藝部了,對吧?要補充的話,你加入社團的動機不過是希望交到朋友吧?初中時一個朋友都沒有,所以你希望在高中能扭轉悲慘的人生,對吧?這些全都寫在你臉上,知道嗎?你這個人,性格太孤僻,趕快去死一死吧!”

學姐那雙銳利的眼鏡仿佛能看透人心。我立刻就後悔了,也許加入文藝部是一個錯誤。然而,我卻脫口而出反駁道:

“沒錯,我就是這麼孤僻。怎麼樣?”

如果對同班同學這樣回話,一定會瞬間冷場。但是所謂以牙還牙就是這個樣子吧。學姐聞言,藏在銀框眼鏡後麵的雙眼吃驚地眨了眨,然後饒有興趣似的慢慢眯起眼。

此後,我就順勢成了文藝部的一員,與學姐的唇槍舌劍也日益升級。話說,我與同班男生說話都會緊張得聲音沙啞,如果對方是女生,話未出口我就臉紅得像番茄一樣了。但是,從初次見麵起,與學姐對話就很順暢。為什麼呢?過了一個月我也沒想明白。

我聽到學姐合上書,抬頭一看,她正百無聊賴地托腮盯著掛鍾。不知何時已染上微紅色調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書架上,陌生作家的古老全集閃閃發光。學姐忍住嗬欠,起身走到窗邊,凝視窗外。過了半晌,她回過頭宣布:“無聊死了!文藝部要開始活動了。”

“這樣啊。”我的視線又落回文庫本上,繼續讀書。

“喂,我說我們要開始社團活動了!”

“我們現在不就在進行社團活動嘛。”我舉起讀到一半的文庫本給她看,“我一直以為讀書就是文藝部的主要活動。我加入的第一天你不是就說過文藝部什麼都不做嗎?”

“你在嘲笑我嗎?”

小山雨季子學姐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廚餘垃圾一樣。她雙手抱胸,作沉思狀。接著,像獲得天啟一般猛一拍手,“對,我們寫小說吧。”

後來的種種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初中時,我總覺得高中生都很成熟,所以升上高中就會變得和現在不同,可以順利交到朋友,甚至找到戀人。然而,等我真正成為高中生以後,卻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變化。別人打招呼我都不敢回,每天都在想:“啊,我活著真對不起大家。”我們班氣氛非常和諧,簡直和諧到說出來別人都不信的程度。但是,不合群的我卻隻能孤獨地坐在座位上看著大家談笑風生。我並未遭到排擠,我隻是非常內向怕生,所以至今都沒有交到可以在休息時一起閑聊的朋友。班級氣氛如此融洽,我獨來獨往就像在搞破壞似的,讓我十分愧疚。我知道自己有自我意識過剩的傾向。看到同學們說笑,盤踞在我心中像肥豬一樣龐大的自我意識就會大聲叫囂:“他們在笑我!”

初中三年,我一放學就回家,沒參加任何社團。那麼,為什麼升上高中就想參加社團了呢?這無非是因為在開學典禮時,我對高中生活仍抱有期待,心想也許可以抓住升學的契機改變自己。我希望通過社團活動交到朋友,但參加什麼社團好呢?體育部肯定不行,我體質很差,別人說我是豆芽菜轉世。唯一稱得上興趣的隻有讀書,用排除法想來想去,最後隻得在社團申請表上填上“文藝部”。所以,小山雨季子學姐的那番推測一點兒都沒錯。

但是,我的願望落空了。如果我在社團交到了朋友,課間休息時就不會孤伶伶地坐在教室裏了。你問我為什麼不能交到朋友?那是因為文藝部隻有一名成員,而這名成員也不可能和我在社團活動中產生友情。話說回來,隻剩光杆司令的社團能夠存活也堪稱奇跡。文藝部總算還有一位顧問老師,我向老師請教後才知道,本校文藝部曆史悠久,連校長都曾經是文藝部的成員,所以不會輕易廢除這個社團。

剛才還在演奏舒緩樂曲的管樂部,現在又開始練習起一首慷慨激昂的曲子。旋律隨風飄到位於二樓的文藝部活動室。

“不行啊,這個我可不會。小說很難寫的。”我搖搖頭,對學姐的提議表示反對。

“不服從部長的命令,以後就不得使用這間活動室,午休時你也不許在這裏吃便當。”

銳利的目光透過銀框眼鏡直盯著我。午休不能來這裏吃飯可是事關生死的大事!意味著我就必須在教室吃便當。試想一下,在人群包圍下,獨自吃便當,怎麼受得了!

“……那好吧。”

在和樂融融的集體中,形單影隻的寂寞足以把我折磨致死。比起死,還是參加社團活動比較好。學姐立刻拿出筆記本和鉛筆。她說的小說,似乎隻是幾頁篇幅的短文,那倒好辦。現在已經快到必須離校的時間,逗留太久老師會生氣的,所以必須在那之前趕快寫完。動筆前,學姐試探地問我:“你想寫什麼樣的小說?”

“我想寫獅子文六[11]那種幽默小說。學姐你呢?”

“我呀,我想寫少年被人狠狠侵犯的故事。”

這個沒半點正型的學姐在寫作時倒很安靜。

太陽落山,天色漸暗,管樂部傳來的樂曲聲也漸漸止息。打開熒光燈,玻璃窗上映出室內的景象,活動室裏隻能聽到鉛筆寫字的沙沙聲。很快,我們都寫完了。

“完成!”學姐宣布。

“哦,垃圾桶在這裏。”

“我把你小子扔進去,你信不信!”

學姐的文字流暢易懂,甚至有種慣於書寫的感覺。不過,故事情節卻很老套。一個腦袋裏插著仙人掌的青年向一位絕世美女告白,卻慘遭拒絕。於是,青年氣急敗壞地高喊著“仙人掌化!”到各處破壞臭氧層。剛才她說要寫“少年被狠狠侵犯的故事”,我還在想會是怎樣的內容。要說故事中讓人在意的地方,隻有男主角碰巧與我同名這一點。

“連垃圾都不如。”我從筆記本撕下那頁揉成一團。

“喂,你幹什麼!”

“我倒要問問你在幹什麼!‘仙人掌化’是什麼東西?”

“我也想知道啊。我曾經上網查過,但沒查到。”

“那你就瞎用……”

“你寫了些什麼?”

“我的大作可是嘔心瀝血寫成的。你看完可不要因為我的蓋世才華而無地自容地去自尋短見啊。”

學姐搶過我的筆記本開始閱讀。

“這是什麼玩意兒?”

“這是我參考《搞笑漫畫日和》[12]寫成的。”

“哦。”

學姐把那一頁撕成碎片,整套動作如同呼吸般自然。

這就是文藝部的第一次創作會。

從此以後,文藝部每周舉行一次創作會,但過程都大同小異。我感覺我們並不是在認真地搞創作,而是通過編寫古怪的故事互相吐槽,達到交流的目的而已。隻是打著寫作的幌子殺時間罷了。我們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寫小說的料。世上隻有一小撮天才能寫出精彩絕倫的故事,而我等凡人隻能羨慕地仰望他們。

每次創作會結束,往往天都黑了。我們總是分頭離開活動室回家。我從不曾與學姐一起走,也不曾在活動室之外的地方見麵。回家途中,抬頭就能看到滿天繁星,隻是這時我的肚子總是煞風景地“咕咕”叫起來。

唯有在活動室我才不會感到緊張,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但是,一到教室裏,我的自我意識便會作怪,一直無法與他人順暢地交流,不知不覺就錯過了交朋友的機會。到了六月,班裏的朋友圈已經固定下來,肯與我這隻惡心蛞蝓說話的隻有鈴木同學。

2

“喂,下節是什麼課來著?”

在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短暫的休息時間,我聽到鈴木同學的聲音。起初,我以為她在大批男女同學的包圍下聊天,所以沒有理會。直到發現她身邊沒人,而且她正注視著我時,我才意識到她似乎在和我搭話。

“哦、嗯。啊?”

出乎意料的情況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鈴木同學好奇地看著我,這讓我的體溫一路飆升。她就坐我旁邊,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第、第三節課,好、好像是數學課……”我結結巴巴地回答。

“啊,對呀,是數學課。”

鈴木同學對我露出純潔無辜的笑容,然後拿出數學課本,坐在座位上發呆。鈴木同學個性開朗大方,連對我這種從沒搭過話的人也能毫不猶豫地攀談。她和誰都能打成一片,聽到別人在聊有趣的事,就會立刻表現出興趣,自然而然地融入人家的圈子。而且,鈴木同學長得十分可愛。對於蛞蝓般的我來說,她就像五百勒克斯[13]的光源一樣光彩奪目。理所當然,她也是全班的核心,同學心中的女神。

“對了,小花講話時總是‘那麼呢哈’沒完沒了。”

好恐怖,鈴木同學又來找我搭話了。似乎因為我坐得近,所以她無意中就把我當作了談話對象。鈴木同學對人從不設防,對我這樣的蛞蝓也一視同仁。

“小、小花是誰?”

“就是教數學的花島老師啦。”

原來大家都這樣稱呼花島老師呀。我平時與同學沒有交流,連老師的綽號都一無所知。更重要的是,鈴木同學又找我搭話讓我惶恐不安。她和我說話我很高興,但是我擔心自己無法正常應答,惹她討厭。

“以前上課的時候,我和奈奈美數過小花說了幾次‘那麼呢哈’,可是數到一半就數亂了。你說,小花一堂課到底會說幾次呀?”

這是我腦海中那本“人際交流指南”裏沒有的問題。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突然,鈴木同學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聽奈奈美說,你在文藝部,對吧?”

“嗯、嗯。”

話題突變,讓我更混亂了。

“文藝部都做些什麼呀?”

“寫寫小說之類的……”

“真的?太厲害了吧!”

這時,教室門打開,花島老師走進來,我們的對話就此中斷。同學們也停止閑聊,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總算撿回了一條命。和鈴木同學聊完會不禁鬆口氣的男生全班恐怕隻有我一個吧。我感覺鈴木同學不光代表了她個人,更像是全班同學的集合,所以和她聊天讓我非常緊張。比方說,如果她敵視我,那她背後的全體同學一定也會敵視我。相反,如果她對我有好感,那麼也許全班都會接納我。

花島老師點完名,開始講課。

“那麼……上次課留的作業……那麼……”

我不經意往旁邊一看,鈴木同學正朝我偷偷豎起兩根手指,笑得像個淘氣的孩子。看著這樣的她,我心中冒出一個念頭:我與她是如此不同。

鈴木同學天生麗質,性格爽朗,每個人都喜歡她。

因此,她能夠毫不猶豫地與他人攀談。

她心無城府,是因為她從未被人打擊、從未受過傷害的緣故吧。

而我不同。

我深知人的惡意。

然而,我仍對青春懷有美好的憧憬。

剛入學時,我總想著一定要改變自己,交到朋友。

六月下旬,某日放學後,小山雨季子學姐說要去看牙醫,沒去活動室,於是我決定直接回家。沿著河堤走在小路上,放學的學生紛紛超過我。他們都是結伴而行,沒人像我一樣獨自回家。騎車的同學也是幾人一夥,談笑風生地經過。對我來說,青春就是象征那些人的詞彙,像他們那樣,與朋友毫無顧忌地聊天就是所謂的青春。然而,我隻能一個人無聊地熬過回家途中這段時間,我隻會反複回憶起當天犯下的雞毛蒜皮的小錯,折磨自己。丟人的記憶在腦海中一再回放,如果不有意識地控製自己,我就會不自覺地開始嘟囔“不行了”“好想死”“受不了了”這種話。在車站前,經常能看到一個大叔在自言自語,我以後一定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我專注地盯著鞋尖往前走,突然聽到“吱”的一聲,一輛自行車在我旁邊停下。

“啊,果然是你。”

騎在自行車上的鈴木同學看著我說。我大驚失色,不由得倒退幾步。每天放學,我都有種“終於得到解放”“不用再時刻提心吊膽”的感覺,在情緒稍微放鬆的時候,突然有人搭訕,會受到比平時更大的驚嚇。

“你都是走路上學啊。”

鈴木同學從車上下來,她和不太高大的我差不多高。

“哦,嗯,是啊。”

其實,我有時也搭巴士,但是笨嘴拙舌的我不知該如何詳細說明。她還是老樣子,與不熟悉的人也能夠滿不在乎地聊天。這種功力到底是怎麼練就的呢?如果我在路上偶遇同學,一定會飛速躲到樓後藏起來吧。

鈴木同學推著自行車,車輪的影子像紡車般轉個不停。走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轉頭望著我,“怎麼了?回家吧。”

我點點頭,跟在她身後。河堤旁略微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遠方,極目遠眺,不知何時被夕陽染成橘色的天空占據了大部分視野,放學回家的學生像一排排前進中的小螞蟻。我和鈴木同學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投射在河堤斜坡上。自行車輪胎的影子不斷旋轉,幾步之外,有個緊張僵硬的影子跟在後麵。

“天真熱啊。”

“嗯,是啊。”

“下雨就會涼快了吧。”

“嗯、嗯,是啊。”

“今天的英語小測驗,你不覺得很難嗎?”

“嗯、嗯、嗯,是啊。”

我是運動白癡,不擅長投接球。一來一往如同投接球一般的對話,我同樣做得很糟糕。對方輕輕投出的輕而易舉就可以接到的球,我也會搞砸,就像故意作對似的。和女生一起回家這種充滿青春氣息的場景,為什麼我一成為主角就變得如此尷尬呢?既沒有怦然心動、火花四射的瞬間,也沒有全身猶如電流通過般的酥麻感,隻有時間在靜靜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