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熱衷於文藝部的活動呀?你都寫了什麼小說?”
“也、也不算正式的小說啦……”
“好厲害,你居然能寫小說。實在佩服死了。”
“是、是嗎?”
“下次讓我看看好嗎?我覺得一定很有趣。”
我苦於不知如何應答。來到岔路口,鈴木同學跨上自行車,“我家在那邊,我先走了,再見。”
“啊,嗯。”
下河堤的岔路有一定坡度,她活力十足地蹬車衝下坡道,很快就消失在建築物之間。就這樣匆匆與她分別,我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讓她覺得無趣。也許她家並不在那邊,她急著離開是因為和我在一起很難受。不,我想多了。自我意識過剩,胡思亂想的自己真討厭。唉,我果然是蛞蝓一樣的存在。
凝望著無邊無垠的橙色天空,我在和她分別的地方茫然佇立。很多學生從我身邊經過,他們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
我想和鈴木同學多說幾句話——這種心情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今天在教室的時候,和她講完話我明明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喜歡上她了?不,不是。我隻是想和同班同學交朋友而已。
翌日午休時,我前往文藝部活動室。小山雨季子學姐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你在啊。”我招呼道。“是啊。”她回應。我明明都來到她跟前了,她卻故意冷淡地關上門。“喂,別關門!你為什麼老是若無其事地做些惹人厭的事啊?”“多虧我平日一直在思考怎麼才能氣死你!”“拜托你想點兒正經的好不好!”世上為什麼會有如此可惡的人啊!與開朗善良的鈴木同學真是鮮明的對比。可是,校內唯一讓我舌頭不打結就能交談的人並不是鈴木同學,而是學姐。
我一邊吃母親做的便當,一邊回想著昨日放學路上與鈴木同學的對話,不由得歎息不已。學姐趁機從我的飯盒裏偷走幾個小番茄。啊,算了,算了,想偷就都偷走吧。見我沒有生氣,學姐有些不高興。她把抽屜翻了個遍,找出一個巨型放大鏡,舉到我便當的斜上方。今日天氣晴好,陽光透過放大鏡聚焦於鋪在米飯上的海苔,很快,海苔就冒出一股青煙。
“嗷!住手!”
我搶過便當,抱在懷裏。空氣中彌漫著一絲燒焦的氣味。
“人家是好心給你熱飯嘛。”
學姐撥開垂落在肩頭的長發,臉上掛著惡作劇般的笑容。鈴木同學說老師的口頭禪時,臉上也露出過類似的笑容,但是鈴木同學的笑臉可愛多了。或者說,學姐的笑容更像是傲慢的女王為測試反應而欺淩奴隸時露出的冷笑。我衝她大喊:“啊,好失望!我對學姐太失望了!”
接下來,舉行創作會。這是文藝部每周一次比較像樣的活動。我們相對而坐,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寫下名為小說實為惡搞的文章,交換閱讀,讓對方不爽。這就是整個活動的流程。比如,在初次創作會上,學姐寫的那篇窮極無聊的故事以我的名字給男主角命名,並安排他遭遇重重不幸。再比如,我上回寫的那篇故事裏,名叫小山雨季子的少女撿起掉落在地的麵包吃下去,導致慘死。
我明白我們的作品毫無價值可言,僅僅是互相插科打諢的手段,是隻在狹小的文藝部裏才得以存在的破玩意兒。作品在交換閱讀後,往往會落得被對方撕碎扔掉的下場。雖然我們會怒吼“幹嘛撕我的大作!”但是我們並不是真心生氣。那隻是我和學姐用來溝通的文章,是為了被撕碎而創作出來的。我知道創作會其實是一場遊戲,所以我也從未認真寫作。
可是,那一天,我突然想要好好寫點兒什麼了。
“你都寫些什麼小說?”鈴木同學的問題一直在我腦海裏打轉。雖然我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給她看,但是,我還是想寫出來一些像樣的東西,至少在她下次問我時,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回答,不用撒謊。所以,我第一次努力思考情節發展,認真在筆記本上碼字,既沒有對學姐的吐槽,也排除了隻有我們倆才懂的無聊橋段。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隻有這間活動室依然燈火通明。學姐放下鉛筆,伸個懶腰:“寫完了!”
“又一篇爛文章在這個世上誕生了。”
“別胡說。這部作品要是出版,一定會讓日本文壇煥然一新。”
“我也寫完了。”
“真是悲劇!你的自動筆筆芯就為這種破爛兒白白犧牲了。”
“悲劇?學姐你才在胡說八道呢!今天可是文學史上劃時代的一天。”
夾槍帶棒的互相攻擊一如往常。我們“嗬嗬嗬嗬”冷笑著交換了作品。這次,學姐寫的還是以我為原型的主角遭遇不幸的故事。她的文字依舊平順易讀,對我的醜化活靈活現,貶低主角的用語五花八門。平常,學姐肯定是一想到諷刺我的語句就立刻記錄下來。她試圖挑戰人類想象力的極限,運用豐富的表現手法讓主角,也就是我,經曆了各種荒誕離奇的倒黴事。
“你真是激怒他人的天才!”我撕下那一頁揉成一團。這已是慣例了。
但是,學姐的反應卻與往日不同。讀完我的作品,她並沒有撕掉那頁,而是把筆記本放在桌上,摘下銀框眼鏡,開始擦拭鏡片。學姐身材高挑,四肢修長,眼睛炯炯有神,就高中生而言,她的氣質很成熟。那一天,摘掉眼鏡,垂下視線的學姐卻顯得有幾分落寞。
“沒勁透了!”說著,學姐把筆記本扔給我。
3
自從初春認識學姐以來,已經過去兩個半月了。可是,我從未在活動室以外的地方碰到過她。不曾在走廊擦肩而過,社團活動結束也是各自離開,絕不會一起回家。我絲毫沒覺得不對勁,反而認為這種情況很正常。
六月的最後一天,從清早就開始下雨,烏雲密布,天色昏暗,早晨還亮著路燈。我撐著傘走在上學的路上,一輛汽車碾過水坑濺了我一身泥水,連鞋都濕透了。
校門前有一群穿黃雨衣的人。我們高中實行所謂的“禮貌周”,在這一周裏,學生會的人每天都會在校門口熱情地對大家道早安。聽到他們問候“早上好”,便要回答“早上好”,在學校,這是如同法律一般必須遵守的鐵律。一身泥水的我垂頭喪氣,膽怯不安,現在讓我愉快地和他們打招呼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於是,我決定繞到後門溜進學校。
我走到學校後麵,那裏一般很清靜,少有人來。然而,那天卻有一個撐傘的人先於我穿過後門。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跟在後麵。
有雨傘遮擋,我看不到那人的麵孔,隻知道對方穿著女生校服。她也是不想和那幫人打招呼,所以才繞到後門的吧。我想著想著,不料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
“啊!”我不禁叫出聲來。前麵的女生回過頭,我看到了傘下的那張臉,竟然是小山雨季子學姐。
大顆大顆的雨滴從電線上落下,打在傘上發出煙花爆裂般的劈啪聲,又像是電流火花四射的聲音。
震驚萬分的學姐錯開視線,垂下頭。我們沉默不語,一時間隻能聽到雨聲。學姐和平時在活動室的樣子判若兩人,她縮著肩膀,無精打采,簡直就像在教室裏的我一樣。可是,眼前的女生並非與學姐長相相似的其他人,那烏黑的長發和銀框眼鏡,分明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學姐。不久,學姐慢吞吞地邁步走向教學樓,全身籠罩著一種非同尋常的緊張感。
我們維持著不知算不算並肩而行的微妙距離,來到玄關的鞋櫃旁。學姐收起雨傘,羞愧得連耳朵都紅了。她一言不發,轉身背對著我走向二年級的教室。
七月的一天,我在圖書館前的走廊再次遇到小山雨季子學姐。她們班好像要去其他教室上課,大家三五成群邊聊天邊經過走廊,在落後眾人一段距離的地方,學姐獨自走著,就像個無法融入集體的女生,想叫住大家又不敢出聲。我本想躲起來假裝沒看到,但卻不小心對上了學姐的視線。
學姐雙肩顫抖,表情絕望,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啊,你好。”我低頭行禮。學姐“嗯、啊”地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臉漲得通紅,垂下頭落荒而逃。盡管她外表成熟,但那副模樣就像打架打輸了的小學生一樣。
那天,走廊上的學姐不是那個與我鬥嘴抬杠的學姐,我也不是那個隨時準備反唇相譏的我。那樣的我們隻存在於文藝部的活動室裏。幾個月來,我都不曾在校園裏偶遇學姐。我一直認為也許是學姐有意想避開我,又或許是因為學姐在其他地方的樣子與在活動室時完全不同,因此即使擦肩而過也沒發現是她。
我們都是性格別扭的家夥。在教室裏,在人群中,我們瑟縮起來,別人搭話也無法正常回應,結結巴巴,麵紅耳赤,遭到嘲笑也隻能把眼淚吞進肚裏,怨恨自己為何如此沒用,如此窩囊。完全喪失自信。然而,在活動室時卻不是這樣。學姐理直氣壯地譏諷我,我也對她惡言相向。在其他同學麵前笨嘴拙舌,在對方麵前卻口若懸河。
我明明不擅長投接球似的對話,為何與小山雨季子學姐就能自如交談呢?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因為我們本質相似,學姐內心也隱藏著自卑,痛恨自己,希望自己幹脆死掉。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我們的關係後來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午休和放學後,我依然在活動室度過。學姐總是比我早到活動室,每次我一開門,就看到她坐在彌漫著舊書氣息的房間中央閱讀著蕨類植物圖鑒、毒蘑菇百科或古典推理小說。那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膀、手臂和書本上。
“學姐好。”
我出聲打招呼,學姐懶洋洋地抬起頭,銳利的視線透過銀框眼鏡注視著我。“我想下國際象棋,你用那邊的硬紙做棋子。”
我們從不談及活動室之外的事情,就像外部世界的種種不曾存在過一樣。我們相處時,照例擺出與在教室時截然不同的那個自我。偽裝時間長了,有時倒覺得這才是我們的真實個性。無論如何,如果同學看到我們在活動室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說不定甚至還會遭人鄙視,以為我們在搞無聊的cosplay,模仿動漫、遊戲、輕小說中的角色說話。
教室裏的自己和文藝部的自己都非虛偽,隻是同一存在的不同側麵罷了。我是如此,學姐亦然。在活動室頤指氣使的學姐,並不是自己設定了這種個性並表演出來。那是她平素隱藏起來不被同學所知的那一麵,在活動室卻不可思議地展現出來而已。我們在活動室裏的交談仍然保持著過去的距離感。
唯一的變化是每周一次的創作會中止了。以前,我說“大作完成”,學姐就會接口“我要烤白薯,正愁沒柴燒”,然而七月以來,隨著筆會暫停這類鬥嘴也完全聽不到了。不過,我想這應該與我看到學姐在外麵的模樣無關,一定是因為我開始認真創作的緣故。我不再寫隻有我倆才懂的惡搞文,而是想寫出更像樣的作品,是我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讓學姐掃興了。
“做好了。”我拿出手工作品給她看。
“這是什麼東西?我讓你做棋子,誰讓你重建安土城[14]了!”
咚,學姐一拳砸在桌上。那結實得讓迪亞哥[15]圖書目錄都自愧不如的安土城也不禁抖了三抖。
正因為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這種交流方式才得以成立。我和學姐擁有隻屬於我們自己的語言和語境,這是我們精心培育出的成果,並一直珍愛有加。但是,我們決不會讓外界的話語介入其中。
七月中旬,放暑假之前,進行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天氣炎熱,教室裏也能聽到蟬鳴聲。考試第二天的早晨,我一路都在思考咒殺夏天的方法,不知不覺來到了自己的座位。
“早上好。”
隔座的鈴木同學向我問好。她一副睡眼蒙矓的模樣,剛才似乎正趴在桌上打盹兒。之前我總是緊張兮兮地支吾回應,但是那天不知為什麼,我下意識地自然回答一句:“早上好。”
“嗯。”
鈴木同學點點頭,重新趴下睡覺。雖然隻有短短兩句話,但是我終於可以順暢地與人溝通了。對方投來的球,我既沒有漏接,也沒有亂接。就是這樣。就像我也是班級一份子的感覺。如此可愛的女生主動向我道早安,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我的社交恐懼症也有治愈的一天。
在我暗自高興之時,鈴木同學睡醒起身。我以為她還會找我搭話,可是她卻興致勃勃地與其他男生聊起了昨晚的電視節目。我沒看過那個節目,不了解內容。不過,那個男生好像說了一句俏皮話,原本昏昏欲睡的鈴木同學被逗得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戳著那個男生的手臂。過了一會兒,老師走進來,早自習結束,第二天的考試開始了。由於腦子無法正常運轉,那天我考砸了。
考試上午就結束了,中午過後,學生可以離開教室。我前往文藝部活動室,心情煩悶得想哀嚎,原因並非在於答不出考題,而是在於早上的那一幕。鈴木同學興高采烈地與其他男生聊天,這點兒小事讓我莫名其妙地心生嫉妒。和樂融融、開開心心的班集體果然好討厭。能輕而易舉地交談,逗鈴木同學發笑的同學好討厭。然而,我最討厭的還是這樣的自己。我這個人還真惡心。隻不過是早上打了個招呼而已,我就產生了與鈴木同學很要好的錯覺,真想叫這樣的自己快去死。你這個廢物,爆炸吧!爆炸吧!全班都爆炸吧!
我鬱悶地打開活動室的門,小山雨季子學姐正坐在桌前讀書。我繞過塞滿舊書的紙箱,穿過擺滿舊書的書架,在平常的座位坐下。學姐揚起嘴角,說:“考試期間你還來?真可憐啊,不過反正你也沒有其他容身之所吧。”
我沒心情回嘴,隻是默默地生悶氣。一群學生從門口走過,歡笑聲漸行漸遠,終於消失。活動室裏一片死寂。學姐有些不知所措,她目光遊移,似乎想打破冷場。“其、其實我也一樣……”
學姐的聲音十分沒底氣。我不耐煩的開口:“請不要把我和你這種人混為一談!”
小山雨季子學姐一愣。我移開視線。她緩緩起身,我以為她會立刻反擊,誰知她拿過擺在角落的百科全書,又回到座位。那是一本滿是細菌顯微照片的百科全書,學姐把書打開豎在麵前,仿佛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壁壘。她的臉藏在書後,看不到表情。
這算怎麼回事?我本想趕快回家,但又覺得回家就相當於認輸,所以賭氣繼續坐在座位上。呆坐著也是浪費時間,於是我拿出課本,開始複習明天的考試科目。可是,我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過了一會兒,學姐那邊傳來某種細小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那是學姐的嗚咽。她在哭,百科全書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擋住哭泣的臉。
“嗯?咦?”
她為什麼哭啊?我隻是和平常一樣在開玩笑呀。不,不對,那並不是平常的玩笑話。我是為了遷怒而惡意貶低她,貶低這個全然無辜的學姐。
我經常惹人生氣,不過多半是由於自己不懂事所致。像今天這樣惡毒攻擊他人是無法辯駁的低劣行徑,我實在太差勁了。
學姐的臉藏在百科全書的另一側,隻能看到她扶書的手指、肩膀,以及垂落的頭發。我放下課本發出的輕響讓學姐的手指微微顫抖。我起身走近學姐,或許是有所察覺,她緊張地縮起肩膀。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嗯……”
學姐猛地站起來。由於動作太快,我沒來得及看到她哭泣的樣子,視野就被那本百科全書的封麵占據了。那本書朝著我的臉飛過來。要是一般的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幾千頁的知識寶庫可是殺人級別的。
學姐用力拉開門,衝出走廊。麵部與百科全書親密接觸的我一陣暈眩,鼻腔深處湧出鮮血的味道和觸感。學姐的桌麵上殘留著幾滴眼淚,直到那透明的水珠逐漸風幹,也沒有聽到學姐折返的腳步聲。
期末考試結束,暑假開始了。
八月過去,進入第二學期。
學姐再沒來過文藝部活動室。
自從她落淚那天以來,我一次都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