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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所在的便利店既非7-11,也非全家或迷你島[4]。與其說這是一家便利店,倒不如說更像是在一間昔日的酒館裏,擺滿了雜貨,掛上便利店風格的招牌。這裏不提供自動取款機和複印機,顧客也寥寥無幾。幾分鍾的路程之外就有一個幹淨整潔的著名連鎖便利店,我是顧客的話,肯定也會選擇那裏。這家店裏一盞熒光燈接觸不良,總是忽明忽暗,再加上灰暗的牆壁,人在裏麵呆久了都會倍感壓抑。另外,由於店主缺乏安全意識,店裏連監視器都沒有,隻在天花板上安了一個凸麵鏡。說起來,麵朝馬路的一側也不是玻璃牆,隻是普通的牆壁。一般便利店麵朝馬路的那側都裝有玻璃牆,並擺放著雜誌架,進店閱讀雜誌的顧客會麵朝馬路站立,營造出店裏有客人的氛圍。據說,這樣做居然還有預防犯罪的功能。另一方麵,店裏有人會讓外頭的路人在心理上更容易踏進店門。然而,這家店的店主卻全然未曾考慮過這些要素。
我穿著店員的圍裙站在收銀台前,對麵是一位胖胖的大媽。我從購物籃裏把商品一件件取出掃描條形碼。這台古舊的收銀機的外殼原本應該是白色的,現在大部分已經泛黃了,而且很難順利掃出價格。正當我與收銀機較勁的時候,大媽不耐煩地咂咂嘴:“你麻利點兒行不行?”
“十分抱歉。”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瞬間,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不過,就算在家呆著,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我既沒有熱衷的興趣愛好,也沒有可以談天說地的夥伴。
店內貨架上那台天線高高豎起的小型收音機正在播放充當商店背景音樂的電台節目。我在跟大媽道歉時順便看了一眼手表,差三分十點,很快就要打烊了。這家便利店的最大特點就是並非二十四小時營業。外麵那塊暗紫色的招牌上明確寫著“早七點開門,晚十點關門”。順帶一提,我穿的圍裙也是暗紫色。這種難以形容的暗紫色總讓我聯想起小學美術課時汙濁不堪的洗筆水。我真不明白店長為何要選擇這個顏色作為標誌色。
掃完全部商品的條形碼,屏幕顯示出金額,大媽從錢包裏拿出錢交給我。
這時,收銀台裏側的一扇門打開,島中走了出來。門的另一側是小時工的休息室,再裏麵是辦公室。島中站在我身邊,幫忙把商品裝進塑料袋。
島中千夜理今年二十歲,比我小一歲。我們就讀於同一所學校,在同一個地方打工。她五官端正,一頭長發束在腦後。其實,她向打工處的前輩(不是我)借了錢,最近正因為還不上錢而煩惱。
“謝謝惠顧!”島中響亮地向客人道謝。大媽提著袋子推開對開的店門走出去,夏日的熱氣湧進店內。大門上方閃著幽幽藍光的誘蛾燈引來前赴後繼的飛蟲,不時發出劈啪的爆裂聲。大媽的背影消失在暑氣蒸騰的黑暗中。該打烊了,我正想著,另一個客人就上門了。
那個男人身材很高,身穿T恤衫和牛仔褲,空著手,沒有拿包,身材偏瘦,滿臉胡茬,給人感覺“在不叫座的樂隊幹了十幾年吉他手,目前失業。”
“學長,請你告訴他我們打烊了,讓他回去吧。”島中用隻有我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什麼?要說你去說!”
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向商店裏麵。
“那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島中噘起嘴,厭煩地搖搖頭,拿起抹布在收銀台內側東擦西擦。那裏擺著快遞單、香煙盒,小時工穿的暗紫色圍裙揉成一團胡亂塞在一個紙箱裏。這家店的管理實在太混亂了。
雖然打烊時間已過,那個男人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在店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是要找什麼東西嗎?又不像。刹那間,我自己的身影與他重疊在一起。上大學後,我開始一個人生活,常常漫無目的地走進附近的便利店,逛了半天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買的東西,最後又空著手回去。
再過一分鍾,身邊的島中一定會忍不住咂舌。
我悄悄瞄了她一眼,發現她居然十分平靜。她停下手頭的工作,仔細觀察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然後小聲對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哪裏奇怪?”
“那個人不時朝這邊偷看,好像在猶豫該不該出聲。而且,他似乎很在意會不會再有客人上門……”
男人停在文具貨架旁邊。由於中間還隔著方便麵貨架,所以從收銀台這裏看不到男人的全身。越過貨架上層的杯麵,他鼻子上方的麵孔時隱時現,目光遊移不定,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之前我沒有留神,被島中一說才意識到那個男人確實形跡可疑。
“不會是強盜吧?”島中說。
“怎麼可能?真是強盜就麻煩了!麻煩大了!”
“什麼大了小了的,麻煩就是麻煩!”
“他大概隻是在找東西。”
“你去問問他,你是不是強盜。”
“他要真是強盜怎麼辦?”
“但他不像帶著凶器啊。”
對啊,男人是空著手來的。
“學長,你去問問他是不是在找東西。萬一真像電影裏那樣,他的腳腕上綁著小型手槍的話,那麼隻好請學長自認倒黴了。”島中在我後背推了一把。
“喂、喂……等等。”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很清楚她想盡快讓男人買完東西離開,然後打烊回家。
“我……我死了怎麼辦!”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盡管那個男人是強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不能大意。
“沒關係。就算學長光榮犧牲了,對我也沒什麼損失。倒不如說,你死了最好。”
這個人說話總是如此不講理。
我被她推得跨出收銀台一步。男人隔著貨架看到我,嚇了一跳。說實話,這個人如果把頭發梳整齊,把胡茬刮幹淨,挺胸抬頭,不鬼鬼祟祟的話,應該也算英俊帥氣。不過,就目前所見,他的確有些不對勁。店裏的收音機依然在播放節目。我回望島中一眼,她做出握拳的姿勢,無聲地激勵我:“上吧!學長!”
我繞過貨架,走近那個男人,戰戰兢兢地開口:“請問,您在找什麼東西嗎?”
“啊,對……這個……”
男人環顧貨架,生硬地點點頭。
他聲音太小,我隻聽到隻言片語。
“您說什麼?”
我靠近他,試圖聽得更清楚一些。男人的全身映入眼簾,他站在文具貨架前,死死盯著架子上掛的鉛筆、圓珠筆、直尺等等。
“這個……嗎?”男人囁嚅。
還是聽不見。男人嘴唇不動,也不知在叨咕什麼。我伸長脖子,把耳朵湊近他嘴邊。這時,我終於發現他腳下散落著一堆透明薄膜和撕破的紙張,那是商品包裝的殘骸。空著手進門的男人此刻正握著一把大型美工刀,那是剛才還掛著貨架上的商品。
“我是在問:‘這個,可以用嗎?’”
話音未落,冰冷的刀刃抵住了我的脖子。
2
我在這裏做什麼?
我為什麼會待在便利店來著?
這個男人到底在幹什麼?
刀刃輕輕抵在我的喉結下方,稍一用力就會劃破皮膚吧。我身體僵硬,男人抓住我的左臂,試圖像警察逮捕犯人那樣,把我的手臂扭到身後。但是,他動作似乎很生疏,右手拿刀,隻剩左手可以行動,結果費了半天勁才成功。
“怎麼樣?很疼嗎?”男人問。
“不,沒有很疼。”我回答。
“那這樣呢?”
“啊,好疼!疼死了!我動不了了。”
男人站在我身後,右手用美工刀抵著我的喉嚨,左手把我的左臂擰到背後固定,這不就是強盜劫持人質的那一套嘛。
“打開收銀機!”低音炮般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男人對呆立當場的島中發出命令。他的嗓音和手都在微微顫抖,因此刀刃也時而接觸到我喉頭柔軟的皮膚,時而微微離開。保持著這種姿勢,男人用力把我拽向收銀台,而我隻得順從。我與神情緊繃的島中四目相接,此刻恐怕我們腦海裏浮現的是同一個念頭——為什麼會這樣倒黴!
“打開收銀機。”低音炮再度響起。
“那、那個……”島中心驚膽戰地開口。
“快點兒!”
男人大喝一聲,好似爆竹在店裏突然炸開。島中嚇得倒退一步,撞到身後架子上的小收音機。收音機掉在地上,不響了。背景音樂消失,店裏寂靜無聲,靜得讓人耳朵作痛。隔著收銀台的三個人喘息相聞,我的心髒狂跳不止,宛如奔騰的駿馬。
“請冷靜一點兒。”
島中像勸誘似的緩緩開口,嚴肅的目光掃向我背後的男人。
“不聽話我就殺了這小子!”男人恐嚇道。
“這個嘛,倒是無所謂。不過,請聽我說句話好嗎?”島中回答。
無所謂?這可是我的命啊!
“我這就把收銀機打開,但是……”
“少廢話!快點兒!”
島中瞥了我一眼,動手操作起來,“叮”的一聲,收銀機打開了。但是,從收銀台另一側看不清裏麵的東西。
“別亂動!後退!”
島中離開收銀機。男人一邊留意她的行動,一邊伸長脖子窺看收銀機。沉默數秒,男人心煩意亂地咒罵:“搞什麼鬼!”
“這家店就是這樣,生意很差。”
收銀機裏幾乎沒錢,一張紙幣都沒有,隻放著剛才那個大媽付的幾枚硬幣。
“多少還有一些吧!給我好好找!”
扭住我左臂的力道又加重幾分。好疼!我忍不住呻吟。可惜這裏根本沒人可憐我。
“再怎麼找,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島中聳聳瘦小的肩膀。
“我真會殺了他你信不信!”男人叫囂。
“想殺就殺唄。這種廢物活著也是浪費資源。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打網絡遊戲。”
“我真要動手了!”
“請便,要動手就幹脆點兒。反正這人沒有夢想,沒有愛好,每天隻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對社會毫無貢獻。簡直就是害蟲!蛆蟲!殺了他反而是給他一個解脫。”
“夠了!別說了!”男人說。
“是啊,別說了。”我說。
就算這次能僥幸逃生,懷著這樣的心理創傷也是生不如死啊。
男人在我身後咂咂嘴。
“那裏麵應該有保險櫃吧。”
收銀台內側的門通向休息室,再往裏走是辦公室,那裏有個臨時存放店內收入的保險櫃。但是,島中卻一口咬定:“這個店才沒有保險櫃那種東西呢。店裏收入那麼少。而且,裏麵的房間正在裝修,現在不能進。”
她斬釘截鐵地說完,並用力拉動門把手,大門一動不動。
“你看,門鎖著呢!”
島中的呼吸也很急促。她在演戲,裏麵的房間並沒有在裝修,而且門也沒有上鎖。看來她已下定決心,堅決不能放強盜進去。
“再說,就算真有保險櫃,你覺得我們這些小時工隨隨便便就能輕易打開嗎?一般隻有店長才能打開吧?店長大概明天才來,他打電話說身體不舒服。所以,強盜先生,你幹脆什麼也別做,趁早回家吧。”
男人低吼一聲,拖著我往後退。我麵朝收銀台,看不到背後的情況,隻聽到男人猛踹貨架泄憤的撞擊聲。裝口香糖的盒子掉下來,散落一地。
這個強盜恐怕事先調查過店裏沒有監視器,其他防範設備也很落後,所以才找這家店下手的吧。不過,遺憾的是,這裏沒有任何油水可撈,收銀機裏沒有錢,保險櫃也空空蕩蕩。
“我們不會報警,請你趕緊走吧。”
島中戰戰兢兢地撿起掉在地上的收音機,放回身後的架子上,指著我說:“你可以把他當人質帶走,也可以威脅我,如果我報警就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