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日和![3](3 / 3)

“那裏有人嗎?”

警察似乎逐漸走近。鞋底與地麵的摩擦聲越來越清晰。強盜仿佛下定決心般握緊了美工刀。恐怕幾秒鍾後,當警察探頭查看時,那把美工刀就會割斷他的喉嚨,血濺當場。想到這修羅場般恐怖的場景,我就不寒而栗。然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一坨暗紫色的東西,店員的圍裙胡亂塞在收銀台下麵的箱子裏。我伸手抓過一件遞給強盜。

“咦?有人啊。”警察從收銀台外側探過身,一片巨大的陰影當頭籠罩,遮住了燈光。

強盜剛剛套上圍裙。

4

以前,我曾經聽過這樣一則新聞。二〇〇七年九月四日,幾個全副武裝的強盜闖進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將一個店員關進裏屋,威脅其他店員交出錢和商品。後來,幾個顧客上門購物。逃亡前的三十分鍾裏,強盜們偽裝成店員販賣商品,最後搭乘在外接應的卡車逃之夭夭。

隻要有心的話,類似的案例恐怕能檢索出一大堆吧。電視節目中播出過一段美國某酒鋪的監視錄像。一個強盜去店裏搶劫,打昏老板後,為了不讓上門的顧客起疑,隻好開始招呼客人。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強盜被困在收銀台,想逃也逃不了。

警察的大餅臉越過收銀台查看我們這裏時,我裝出忙碌的樣子,收拾掉落的香煙,整理店裏的快遞單,而強盜則拿著美工刀,把手邊的塑料繩隨意裁成小段遞給我,問:“這麼長行嗎?”我也不知道該拿這些繩子怎麼辦。

“怎麼?還有其他新來的小時工啊?”警察喃喃自語。我和強盜看著他,僵硬地點點頭。

警察在店裏的這段時間裏,強盜一直穿著暗紫色圍裙偽裝店員。警察挑選宵夜時,我和強盜在一旁整理擺放薯條三兄弟[7]的貨架。強盜緊握著美工刀藏在圍裙下麵,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一旦我有任何可疑的舉動,他便可以立刻解決掉我。

強盜似乎曾經在便利店工作過,幹活兒很麻利。警察絲毫不曾起疑,他把零食和杯麵放進購物籃。島中剛看到強盜穿圍裙的瞬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現下,她正在冷靜地擦拭貨架。不知不覺間,一種警報解除的安心感湧上心頭,我想也沒想就對正在擺放商品的強盜大聲說:“強盜先生,那個是放這邊的。”

“吱”的一聲,正從旁邊走過的警察停下腳步,扭過頭詫異地盯著那個被喚作“強盜”的男人。我能感覺到收銀台附近的島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警察走到強盜跟前。

強盜瞪著我,我仿佛聽到他在圍裙下把美工刀刀片“喀啦喀啦”推出來的聲音。但是,警察那張紅潤光澤的圓臉上卻掛著微笑。他說:“你看,你果然把名牌弄錯了。”

警察指指強盜的胸口。那條暗紫色圍裙上用安全別針別著一個名牌,上麵用油性記號筆寫著“森田”兩個字。

“後藤君[8],你穿的這是森田君的圍裙吧?”

說完,警察轉身提著購物籃朝收銀台走去。島中負責收錢,收銀機的零錢好像不夠,她偷偷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幾枚硬幣遞給警察。

警察提著塑料袋走出店門,圓滾滾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夏夜中。確定他不會返回後,我們三人終於鬆了口氣。

整整三十秒的時間,隻有收音機裏主持人的聲音在店內回響。然後,我們看看彼此,不約而同地竊笑起來。笑了一陣,強盜回過神,又把美工刀對準我。

我盯著近在咫尺的刀尖,說:“你要抓我當人質,再從頭來一次嗎?”

“對,沒錯。”

我回望島中。她點點頭,打開收銀台後麵通往休息室和辦公室的門,屋裏放有保險箱。看到本以為鎖住的門輕易被打開,強盜皺緊眉頭。

“你們騙我?”

“因為情況有點兒複雜……”我戰戰兢兢地回答。

“請進去看看吧。”島中朝強盜招招手。強盜瞪著我們,鑽進屋裏,不消片刻他就出來了,搖著頭說:“你們倆在搞什麼鬼?”

廣播節目結束,我關掉收音機。此時,店裏隻能聽到時鍾秒針走動的嘀嗒聲。那規律的聲音,讓人漸漸昏昏欲睡。

真的,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死裏逃生,值得慶幸。我真高興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簡直太棒了。不過,我總覺得剛才度過的這段時間很無厘頭。幾分鍾前還是強盜的那個人靠在收銀台上,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胡茬男。聽我們講完事情的原委,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後藤先生,這些你要帶走嗎?”

島中把裝滿美味棒的購物籃遞給他。這是取代金錢的戰利品。

“我不叫後藤。”

“叫後藤不也挺好的嗎?”

他自嘲地笑笑:“這些東西還是不要了吧。”

“真的?”

“嗯。”

“那你不就無功而返了嗎?”

“是啊。好無聊啊!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當強盜本來就是個錯誤。”他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為何不惜以身試法,不過,好在最後他沒有傷害任何人,而且我也毫發無傷。

“不可以當強盜哦。看來你終於醒悟了。”島中滿意地點點頭。“強盜是人渣,最差勁了!是僅次於這位學長的屎殼郎!那麼,準備一下,我們也該走了。你先請。”

男人撓撓頭,把當作凶器的美工刀放在收銀台上,走出大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幽暗潮濕的夏夜中。

島中拿起男人留下的美工刀,用抹布擦拭,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唯恐沾上自己的指紋。她剛才用抹布到處擦也是為了消除指紋。接著,她脫下圍裙,拎著包走了。

離開之前,為了以防萬一,我決定檢查一下休息室和辦公室。打開收銀台內側的門,走進休息室,一切正常。透過休息室裏的門,我向更裏側的辦公室窺探。謹慎起見,我還用手遮住了臉。辦公室很暗,用手電一照,隻見被五花大綁,嘴也被塞住的店長倒在地上。在手電的照射下,他眯起眼睛看向我。

“那個,我要走了。”

我低頭行禮。幸好店長乖乖被綁,沒有反抗,我和島中才能不必傷人就全身而退。明天就會有人來救他吧?我留下嘴裏不知咕噥著什麼的店長,關上了辦公室的門。關上店裏的燈,我望著空無一人的漆黑店麵,發了會兒呆。

走出玻璃門,步入像被墨汁塗黑般的夏夜之中。我仿佛麵對著一個落下幕布的舞台,什麼都看不見。唯有店門上方的誘蛾燈閃爍著點點藍光,等待飛蟲自投羅網。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場。[9]”

和我住同一公寓的研究生偶爾會如此感慨。

然後,我便奔向那如同終幕般的黑暗中。

5

在冷氣很強的大學食堂裏,很多學生端著盛放咖喱飯或烏冬麵的托盤走來走去。梳著馬尾辮的島中也在其中。她一臉沒睡夠的樣子,平日炯炯有神的雙眼半睜半閉,好像隨時可能合上眼睡過去。我們麵對麵坐著,一邊吃午飯一邊就昨晚的事件召開檢討會。

“昨天的事,多少能得到一些教訓吧?咱們好好總結一下。”我說。

“嗯……”島中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然後搖著頭說,“哪有總結這種東西啊。”

“總會有那麼一兩點值得借鑒吧。”

“不,根本沒有。非要說得到什麼教訓,或者說通過這次事件確認了什麼的話,那也隻有一點,就是學長你果然不靠譜!”

“啥?”

“你不靠譜!”

我的脖子上還殘留著幾道紅色的傷痕。雖然沒有出血,但是皮膚還是割傷了。照鏡子看到這些印記時,我不禁一陣後怕。昨晚僥幸撿回小命。今後每一天,我都要好好體會活著的幸福。昨晚那種荒唐鬧劇,我再也不要經曆第二遍了。我要找一個可以全心投入的興趣愛好,如果能靠這個賺錢就好了。要是能夠賺到足夠多的錢,讓我不用上班也能糊口,就更棒了。

“學長,你又在動歪腦筋了吧。”

“我想的都是積極向上的事。”

“你臉上寫著‘我在想錢’。”

昨晚我偽裝成便利店店員,是為了在島中用玩具槍抵住店長逼他打開保險箱時,不讓顧客起疑。這是島中參考烏拉圭搶劫案製定的計劃。誰知保險箱內空空如也,我們一分錢也沒撈到。不但如此,就在我們準備關店逃跑之前,遭遇了另一個強盜。

“我再也不幹那種事了。”島中說。

“嗯,好。”

“學長你也有責任。你應該阻止我啊!你不僅不阻止,居然還幫我!都怪你不攔著我!昨天的事全是你的錯!”

檢討會到此結束,接著又回到了往常的話題,吐槽打工太累之類的。我和島中在同一所大學讀書,在同一個地方打工。順便說一句,我們打工的地方可不是便利店。

搶劫案上了報紙的地方版,隻有豆腐塊大小的篇幅。報道上說強盜是三人組。我和島中讀到這裏笑得直不起腰。那位強盜先生如果看到這篇報道,肯定也會苦笑連連吧。我們幾個居然成為共犯,他還被當作是跟我們一夥兒的。

夏日臨近尾聲,我們給那家便利店送去了道歉信和點心禮盒。不,說是送去,其實我們隻是把東西放在店門口而已。我們也是很擔心那次事件會給店長留下心理創傷的。然而,入秋不久,那位店長就因為長期販賣盜版軟件而被警察逮捕,便利店也關張了。原來店長也不是什麼好人,點心算是白送了,真虧。

從那次事件之後又過了半年,來圖書館的人們都穿上了厚厚的大衣。把圍巾落在圖書館的人越來越多,我意識到:“啊,冬天來了。”我和島中分別把別人還的書放回原來的書架。告示板上貼著印有“編織故事的小鎮”字樣的海報,那是本地的宣傳標語。

市立圖書館裏有一位館員叫潮音。她是個一拿起書就放不下的怪人,有傳聞說她弟弟是個小說家。島中曾向潮音借了三萬日元,至今未還。每當潮音朝島中微笑,島中便別扭地笑笑,然後別開視線。看到這一幕,我就會想起那個穿暗紫色圍裙的夜晚,心中充滿懷念。畢竟,島中就是為了還債才會策劃那次行動的。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底的某日,結束圖書館的工作後,我和島中到拉麵店吃晚飯。吃完飯,我們在站前閑逛。天已經全黑了,也許是年關將至,每個人都呼著白氣,行色匆匆。島中紮起頭發,露在外麵的耳朵凍得通紅。

據說除夕深夜會下大雪。真的嗎?我在文善寺町居住數年,從未見過積雪的景色。

信號燈轉綠,在十字路口等待的行人便一同邁步。我和島中也混在人潮中,穿過人行橫道。從反方向與我們擦身而過的人群中有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我和他走了幾步之後同時停下。島中毫無察覺,一個勁地往前走。

綠燈開始閃爍,我和西裝男各自穿過人行橫道,隔街相望。島中走回來,順著我的視線望去。

“那副打扮是在找工作嗎?”島中笑著說。男人理淨胡茬,頭發也剪成清爽的發型。在十字路口的彼端,他捏起西裝外套的衣角給我們看,一臉難為情,好像在說:我現在穿成這樣很奇怪吧?

我們和他都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得到的僅有“共犯”這種毫無利益可言的無聊關係。不過……唉,算了。

等待過馬路的行人再次聚集在十字路口,我們身邊和對麵的男人身邊都擠滿了人。車輛駛過,遮蔽了視線,再次遙望對麵時,男人已經不見了。我四下張望,卻再難尋得他的蹤影。茫茫人海,就此別過。

島中聳聳大衣下嬌小的肩膀。“走吧,學長。”

我們轉身,背對十字路口,舉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