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把帽耳朵掀開,我才依稀想起,這張臉孔曾經熟悉——他是爺爺的學生,爸爸的同學。他老了,下巴上有花白的胡茬。我轉頭看爸爸,爸爸也老了,隻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沒有感覺出來。
校長住在學校裏。假期,學校裏就隻有他們一家人了。
他帶我們到處走走,看看。
有綠色琉璃瓦的蘇式教學樓已經不見了,現在的教學樓是混凝土的,有三層高。我們住過的木房子被拆掉了,那兒現在建了兩層水泥房子,是學生宿舍。
我感到很失落。
學校的四周,被大片的村落圍住,從東邊開始,分別是張家寨、李家寨、王家寨。
校長是張家寨人。他說,當年爺爺把校址選在這裏,就是考慮這幾個上千戶人家的村寨,有太多讀了小學就在家務農的孩子。
村寨的下麵,是大片的莊稼地。再往下,就是峽穀和河流了。
我們重新回到大操場上。操場鋪上了水泥,又冷又硬。過去的操場是泥土的,十分光滑,我們喜歡光著腳在上麵跳躍,是很有彈性的。
操場邊,那兩株掛大鍾的杉樹還在,鍾已經不在了。校長說,現在都用電子鍾了,就在教學樓裏。
那麼,敲鍾的大爺也不在了。
總之,現在的學校,和任何學校都是相似的,有操場、旗杆,有教學樓和行政樓,千篇一律,它不是我童年時的那個學校了。
爸爸指著操場北麵的兩棵大樹,問我:“超,你還記得那兩棵樹叫什麼名字?”
“青岡樹。爺爺說,它們是氣象樹。如果看見青岡樹變紅,就要下雨了。”
“嗯。你還記得,在這裏看過的電影嗎?”
我想了想。從前,每隔一段時間,爺爺就會請外麵的電影隊來學校放電影,銀幕就拉在兩棵青岡樹之間。
“我看過《地道戰》、《地雷戰》、《小兵張嘎》、《平原遊擊隊》,還有《秋菊打官司》,還有……”
爸爸欲言又止。
校長縮著脖子,重新把帽耳朵係好,兩隻手套進袖筒裏。
他對爸爸說:“孩子一直跟著你?那你成家沒有啊?”
爸爸給他遞了個眼色。
“哦,哦。”他說,“住我家吧,我叫她們回張家寨。”
“不行不行,”爸爸說,“大冷的天,你別折騰嫂子,我們回鎮上的旅店住。”
96
第二天,我們整天在山野裏,尋找爺爺的墳。荊棘劃破了我的褲子和手掌,流出的血很快凝固,成為一條黑色的線。
爸爸一直在歎息,他說,原本是記得的,可樹啊、草啊一長起來,就找不著了。
我們站在一座小樹林邊上,回首望去,處處是雜草覆沒的墳塋,但上麵懸掛著白色的紙幡,所以老遠就一眼望見。爺爺的墳上沒有紙幡,所以,被雜草和荊棘覆蓋了。
回到鎮上的小旅店裏,天黑下來了,天空裏布滿烏雲,西北風把窗紙吹得劈啪響。熱情的店主送來一個燒煤塊的小泥爐,我和爸爸圍著它,凍僵了的手、腳逐漸恢複知覺。
“對不起,停電了啊。”店主又過來說,“今天輪到我們這一片停電。”
“沒關係,沒關係哦。”
夜裏,我們一直坐著,爐火把對方的臉照得紅紅的。門和窗關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裏很溫暖。一想到爺爺的墳塋不知在什麼地方,挨凍受寒,我的心就緊起來,難受得透不過氣。
“爸爸,我們找不到爺爺,爺爺更孤獨了。”我幾乎哽咽。
“小忻……”爸爸艱難地說,“你還記得爺爺的性格嗎?他是最勇敢,最樂觀的人。你還記得他唱歌給你聽嗎?”
“記得。”
“其實,爺爺還在,爺爺一直都在的。”
我抬起頭來,看爸爸的臉。爐火給他瘦削的臉上抹上溫暖的紅光,讓他看起來像電影裏的人一樣。
“你知道,有句老話,叫落葉歸根。你知道它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