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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風刮了一個多星期,冬天來了。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爬行了很久很久。誰說曆史是無法回去的呢?我感到,我們在回去,就要進去了,過去的曆史。
天空灰蒙蒙的。我們先是慢吞吞地往上升,大半天之後又往下降落。窗外的風景千篇一律,始終是那些莊稼地,泥層很薄,剛剛清理過,起伏著小小的波浪,小麥的種子,就埋藏在一道道新鮮的土峰泥浪裏。
這是一段最讓人疲憊的時間,腦子裏懵懵的,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閉上眼睛很久,再睜開,汽車還是圍繞著一座大山打轉,嗡嗡聲一直不變。我們看到的,還是那些剛剛種下小麥的土地,和幾間草房子,隻是,它們越來越近了。
我看看爸爸,他也在看我。他臉色蒼白,眉頭皺起來,我知道他一直忍耐著。
他一直都是這種忍耐的表情。但如果問他,他是不會承認的,唯恐引起我的不安。
大概我的臉色也不好。
他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包薑片。
“爸,你做的嗎?”
“嗯,我用鹽醃了一下。你含一片,擋擋汽油味,就不暈了。”
“我想開窗。”
“可是,”他看看周圍,“太冷了,別人會受不了的。”
“那就不開了。”
他想想了想,說:“忻——”聲音猶豫。
“嗯?”
他又等了一下,我轉過臉來了,他才說:“我一直擔心,你吃了那麼多苦,會不會變……”
他又不說了,望望我,又望望前方,再望望我。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
“爸,我不會變壞。真的,爸。並不是所有運氣不好,或者吃苦受屈的人,都會心懷抱怨,變得惡毒。至少,你的兒子我就不會。”我像他的同齡人一樣,認真地告訴他,“我隻是覺得,夏天的那幾個月,我好像活了幾十歲。”
“對不起,兒子。”
“為什麼?你沒有對不起我,爸爸。我們快到了嗎?”
“再翻過一道山梁,就到了。”
我們在一個叫風穀的小鎮下車。
我曾經對這個小鎮多麼熟悉,爸爸帶我來趕集,街頭街尾都擠滿了人,他總是先買一塊香甜的發糕給我,然後再去挑選家裏需要的菜。我們擠出人群,立刻聞到新鮮的牲畜糞便氣味。然後我們背著一籮筐土豆青菜,唱著歌回風穀中學的家了。
小鎮添了很多房子,但從前那溫馨、充滿活力的景象不再。街道肮髒,雜亂,盡管是冬天,車開過的時候,仍然卷起灰塵的巨浪。
從風穀鎮,得走五裏路,才能到風穀中學。中途,我們在以前爸爸常來挑水的龍井那兒歇息。冬天的井水熱氣騰騰,井水依然甘甜,它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隻是四周的灌木長得更高更茂密,讓我覺得很安慰。一朵朵隻有冬天才有的,粉紅色的刺蔾花,點綴在幹枯的灰白色的荊棘上,好像童年時候的一張張笑臉,來迎接我了。
離開龍井,再穿過一大片莊稼地,又翻過一個小山坡,就看到學校了。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爸爸指給我看——鬆樹林,教學樓,大操場,教工宿舍。我們加快步伐,我們走下山崗,飛跑下去,腳後跟震得我身體裏的骨頭癢癢的。近了,近了,到了!
但是,它們沒有了我童年記憶中的龐大和廣闊,幾棟水泥房子可憐巴巴地呆在山窪窪裏,沒有鍾聲,也沒有人影,隻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
(在我的記憶裏,鬆樹林是無邊無際的,將整個山崗覆蓋,是和天邊那些像房子、像軍艦、像島嶼的白雲連在一起的。而大操場,那麼遼闊,我們可以整天在上麵奔跑……)
校長出來迎接我們。天冷,他戴著厚厚的雷鋒帽,帽耳朵拉下來,緊緊包住下巴。
校長說:“這就是周忻啊?喲,長這麼大了,戴上眼鏡,像個小大學生哩。”
我不好意思:“我上初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