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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我依然記得那種驚恐和絕望,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將我抓住。我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力氣,從小積累起來的所有能量,就在那幾十分鍾裏,全部消耗掉了!伏在滾燙的鋼梁上,我的軀體,那麼輕,輕得就隻剩下一件衣服的分量,白色的蛇衣,安安靜靜地,等待被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悄悄帶走,那經曆蛻皮而後成長了的蛇,早不知去向何方……
當我看到那艘巡邏艇,看見爸爸站在上麵,力量重新回來了。它在我的軀體裏膨脹,讓我的脊背長出了翅膀……熟悉的人,和更多陌生人的,歌聲,像是從天空中傳來,從夢中傳來,輕柔,體貼,讓我感到巨大的安慰。
我難以報答這寬宏和關懷。
我跳下的瞬間,江風拍著我的耳朵,仿佛濤聲一樣。
我記得陽光浮在水麵上,那耀眼的光芒,以及江水淡淡的腥味。
當我和爸爸緊緊抱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好像回到嬰兒時期,頭垂在他肩上,呼吸我熟悉的,他的氣味。
爸爸顫抖著,湊在我耳邊說:“小忻,你長高了!”
就像樂曲演奏到高潮,主音樂器狂熱地攀登,無暇顧及其他。事實上,在跳橋事件之前的那些日子裏,小馬叔叔,爸爸,楊老師,趙貴爸爸,賣烤紅薯的男人,還有這個城市的眾多警察,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在找我,隻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個神秘男人,是山東的一個民營企業家,他在經營失敗後,來南方尋找機會,結果又出了車禍,差點把命丟了。是爸爸救了他,他們成了好朋友。這當中的曲折故事,以後找機會再給大家叨叨。
趙貴的爸爸買了一輛小車,準備開回風鎮去,馬叔叔和楊老師跟他們先走,我和爸爸留下來配眼鏡。戴上眼鏡後,我什麼都看清楚了,公共汽車站的站名,樓房上的廣告,天空中偶爾飛過的小鳥……至於街上的那些樹,密密的人群,更是像鑲了亮邊一樣。我去向阿星和阿黃告別,第一次看清楚阿星臉上的痣,和阿黃鼻子上的小雀斑。
爸爸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好像怕我又丟了。當我們走過一座人行天橋的時候,剛下過一陣小雨,黃蜻蜓飛出來了。
“爸爸,你還記得黃蜻蜓嗎?”
“不記得了。你是說鄉下的黃蜻蜓嗎?”
“爸爸你看!”
“哦?”
太陽出來了,黃蜻蜓從那些濕漉漉的花裏飛出來。那兒有一個攝像頭。有好多個,裝在不同的方向。穿黃綢子衣服的算命先生們,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這邊有三個,那邊有五個。他們都暫時沒有生意,眼睛一齊直直地盯著我們,我們剛走近一點,他們就張嘴了。“抽簽吧!”他們齊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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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風鎮的長途汽車上,我們很少說話。爸爸可能認為,目前我最需要的,是休息。我知道,他不忍問及我流浪近六十天的生活,不想我又沉湎到那些噩夢之中。他小心、體貼,望著我,眼睛裏充滿隻有父親才會有的,那種無言的關切。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把我的那些朋友,一一說給他聽,雅克,阿黃,阿星,北川,羅傑,謝莉亞,遠洋姐姐……我遇見了那麼多聰明、美麗、可愛的人。
可是,他一次次地製止了我。
他的眼裏噙著淚水,久久地注視我,手掌輕輕地在我頭頂摩挲,偶爾問我,有沒有感到不舒服,我搖搖頭,伸手過去,緊緊抓住他的手。
經過一個白天一個夜晚,汽車到達縣城時,剛好是早晨,天空那麼幹淨,像水洗過一樣。太陽從山頭上冒出來,照到城東山坡的大石頭上,金光閃閃。我又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就在那塊大石頭上,每天都茫然又憂傷,在那裏守望。
我輕聲說:“到了。爸爸,你還走嗎?”
“不,兒子,”他說,“我再不走了。”
我又回到我生活了那麼多年的、爸爸視為故鄉的地方,這個小縣城,座落在四季分明的高原盆地上,那麼安靜,很容易被人忘記。但是,如果你離開了它,它會多麼讓人懷念啊!
秋天的步子近了。根據小學畢業考試的成績,我和小根、劉博、郭欣雨都上了縣城最好的中學風鎮一中,我是個中學生了。
很多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當我看到小根依然喜歡玩彈子遊戲,菲菲照樣一邊看男孩子玩耍,一邊啃手指甲,就想到自己過去的一些行為,比如到處扔紙球,或者當著別人麵挖鼻孔。現在,我不會了。
我和阿星、阿黃、雅克,經常在QQ上見麵,好像我們一直就是在一起的。阿黃開學後有了很多新朋友,雅克被他爸爸送去加拿大讀語言學校,住在一個加拿大老奶奶家裏,每天隻能吃麵包、牛奶和土豆,還得自己洗衣服,他總在叫苦,覺得比在深圳慘多了。
阿星每天看報紙,看到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就告訴我們。和我們有關的一些人和事,他也到處打聽打聽,然後讓我們知道:丁丁的媽媽去了戒毒所,丁丁被她的親爸爸領回去了。遠洋姐姐聽說去了北京,成為一個專業的T台模特。羅傑剛上大四,就開始到企業打零工,很少去地鐵唱歌了。黑色愛丁堡開工以後,已經改名,叫“威尼斯公寓”,用洋名字喚起人們對新生活的向往,讓他們把一生的血汗錢拿出來,買它的一個小小單元——阿星說,賣得老貴了,一線江景……是廣州最貴的樓,得幾萬塊一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