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潮汐在夢中湧動(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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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迦文真的很多天沒有再出現。

當鋪的生意不鹹不淡,這世界總有些不覺得我怪異的同類中人,也不乏無聊找新鮮的人。打理兩個月下來,當鋪無任何意外地處於虧損狀態,我算了算,隻有三個人以當初更高的價格贖回了典當物,其餘的,通通消失茫茫人海。

不是不沮喪的。

可媽媽安慰我說,沒有關係的,做生意嘛,有賺有虧,萬事開頭難,阿鯉你要堅持。

我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天氣越來越熱了,門外的蟬鳴更加悠長,我如往常一樣依舊抱著尼古丁坐在門口曬太陽。太陽毒辣,我卻覺得很溫暖,熏熏染地快要睡著。

我是被一個怯怯的柔軟的聲音喚醒的。

“請問……”

我睜開眼,赫然對上一雙清澈如小鹿般的大眼睛,她大概被我嚇到,退了幾步,臉色有點蒼白,額上印著一層薄薄的汗水。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希,她穿著略顯陳舊的藍色條紋及膝裙,細細的繞過腳踝的黑色涼鞋,懷裏抱著一本厚厚的黑色漆皮本子。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她笑起來很天真,帶著淡淡的羞澀。

我搖搖頭,把她請進屋子。

她想要典當手中的日記本,她極為留戀地摩挲著黑色封皮,她說,姐姐,這本日記從我十歲開始寫的,寫了四年了。

看得出來,黑色漆皮封麵都被摩挲出淡淡的陳舊光華了。

“我以後還可以贖回它嗎?”她拿了錢,充滿留戀與期待地問我。

“當然。”我點點頭。

她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身回來:“姐姐,你會看它嗎?”

我訝異地望著她,她難道不知道嗎,一旦典當成功,所有權與處置權便歸我。

“會嗎?”她再次問道。

我隻以為她是怕我窺視到她的少女心事,心裏忽然一軟,承諾她:“我答應你,到我們簽訂的贖回日期沒過之前,我一定不動它,好嗎?”

她沒有再說什麼,笑了笑,轉身走了。

我將那本日記本丟到櫃台最下麵的抽屜裏,很快,便忘記了它。

那天傍晚,許久不見的迦文忽然出現在當鋪。這一次,他給我帶了禮物。一盆小小的綠色植物,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九裏香。

“阿鯉,你喜歡嗎?”

“唔,謝謝。”我一邊往自己嘴裏塞他帶過來的雞翅,一邊也不忘給喵喵嘴饞的尼古丁嘴裏塞肉。“這雞翅也太好吃了吧!”啃掉兩對後,我留戀地允著手指頭。

他驚訝地瞪著我,“你沒有吃過奧爾良?”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媽媽不讓我吃外麵的東西。”

他了然地哦了一聲,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小可憐,我在KFC打工,以後可以經常給你帶。”

原本是開心的事,我卻忽然因為那句小可憐與那個拍頭的手勢瞬間心情低落起來,抿了抿嘴,將叫囂著還想吃肉的尼古丁抱緊在懷裏。

“怎麼了?”他意識到我忽然的沉默。

我搖頭,不想跟他繼續討論無關的事,“你繼續那個故事吧。”

不關他的事,是我太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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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文的故事真的很冗長,從夏天講到冬天,也才講到哥哥十二歲妹妹九歲時發生的事。他來找我的時間漸漸頻繁起來,我從來不問他急需那麼多錢是用作什麼,從閑聊中得知他兼了好幾份工,眉目中日漸籠罩著一股陰鬱與焦急。

我與他的關係依舊那樣淡淡的,比別的顧客多一點熟稔,卻也談不上多親密的朋友。直至平安夜那晚。

平安夜的傍晚忽然下起了大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迦文的故事講到一半時被我的驚呼聲打斷,我驚喜地喊他看窗外。柳絮般的雪花紛飛在空中,輕飄飄地落在窗台上,映著屋內橘紅色的炭火,美妙極了。

“雪花落在皮膚上的感覺是怎樣的呢……”我望著窗外出神,不自禁便喃喃出聲。

“你想出去嗎?”迦文忽然問我。

“嗯?”我扭頭,正對上他專注望著我的眼睛,炭火微弱的光芒下,他的眼睛可真明亮。我仿佛被那雙眼睛施了魔法,又或許是被窗外的雪花誘惑住,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他抬腕看了看時間:“七點的時候,我打工的電玩城有平安夜活動,一起去?”

我們趕到的時候隻差十分鍾就要開始,迦文負責一係列活動中的投幣夾娃娃比賽,他將我介紹給他的一個女生同事讓她陪我後便匆匆趕去換工作服。

我第一次來電玩城,機器叫囂聲混淆著人聲鼎沸,喧囂熱鬧得令我有點不適應,但一切又是那樣新鮮迷人。

“阿鯉,你想玩那個嗎?”迦文的女同事指著一個機器大聲問我,那裏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娃娃。

“可以嗎?”我有點忐忑又有點期待地望著她。“可是,我沒有玩過誒。”

“我教你訣竅。”她衝我眨眨眼。

硬幣一個個投進去,我卻怎麼都無法夾到一個娃娃,旁邊有人不耐煩地嘀咕,不會玩就別玩嘛還占著地盤這麼久。

我有點沮喪地收回正要往機子裏投幣的手指,抬頭想跟陪我的女生說不玩了,卻發覺擁擠的人群裏壓根就沒了她的影子。我愣了愣,而後慢慢地退出人潮。

事故發生的太快,我壓根來不及反應,身體已被人狠狠地推倒在地,劇痛帶來的片刻恍惚中,隻見身邊聚攏越來越多的人,分成兩派,他們叫囂著辱罵著,而後開始拳打腳踢,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令空間裏的喧囂嘈雜持續升高。

在一片混亂中,我試圖爬起來,卻被更多圍攏過來看熱鬧的人群踢到在地,我仿佛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用雙手緊緊抱住頭,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嘴裏喃喃:“媽媽,媽媽……”

不知過了多久,隻感覺有人將我騰空抱起來,他的懷抱很瘦卻很溫暖,急迫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阿鯉,阿鯉,你有沒有事?對不起阿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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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跟哥哥趕到電玩城的休息室時,我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媽媽一把將我緊緊攬進懷裏,我感覺到她全身都在發抖,連聲音都是:“阿鯉,幸好你沒有事,幸好……”她摸著我一片淤青的額頭,輕輕地問:“疼嗎?”

我搖了搖頭。

原本站在一旁的哥哥忽然揪住迦文的衣領,一拳揮了過去,他的力氣很大,我聽到迦文倒在沙發上時狠狠的抽氣聲,抬頭的時候嘴角有血跡蔓延下來。他沉默地站起來,低著頭,許久,才輕輕地開口:“對不起。”

“媽媽,不關他的事,是我求他帶我出來的。”我說。

媽媽重重地歎了口氣,哥哥也沒有再為難迦文,但他的眼神一直都充滿著愧疚與不安。

那晚回家後,媽媽請了醫生上門幫我檢查傷勢,事無巨細,一直弄到很晚。

醫生離開後,媽媽坐在我房間裏,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地開口:“阿鯉,有件事,我現在必須得跟你說了。”她頓了頓,“當鋪要拆了,那整條老巷子都是。”

“媽媽!”我震驚地望著她。

“文件早就出來了,我怕你傷心,一直沒有說。”她頓了頓,眼神轉為擔憂:“可是,今晚出了這樣的事。阿鯉,就算不拆遷,我也不會讓你再去的。”她聲音輕柔,語調卻是不容人反駁的堅定。

“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別想。”媽媽走了出去。

可是我哪裏還睡得著,被窩裏分明很暖和,我卻覺得好冷好冷,將身體蜷縮成一團,黑暗中,眼淚就那麼不可遏製地跌落下來,滑進嘴裏,鹹濕苦澀。我有多久沒有流淚了?久到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媽媽壓根就不明白,那家當鋪對我來說,意味著的是什麼。

那之後的幾天,我沒能再去當鋪,新的一年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了。

新年第一天,破天荒地出了很大的太陽,我跟媽媽說了好久,才被允許在哥哥的陪同下,去當鋪整理舊物。

才短短幾天,桌子上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尼古丁從我懷裏“咻”地逃出去,在那些古老的家具上跳來跳去。

我懇求哥哥,“這是最後一天了,我想自己呆一會。”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點了點頭,走了。

我抱著尼古丁坐在門口曬太陽,輕輕闔上眼,很快便沉沉地入睡。

我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公路上狂奔,風很輕,雲很淡,天空湛藍得令人心碎。

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馬路對麵的槐樹下,站了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陽光一點一點在他身上跳躍,他半眯著眼睛朝我望過來。

“迦文。”我喊他。

“你還好嗎?”他走過來,卻沒有靠近我,站在離我兩步之遙的柱子旁。

“你身體不舒服嗎?”我不答反問,蹙眉望著他近乎慘白的麵孔,才幾天不見,他似乎經曆過什麼極為可怕的事,眼圈青黑,眼睛赤紅一片。

他搖了搖頭。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低低地開口:“對不起。”

“這裏要拆掉了。”我沒有看他,眯著眼睛望向巷子的小路與微風下輕輕擺動的老槐樹的枝椏。

“啊?”

“我的世界就要拆掉了……”我喃喃。

“你把那個故事剩下的部分講給我聽吧。”不等他開口,我再次說道。

這一次,他講述得很快,故事裏那倆兄妹的時光,仿佛被他忽然撥快,那些字句跳躍似地在我腦海裏閃動。

太陽一點點夕斜,我望了眼牆壁上的掛鍾,哥哥應該快要過來了。我回頭,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文件袋,直直地望著迦文,“這麼久以來,一直都是你同我典當東西,現在,我想拿這份當鋪的地契與你典當。”

“啊?”他的震驚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甚至還看見他泛著紅血絲的眼睛在某個瞬間變得特別明亮,隻一瞬,他又恢複了驚訝。“可是,我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與你交換。”

“你願意帶我走嗎?”我說。

他望著我,專注地望著我,似乎在辨別我話裏的真假,我也回望著他,眼神卻又仿佛穿過他,望向更遠的地方。

“就這樣?”良久的沉默過後,他終於開口。

“對。”

“為什麼?”

我沒有做聲。

“好。”他終究還是點了頭。

“成交。”我把那份地契放到他手裏,“後天下午三點,你來這個地址找我。”

我望著迦文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巷口,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抱著尼古丁,將頭擱在它柔軟的毛發上,輕輕閉上了眼。

我在做什麼?

我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嗎?

我想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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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起的時候,時鍾剛剛指向下午三點。

我開門出去時,除了尼古丁,什麼也沒有帶。迦文提著一個黑色行李袋,衝我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我們去辦了地契轉讓的相關手續後,便買了最快離開的車票,目的地是離這個城市幾千公裏之外的一座海濱城市,那裏有我夢想中的迷人海岸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