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列車轟隆隆的聲音是那樣不真切,就仿佛這一場莫名其妙的逃離。
我將麵孔壓在玻璃窗戶上,睜大眼睛看窗外一閃而過的風光,對我來說,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與新鮮。
迦文也沒有入睡,他很累了,卻一直陪著我看著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太陽慢慢地升起,金色光芒普照大地,列車正徐徐開過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已經進入北方地界,那是南方從未見過的景象,荒涼中帶著波瀾壯闊的大氣。
我的眼淚就那麼流了下來。
“阿鯉,你怎麼了,怎麼哭了?”迦文焦急地問道。
我搖頭,再搖頭。
我要怎麼告訴他,我不是難過,也不是開心,就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
那種情緒,他不會明白的。
抵達D城的時候是黃昏,陽光明媚,卻很冷,海風冷冽,那是一種不同於南方陰冷潮濕的一種幹冷。我不禁縮了縮身子,迦文幫我把帽子扣上,而後叫了輛出租車,往事先在網上預訂好的旅館去。
我很疲倦了,可一分鍾都舍不得閉上眼睛,靠在玻璃窗戶上打量這個城市的一草一木每一幢建築與路標,迦文體貼地讓司機將速度放慢一點。
我們住的地方是海邊的一個家庭旅館,獨門獨院的三層樓房,一樓院子裏辟了一個花圃,種滿了各種植物,還有一整麵牆的爬山虎。
很久之後憶起,那都是我生命中最快樂最鮮活的一段時光了。
那些天,D城陽光明媚,曬在身上暖洋洋的,白天迦文帶我在街上閑逛,在音樂廣場看一群少年們聚集在一起玩滑板、街舞表演,而後沿著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海岸線散步。那裏的海麵真美,比我在任何書上或者電視上見過的都要美,金色的陽光折射在水麵,波光粼粼,像一曲流動的曼妙舞曲。無所事事的午後,我們會去城裏最大的書城打發一整個下午的時光,書城隔壁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商場,頂樓的咖喱飯與鮮榨菠蘿汁美味得令人吞舌頭。
許多個瞬間,我甚至忘乎所以地以為,這就是我原本的生活軌跡,若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紛爭。
那個夜晚,我們去了旅館老板介紹的夜市,長長的一條街道琳琅滿目,從衣服裙子鞋子首飾到可愛的杯子等等,一應具有,盡頭甚至還有一溜麻辣燙燒烤之類的小吃攤。
我抱著尼古丁無比興奮,一會看這,一會看那,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迦文好脾氣地耐心地陪我一路看下去。
紛爭是在一個服裝攤位前發生的,我因為猶豫一件毛衣到底該買黑色還是白色時晃了神,連有人偷偷將手探向我衣服口袋都沒有發覺,當我反映過來時,隻見去隔壁攤位買烤紅薯歸來的迦文將紅薯丟在了地上,雙手緊緊地拽住我身邊的一位中年男人的手臂,那人瞪著她理直氣壯地叫囂:“幹嘛啊你!”
“你剛剛幹嘛呢!手往哪兒伸呢!”迦文毫不怯懦地嚷回去。
“你他媽哪隻眼睛看見我手往哪兒伸了!”那人見迦文一口南方腔調,認定不是本地人,聲音更提高了幾分。一時間,好些好事者紛紛圍過來看熱鬧,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幫我們說句話。
我伸手拉了拉迦文,“算了。”錢包並沒有扒走,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料那個人卻轉向我,嗤笑著說了三個字,我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拉迦文的手指也僵在半空中,腦袋嗡嗡作響。
“砰”地一聲響,伴隨著一聲痛呼聲,我愣愣地抬頭,隻見迦文狠狠地揮了那人一拳頭。戰爭一觸不可收拾,那人反應過來,立即反手一拳砸過來,正中迦文臉頰,他嘴角浸出一絲血跡,下一刻,不要命般地撲過去,兩個人扭做一團。
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都快要哭出來了,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卻置若罔聞。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不知道瘦弱的迦文到底用了什麼方式把比他高大的那個男人放倒在地,當我反應過來時,他已背著我拚命地在大馬路上狂奔了起來,倉促中尼古丁從我懷裏掉了下來,我回頭去望,卻見它撒著歡兒地跟在我們身後一路奔跑,它的身後,被打趴的男人一邊叫囂著一邊追了過來。
那瞬間,世界仿佛全都安靜了下來,街道兩旁閃爍的霓虹迅疾地在我眼前劃過,彙聚成一道璀璨的光之海洋,車聲人聲通通消失殆盡,隻有凜冽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混淆著迦文重重的喘息聲與我狂亂的心跳聲。
不知跑了多久,轉了一個彎,我們攔了輛出租出,終於擺脫了那個人。
“阿鯉,你沒事吧?”迦文癱在座位上,大口喘著氣。
“阿鯉?”他見我沒有回答,探身過來看我。“你怎麼哭了?”
此刻,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不是不是,我隻是,忽然想起那個下午,我做的那個夢。那個關於奔跑的夢。
“謝謝你,迦文。”很久後,我才緩緩地開口。
“迦文,明天我還想要去看海,你可以再陪我去一次嗎?”那天晚上臨睡前,我對他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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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終究沒能再次跟迦文一起去看海,第二天清晨,在他房間等待我的,是一張便簽條,隻短短的三個字:對不起。
距離我們來到這個城市的那天,剛剛一個月。
我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窗外陽光依舊那麼明媚,一絲一縷地透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打在地板上,照在我身上,我卻忽然覺得這空間,好冷。
當天下午,爸爸媽媽與哥哥出現在旅館。
除了我五歲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見媽媽哭得這麼傷心,抱著我氣都喘不過來,眼淚滾燙地落進我的脖頸。
“媽媽,對不起。”我反手抱著她。
當晚,我們便飛回了家。
爸爸媽媽什麼也沒有問我,我隻求了他們一點,不要去追究迦文,那份地契,是我主動送給他的,因為,他是真的真的很需要。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可我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怎麼可能還一樣呢?
當哥哥將迦文再次領到我麵前時,已是半個月之後。那個下午,我正抱著尼古丁坐著陽台上曬太陽發呆,聽到聲響,轉頭便對上迦文的眼睛,他的眼睛依舊如初見時一樣明亮,隻是那裏麵,似乎蘊藏了更多的東西。他的臉頰有傷,嘴角也有淡淡血跡,我望了眼哥哥,他臉色陰沉著瞪了眼迦文,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我歎了口氣,爸爸媽媽不追究的事,在哥哥心裏,一直是一根刺。他雖然除了圍棋之外的事兒一律不關心,但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
我與迦文彼此都沉默著。
“小希好點了嗎?”許久,我終於澀澀地開口。
如我所料,驚訝的神色攀上他整個麵孔,手指都在輕顫,“你……原來你都知道。”
是呀,我都知道,從很早的時候。
我將那本黑色漆皮日記本遞給她,“這是她暑假的時候找我當的,她原本說要來贖回的,卻一直沒有來。後來我才明白,她是故意想要把這本日記本給我看的。”
是在過了贖回日期後的某一天,我整理東西時翻出這本日記本,因為無聊,便一路讀了下去,隻看了三分之一,便把她字裏行間的那些事情與迦文講給我的故事重疊了起來。
是的,你們沒有猜錯,小希是迦文的妹妹,他講給我的故事,就是他與小希的真實故事。故事裏的妹妹,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疾病,但隻要治療得當,便不會有生命之憂。這便是迦文兼那麼多份工的原因,也是他出現在我當鋪的緣由。
至於小希為什麼要將她的日記本典當給我,她在最後一頁寫了一段話給我,她說:阿鯉姐姐,哥哥第三次去找你的時候我跟蹤了他,才知道為什麼我欠下的大筆住院費忽然又繳上了。但是當我在馬路對麵看到你的那瞬間,我忽然想要阻止他接近你。你大概不知道,他並不隻是單純地想要用故事跟你換一筆筆對於我醫藥費來說杯水車薪的錢,他……我們在另一個城市的時候,他曾經騙過一個女生大筆的錢……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或許迦文最初確實是帶著目的接近我,可他自始自終都沒有騙過我。他的過去有許多灰暗的部分,但我認識的那個他,是一個可以為了妹妹犧牲掉自己人生的好哥哥,有著明亮的眼睛,心存善意的男孩。
“阿鯉,雖然現在說這些顯得有點無恥,但是,”他停了停,聲音忽然放得特別輕,“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
“可是,我不喜歡你啊。”我仰頭望著他,嘴角掛著淡淡的無謂的笑,語調那麼平靜。
空氣中又是一陣沉默。
“對不起。”這是他第三次對我說這三個字,他的頭微微低垂,聲音苦澀。
我沒有做聲,沒有說沒關係,有關係的,怎麼可能沒關係呢,我胸腔裏的某個地方,隨著他離去的腳步聲,也跟著走了,丟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抱著尼古丁,將臉深深埋進它柔軟的身軀裏,眼淚一顆一顆地打濕了它的毛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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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央哥哥帶我去醫院偷偷地看望過小希,隔著玻璃窗,她靜靜地睡在病床上,嘴角揚起淡淡的弧度,她大概做了一個好夢。
我們沒有遇見迦文。
離開病房下樓梯的時候,我忽然轉身對哥哥說,“哥哥,你可不可以背我下去。”
他繞到我身前,慢慢地蹲下來,我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緩緩地、緩緩地,從輪椅上起身,將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他的身上,忽然間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叫阿鯉,今年十七歲,全部財產是一隻叫做尼古丁的黑貓,給予我全世界最好的愛的爸爸媽媽哥哥,以及,隻有短暫一個月卻足以讓我回味終生的一場關於奔跑的夢和一個叫做迦文的男孩。
我十六歲之後的人生你們都知道了,而現在,想要告訴你們關於那之前的我的故事。五歲那年,一場意外的車禍令我永遠地失去了雙腿,這之後的時光,我隻能依靠一架冰冷的輪椅來行動,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渴望外麵的世界,多麼渴望一場自由的奔跑,而遠方,永遠都是令我多著迷便有多心傷的一個詞。
十一歲那年,哥哥在我的苦苦央求下,偷偷帶我一起參加他們的班級郊遊,卻差一點在野外令我喪命。那之後,媽媽再也不讓他帶我出去,也禁止我出門。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她愛我勝過自己的生命。我又怎麼可以令她傷心呢。生命中有許多事,沉重哀婉至不可說。就好像我不能對媽媽說我想要去遠方,想要在山頂看一場日出在海邊看一場日落,想要用自己的腳步去親吻這地球的每一寸土地。就好像,我永遠都不會告訴迦文,我最初的假意會在他帶我離開後的無數個日升月落潮漲潮跌的罅隙裏、在他背著我在馬路上狂奔的呼嘯風聲中、在他亮如星辰的眼眸挾帶著跌宕的呼吸噴薄於我的呼吸間時,凝結成此生難以泯滅的真心與印跡。
我不能說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