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許多事,
沉重哀婉至不可說。
——黃碧雲
A
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收到一份特別的禮物,媽媽將祖傳的當鋪送給了我。是那種古老得仿佛可以聽到時光慢慢流動的聲音的當鋪,而非街頭冰冷冷清的典當行。追溯起來,這家當鋪曆史悠久,從外婆的外婆手裏一路傳下來,不知是哪個可愛的祖宗定的規矩:當鋪隻可傳承不可轉賣。這才有機會成為我的生日禮物。
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大學物理教授,一門心思撲在科學無邊的海洋裏,這家當鋪簡直是媽媽的一塊心病,既沒生意又不能轉賣還得請個人看店,在我哥哥十八歲生日時媽媽曾試圖送給他做成年禮,可哥哥拒絕得非常幹脆,他一向對圍棋之外的東西沒興趣,他是一個棋癡。在這個家裏,隻有我,無所事事,一無所長,偏偏還對一些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東西有著濃厚的興趣。
我叫阿鯉,剛剛過了十六歲生日,全部財產是一隻叫做尼古丁的黑貓與一家生意清冷到無以為繼的古老當鋪。
在我抱著尼古丁坐在當鋪門口曬了三天舒服的太陽後,終於一個自以為非常棒的想法在曬得暖烘烘的腦袋裏產生了。我想,為什麼當鋪隻能循規蹈矩地收一些古董字畫?為什麼不隨意典當呢?你講給我的一個故事,一本珍藏十年的日記本,一個秘密,一隻寵物,一顆市麵幾乎絕跡的糖果等等,隻要是有故事的物件,隻要能引起我的興趣,彼此心裏承受價合理,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想著想著,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將來,這個古老陳舊的房子裏客似雲來的情景,我忍不住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當晚,我在飯桌上興致勃勃地把這個想法講給爸爸媽媽與哥哥聽,末了討賞似地仰著頭望住他們問:“怎樣怎樣,是不是非常有創意?”
“可是阿鯉,你想過沒有,那些沒什麼用處的東西萬一他們不來贖回,你會很快破產吧?”棋癡難得一針見血。
我泄氣般地埋下頭時,看到媽媽狠狠地瞪了眼哥哥,然後夾了塊紅燒排骨放在我碗裏:“我倒覺得阿鯉的想法非常棒,女兒我支持你!你呢?”她偏頭問爸爸。
“唔,阿鯉開心就好。”爸爸嘴裏塞了菜,含糊不清地點頭,他總是這樣,哪怕吃飯,心思還惦記著他的物理實驗室。
31,完勝。哥哥也訕訕地改口說,你喜歡就好啦。
他們每一個人,愛我愛得已失去立場,一切的一切,隻要我開心就好。
我應該感動的,對嗎?可我心裏卻忽然有點小難過。
回房間後,我將這個想法寫成了一份略顯煽情的文案,連同店鋪的照片地址電話等等資訊一並發布在本城一家人氣非常好的論壇裏。
關掉電腦,我躺在床上靜靜地想,明天會怎麼樣呢?會有人關注嗎?我真的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
胡思亂想著,終於迷蒙地睡了過去。
B
效果竟然比我想象中更好。
第二天,當鋪裏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真的什麼都可以典當嗎?”
“喂喂喂,今天不是愚人節吧?你確定你是認真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在做什麼實驗嗎?”
大多數人發出質疑聲,甚至還有人好心地替我考慮。
“喂,你會虧死的啦,是我的話我就拿了錢消失不再贖回。”
“天呐,你不是瘋了就是錢多得沒有地方花吧?”
……
我掛掉電話,上網刷論壇的回複,也是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我關掉網頁,嘴角不自禁地揚起一抹苦笑。這世界怎麼了,隻要脫離一點點正常軌跡,便要被人說成瘋子嗎?
雖然如此,接下來的幾天裏,卻真的陸續有人拿著東西上門典當。
有珍藏許久現在已停產的火柴,有從南海邊撿回來的貝殼,還有人將自己小學二年級寫過的暑假作業拿了過來,也真的有人來典當一個可愛的秘密……五花八門什麼都有,甚至還有人抱著惡作劇的心態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嘎嘎叫的鴨子來,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我也有我的原則,隻有能真正觸動我的東西,才給予典當,不喜歡的,一律拒絕。
慢慢的,那些質疑的聲音漸漸消失,很多來典當過的人在論壇發帖分享自己典當過的東西與感受。說的人一多,看熱鬧的更多。一時間,我竟成了論壇的小紅人,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更令我惶恐的是,本城最著名的周刊竟然打來電話說要來采訪我,我嚇得啪地掛掉電話,過了許久,才回撥過去致歉與拒絕。
當鋪雖然沒有客似雲來,但總算有了點生氣,有時候甚至會忙碌到晚上十點,非常疲憊。媽媽來接我時,總一臉心疼。我抱著她的手臂真心地說,媽媽,我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
真的,過去十六年來,沒有哪一段時光比現在這一程更令我感覺到開心。
因為我終於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原來我也可以帶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一點溫暖。
C
迦文出現在當鋪那個下午,是那個帖子發出去後的第三十五天,我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那天當鋪裏來了一個行動蹣跚的老爺爺,他是由敬老院的一個義工陪同前來,他思維有點混亂,可依舊完整地講訴了一個催人淚下深情不悔的故事,他要求用故事換取一束玫瑰花,獻給已故去十五年的妻子。
送他們離開後,我的心情忽然有點低落,抱著尼古丁坐在門口發呆。暮春的午後,陽光暖洋洋地照下來,門口的巷子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槐樹,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囂,悠長纏綿。我發覺迦文的時候,他已經在當鋪門口踱步了七八個來回,這條巷子偏僻幽靜,鮮少有行人路過,因此他徘徊來去的腳步聲顯得特別清晰,我抬頭去望他的時候,發覺他站在馬路對麵的大槐樹下,也正靜靜地打量著我。
四目相對,我有片刻的昏眩,不知是他的眼睛太過明亮,還是那天的陽光太過明媚。隔著一小段距離,我依舊看出來他長得可真漂亮,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男孩兒。
我忍不住在心裏猜測,他也是來典當東西的嗎?他為什麼不走過來呢?這時,我懷裏的尼古丁“喵喵”叫喚了兩聲,迅疾從我懷裏跳脫出去,而後穿過馬路,朝對麵奔跑過去。
我一時急了,它可從不會這樣的。我大聲叫喚它的名字:“尼古丁,回來!”
可那家夥卻置若罔聞,撒著歡兒地朝槐樹下的男孩跑去,並在他腳邊不停地打著轉兒,還自來熟地用頭去蹭他的牛仔褲。
“尼古丁!”我有點生氣了。
男孩低頭望了望尼古丁,又望了望我,遲疑了片刻,才彎腰抱起尼古丁,穿過狹窄的街道,朝我走來。他走得很慢,步伐沉穩,挾帶著暮春午後和煦的陽光與微醺的風,慢慢地朝我走來。
“你的貓……”他清越動聽的聲音忽地頓住,低頭望著我的眼神中泛起我見多了的震驚。
“謝謝。”我接過,抬頭淡淡地朝他微笑。
他的神色恢複得很快,也回以一個笑容,那笑容淺淺的,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卻沒有抵達眼底。
空氣中有片刻的沉默。
“那,再見。”他轉身。
“喂。”他走到巷子中央時,我忽然叫住他。
“嗯?”他回頭。
“你,你是來典當的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主動問他。
“喔,是的。可是……”他抓了抓頭,“我想,或許你不會對我的東西感興趣。”
“你又怎麼知道我感不感興趣?”我反問他。
“我沒有什麼值錢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珍藏的東西,”他頓了頓,才蹙著眉半信半疑地開口:“你這裏真的可以典當故事?”
後來迦文曾問過我,你做這種穩賠不賺的生意到底是為了什麼,那些外人看來普通平凡沒什麼大用處的小物件在你眼裏真有那麼大的魔力?
我笑笑,並沒有回答。
他錯了,不是那些物件有魔力,我喜歡的,是那些物件背後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背後我所不能抵達的世界。
D
從那天起,迦文開始給我講那個漫長的故事。
故事其實也並沒有多麼特別,甚至還有點小惡俗,一對被父母拋棄在孤兒院長大的兄妹的成長劇情,那倆兄妹因為受院長偏愛,因此總被其他孩子拉幫結派地欺負,某一年院長意外去世後,哥哥帶著妹妹逃離了那裏,那之後他們輾轉多個城市生存,這才是令我感興趣的部分。
迦文說故事的時候語氣放得很慢,語調清越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那個下午直至太陽斜斜地落下去,他才講了一個開頭。
我有點疲倦地揮揮手,說:“我有點困了,我們下次再繼續好嗎?你需要多少錢?”
“啊?”迦文愣了愣,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我會讓他把故事說成連續劇,好一會他才訥訥地說了一個數字,然後有點忐忑地等著我的回答。
價格不離譜但也不低,我摸了摸尼古丁的毛發,垂眼時似不經意地瞟了眼他破了個洞的白球鞋,而後抬眸望著他:“好,成交。”
他似乎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也鬆軟下來。
或許有人是抱著好玩兒的心態來這裏與我交換,但也有真的很困難期望得到幫助。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能第一時間分辨出這兩種氣味來。
他離開當鋪時,天還沒有徹底黑透,老房子裏沒有開燈,顯得影影綽綽,我看著他單薄瘦削的背影在光影中一點點移動,是在門口時他又忽然回頭,此地無銀地解釋說:“喔,這不是我的故事。”
我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笑。
是誰的故事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晚上回家,媽媽照樣問我今天發生的趣事,遇見的可愛的有意思的人。
“唔,”我說,“遇見了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男孩。”
媽媽湊過麵孔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瞧,笑嘻嘻地調侃我:“阿鯉要戀愛了?”
“媽媽,並沒有。”我不急不緩地說。“但我對他的故事很感興趣。”
媽媽也沒再追問,習慣性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寶貝兒,隻要你快樂就好。”
但我卻常常不太明白,怎樣才算快樂?
當迦文第七次來交換故事時,講到中途我忽然打斷他,沒頭沒腦地問他:“快樂的定義是什麼?”
他有片刻的怔忪,然後回答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蹙了蹙眉,再度開口:“但我想,如果故事中那對兄妹能在饑餓到極點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有人遞給他們一個麵包,他們一定會很滿足很快樂吧。”
我一下子便愣住了,良久。
這次是他喊停的,我將他說的報酬如數付給他,他離開時對我說,“最近我打工會有點忙,可能很長時間不能過來,沒有關係嗎?”
他把我當成那種被故事吸引住迫切想要聽到後續的好奇心旺盛的小姑娘了。
我搖搖頭,“沒有問題。”
我一點都不急迫想要得知故事裏的下集預告,我可以自己寫下麵的劇情發展。這真無聊對不對?可我總是愛幹這種無聊又莫名其妙的事兒,並且樂此不彼。